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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易小冉
使唤人没个够的莲公子几日前派易小冉出天启城,说要他帮她取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易小冉拿着所谓的信物,嗤笑一声,出了城门又连夜绕了回去,将这件事禀报给苏晋安。
他自知辰月的冷酷,即使他们认定了此行凶险,他易小冉作为一枚棋子也不得不欣然赴死。龙莲一事,七位卫长几乎全部出手,但他独独来找苏晋安,其实本有私心,他还想再见天女葵一面。
可惜当日天女葵偏巧不在,这叫他不免失落。但仔细想想,临死前还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在别的男人怀中,也实在窝囊,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落得清闲。
待他去到驿站,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无。无聊之余,也有些庆幸,等待他的起码不是天罗地网。不想他回来之时,龙莲一行早已死了个一干二净,月栖湖中精美绝伦的屋舍和无数鲜活的生命,都被烧成了一把飞灰。唯二的幸存者,只有弟弟小铁和他自己。
原本缇卫都已经猜测白发鬼是不是已经一并烧死在了月栖湖,据一个叫颜龙潜的教徒透露,他们还打算颁发给易小冉一个什么劳什子的“最佳卧底奖”,以示表彰。不巧,辰月教长原映雪,却在这仿佛尘埃落定的前夕,又出了档子事儿。
别问他为什么说“又”。
说起这位教长,易小冉虽不满他将天女葵早早嫁给了苏晋安,但对他其实蛮有好感的。原因无他,只要有这活宝似的教长出现,总会有好事发生。不是有钱花了,有好东西吃了,就是要升官发财做人上人了。可惜这位教长虽然能给易小冉带来好运,自己的运气却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挺糟糕的。
第一次见面,他刚付完饭钱就被几个小混混盯上,被抢走了钱袋。第二次见面,他一不小心摔倒在街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有个没长辈管着的顽童,看了觉得好玩,把他推倒了好几次,直摔得他灰头土脸。后来有一次,他好好的走在街上,不知被哪个手欠的家伙推了一把,正栽在官道上,差点儿被马踩死不说,还不巧没穿教袍,被不识其身份的官兵打了个半死……
易小冉无言望天:原映雪能活到这么大,身为老师的大教宗古伦俄也真不容易啊!
就是这个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的映雪公子,终于于日前,作死了自己,同时也连累了他易小冉。
原因无他,原映雪想和白发鬼交朋友,而那个白发鬼,无非就是他弟弟苏铁惜,不,现在苏铁惜只是白发鬼苏铁惜而已。但他明明都已经和苏铁惜划清界限了,他还是被坐实了知情不报,勾结天罗,谋害教长的罪名。就因为这层关系,他不仅要在白天四处躲避缇卫的围追堵截,晚上还要提防着那个仿佛无处不在的颜龙潜。但不论他藏身何处,颜龙潜总能夜探他藏身的废墟,问上几句。
从最初的风马牛不相及:“你就告诉俺呗,白发鬼是不是个土豪?”这个神出鬼没的大哥,请问土豪是什么?
到后来,易小冉渐渐了解了一些词语的意思:“这年头不是都时兴与土豪交朋友吗!”原来土豪就是有钱的富贵人啊,你觉得一个伺候妓、女的小厮,会比辰月教长有钱?该说辰月内部廉政做得太到位,还是他混得太差啊!
最后彻底跑题:“辰月教长都很有钱吗?雷教长咋就没给俺发过津贴呢?为什么呢?”或许……卖萌也没用,那只能说明你混得太差!
但逃亡的日子,总要走到尽头。全城戒严他易小冉逃不出去,白发鬼苏铁惜也是一样。所以,易小冉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了白发鬼。杀了白发鬼他就能解释所有事,事实证明他也是这么选择的。
易小冉蹲在墙角将一碗素面扒进嘴里,与原映雪第一次相遇时,原映雪就是扒拉着这样一碗冷透了的面条,开始了易小冉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如今他只要做好了这件事,他就能得到官衔,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易家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或许他还能加入三卫,守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告诉她,易小冉比苏晋安强千百倍!
易小冉三下五除二吃完面,用污迹斑斑的袖子揩了揩嘴巴,看向蹲坐在他身旁那个胼手胝足的少年,目光彻寒。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缇卫们一直苦苦寻觅的苏铁惜!
苏铁惜放下吃了一半的素面——那是他们两人身上的钱凑在一起,唯一能买的吃食——看着目光忽然有些躲闪的易小冉,用力地点头:“小冉,我们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
“你要离开天启。”易小冉转过头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没有往年铺天盖地的火树银花,也没有佩戴着翠花雪柳的姑娘小姐,单就檐边悬挂的描银珐琅彩铃铛,在风中相击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腾的人声互相应和,就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一些不便公之于众的原因,皇帝取消了上元节的灯会,又喝令禁止张灯结彩。阴差阳错的,这本该早已过去的节日气氛,竟一路态度暧昧地绵延至今,如此却是当权者所始料未及的。
知晓内情的人,只得叹惋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过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凡人,总有不易为外人道的柔软之处。奈何那个身处高位之人,偏偏将自己浸没湖畔,拒绝了多少人世间最难得的情感,把一切唾手可得的温暖拒之门外,兀自醉卧思量,静待离恨成霜。
但这些都只是那些身份尊贵之人才有资格,有闲情去烦恼的,而民众们企盼的,无非是冬去春来,天气渐暖,也合该置办些新货、裁布制衣,但求新的一年可以吃饱穿暖,再没什么外族入侵、夜逢杀机的苦难罢了。
二者虽算不上判若云泥,倒也互不相容,前者嫌弃后者耽于世俗流尘,后者不解前者无病呻吟。无一例外的,所有的苦难在对方看来,都变得简单无趣。
“是啊,他们都不在了,我已经没有留下的意义了。”苏铁惜不知从那儿弄得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黑,头发乱糟糟的,和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简直狼狈到了极点。也是拜这模样所赐,他才有幸躲过了缇卫的轮番追击。
易小冉听罢,无声地笑了笑,拍拍苏铁惜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过我还有小冉,我们一起逃出去吧!”苏铁惜站起身,指着前面的路。
“叫哥哥。”易小冉却低下了头,额发挡住了他的眼睛。
苏铁惜用力点头道:“嗯,哥哥。”
易小冉抬起头,对上苏铁惜深色的眼睛,忽然醉了,漫天墨花月白,恍若雪满前尘。昔年来时,朝云暮雨,飘飘浮絮怎敌。
苏铁惜一直未变,还是那个与他攥着少得可怜的津贴,喝着最便宜的浑酒,街边买醉的弟弟。只是在这波诡云谲的天启,他们这样念旧又单纯的孩子是活不下去的。身怀绝技又如何?今夜若不是苏铁惜死去,明朝就轮到他易小冉横尸街头!
雨迹云踪,皆是他前进路上遇到的自己,一个倔强,一个张狂,一个装傻,一个顺随,最后一个正在成长。但愿往事云散随风流,此夜过后,不论生死,他怕是再不会去看水。孤单落入江心的一点萍,是他们悲喜零星的身不由己。
易小冉紧紧攥紧了拳:“小铁,再叫我一遍。”
“哥哥……你怎么了?”
“当年我遇到一个没几年活头的流浪汉,后来他成了我的师父。”笑意从易小冉的面上氤氲开来,慢慢在他嘴角凝成一弯凛冽,染上脸颊,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青白,在一派祥和之中溶化开来,遁入月色,仿佛要将天地冰封,“师父说,诚于心中所思、所系,不为外物所动,是为‘志凝’。”
他抬起头,一把抓住苏铁惜的手,拉着他奔跑在街市之中。这一次,携手逃脱竟是出奇的顺利,没有巡逻的缇卫,没有暗处窥视的天罗,甚至没有对他们的莽撞指指点点的行人。就这样,他们很快远离了人群。
而就在他们刚刚落脚的屋檐下,此时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大约以至而立之年,身材微胖,唇上留着两撇短须,他望着两少年的背影,侧倚在门边,轻佻地吹了个口哨。而后,头也不回地转手接过店家恭恭敬敬送上的一碗素面,又颇为享受地闻了闻,从怀里掏出一双白玉缠丝筷子,就这么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可叫店家为了难:“哎呦我说大东家,您别冲了风,进屋吃吧!”
“怕什么?当年爷在那边儿的时候,总是最笨的,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做人和做生意一样,要十足地道!总不能因为现在改为从商,就忘了本!再者……”锦衣男子把筷子在碗沿上一敲,抬头望天,兀自喃喃道,“明明都结束了,怎么心里还是不能平静呢?啧啧,一准儿是没好事!”
说罢,他低下头,又继续与素面奋战成一团,肩头一耸一耸的,三两下吃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忘将菜汤一饮而尽。把筷子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又收回怀里,这才用大油手拍着店家的肩膀,赞道:“不错,这素面做得果真十足地道。”
店家忙不迭地点头赔笑。
“怪不得天罗上三家的精英——白发鬼,都这么喜欢。”男子忽然回头,猛地一推店家的左肩,将店家推到一名黑衣男子身上,“原大人,这是我小舅子,被我发现与乱党勾结,这便送到您手上。在下也不求什么‘大义灭亲’的好名头,但求没灾没病、有吃有喝,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吴先生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奸商做得‘十足地道’,卖亲戚也卖得‘十足地道’。在下没权没势,可不敢找先生的麻烦!”原子澈一身劲装黑铠尖锐得仿佛一枚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让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量也很难将他推离原地。腰间佩刀更是煞气涔涔,让人望而生寒。但纵是这样的人,也无法拿男子如何。
原子澈直觉此人绝不简单,与乱党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偏偏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确凿的证据,治他的罪。吴姓男子简直像极了真正意义上的商人:重利、贪婪、没血没心,如果可以他还能没脸没皮。可他分明不是简单的商人,没有一个商人能像他这般冷静、无懈可击。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明哲保身,却总想触及一些旁人避之不及的事,然后旁观着一切因果轮回。就像是一只四下乱窜的老鼠,在各大势力之间的缝隙里,悠闲自得地溜溜达达。所有人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分明分不出时间和精力去搭理他,只能任由他继续东闯闯西逛逛。
原子澈素来知晓轻重,此行的目的自然不是来找吴先生的麻烦,他要做的无非是传达一句话:“那位大人让我告诉您一句话。”
“那自然洗耳恭听。”
“聪明和力量都不是保命的良药,就算是龙莲,不也死了。”
“劳烦原大人代我转告一声:在下不过是想送故人一程罢了。”吴先生咧嘴一笑,“有始有终,这才算得上十足地道!”
一路畅通无阻,加之两人都是练家子,一口气跑到城郊,也算不得什么。易小冉的步速渐渐慢了下来,苏铁惜还道他是累了,便跑到前面想拉着他一鼓作气逃到城门下,只待清晨守兵换班,一起杀将出去。
易小冉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没动,反而勾手拽住了他。身后的湖泊在月色下磷光点点,一如月栖湖的每一个夜晚。
苏铁惜转身看着他,忽然明白了,松开手,退后几步。
“白发鬼。”易小冉直视着苏铁惜的眼睛,只看到了然,“你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对不对?”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苏铁惜第一次苦笑出声,可眼中却难掩那份羡慕和空落,“你还有希望,你还有喜欢的人,我却已经一无所有了。”
“是啊,所以应该是你死在这里。”
两人相顾无言,一同解开了上衣,把衣袖缠在腰间,露出肌肉精悍的上身。易小冉胸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刀,塞在衣服里难免露出些棱角来。之前他先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后又一直跑在前面,苏铁惜又对他并无怀疑,故而一直没被发现。苏铁惜胸前贴肉缠着手指粗的铁链,贴着他心口正中的,是一柄如女人眉宇的刀,裹在黑色的鲨鱼皮鞘之中。他轻轻一扯链扣,那些铁链自然地从他的身上卸脱,刀落入了他的掌心。此处并无火光,只有不远处的一盏颤抖的孤灯,像是在守望着什么,又似在等待着什么。
易小冉垂了眸子,轻声道:“苏铁惜,你必须死。”
苏铁惜握刀的手轻轻一颤,刀尖下垂,并在身前,眼瞳在如水的月光下,依旧明亮执着,却不负往日澄明:“是姐姐救的我,我不想死。”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缓缓阖了眸。
易小冉见过他的师父挥刀,并非是以快破招。即使是幼年的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师父的动作,从何而起,期间经由何处,都在他眼里。仅此一招,其间看不出什么变化,一切皆是自然而然,犹若高山流水般浑若天成,却让他无处觅迹,无论如何都无法猜到这一式终了之处。鬼魅一般,却毫无杀气,从中削断他额发的瞬间,他只能呆呆看着那一道毫无敌意却又凛冽无匹的刀光——自虚无中迸发,在空中停顿,从眼前消散。
那是刀术的极致!隐匿了气息,将全部杀意凝于刀锋一点,杀人于无形,却又绝对光明正大的刀中鬼术。仿佛举重若轻,却又似闲庭信步,只一招,却粲然如绝世的刀舞,完美到让人忘却了死亡的威胁,只得沉浸其中,不复回转。易小冉永远都忘不了,那一霎过后,杀气无从寻觅,刀意却依旧在空气中跃动着,如一簇簇生机勃勃的火苗,未及眼底,却至心头,恍若天地间唯一一种会飞会舞的花。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天这么大,有数不清的星辰,地这么广,有无数的小花小草,纵使日后终将一个人,也一刻都无法孤独。
师父说的对,持刀者都不会孤独,自他们握住刀柄的那一刻起,就必须穷尽一生以臻完善,丝毫没有时间去感怀伤逝。所谓孤独,都是但求超脱世事尘俗的熏染而已。
易小冉睁开眼从刀锋上看过去,看着苏铁惜的脸。苏铁惜本生得一副聪明俊朗的相貌,可是所有人都会本能地觉得他憨憨呆呆的。时至今日,易小冉仍不止一次地想,若他不是什么八松易家的世家子弟,或许,他会继续他的任性,竭尽所能和苏铁惜一起杀出重围。但如今多想什么都是无意,若他不是易小冉,师父又缘何选定了他,传授他一身武艺?若他不是易小冉,那便只能做了陌上饿殍,路人走避。
他看着苏铁惜沉静的面容,心底隐隐的一丝繁乱,赫然平复——本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反正他生是刀口上舔血的杀手,孤零零一个人,死不过是解脱。
但见易小冉反手持刀,护住心脉一线,略略侧身,脚掌沾地,似是一滑,全身倒至与地面相平,而后他忽然动了,这一动却是威凌天下,猛地踏上一步。脚下似出水毒龙般,眨眼间随着苏铁惜游弋的目光,走过曲折的路线。配合着手中的佩刀,均是力未用老,立刻变招,绝不拖泥带水。
但他手中的刀,却似是动得极慢,但见刀光幽幽浮动,苏铁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变幻,但映入脑海,却成了一团朦胧的影子,最后天地间空无一片,只剩下明亮。
那是两道诡谲奇异的明亮!
在这样晴朗的夜晚,空气中却充斥着一种鬼怪般尖利的嘶叫,那是利刃割开空气的声响!苏铁惜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但他能肯定,那绝不是易小冉手中这把普通佩刀所能发出的。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有滔天的杀意!
两道刀光划亮了整个天穹,开出一朵璀璨的银光,那是空前绝后的对决,却在兵刃相接的瞬间,被太多的无奈和束缚注定了结局。他们之中,每个人都不想死,却从不畏死,这一刀,灌注着他们穷尽一生的豪勇,玉石俱焚的决绝!就连黑暗,仿佛都被这一击击溃,嘶吼着褪去虚张声势的张狂,胡乱蜷缩成一团,悲鸣着远去,终不可闻。当第一缕晨光照射在衣襟上,暖意融融的触感这才让苏铁惜发现,那刀光其一竟是来自他自己。
这就是师范说过的,在厮杀中得以参透刀中真意?小原若是见了,是否会轻抚他的额头,恭喜他劫后余生,得到了神启?可笑,他竟是忘了,师范死了,小原也不在了。
苏铁惜在湖边站起身,湖水打湿了他脚上的鞋子,那是易小冉送与他的新年礼物。他知道易小冉对鞋子的看重,可他不明白的事依旧很多。
“不是生死之战吗,你为何忽然收手?”苏铁惜收回短铁的链子,慢慢缠在自己手臂上。都说当局者迷,但方才那一瞬,只有他们彼此知晓,本该输掉性命的,是他苏铁惜。
易小冉捂着胸前的伤口,转身背向他:“嘿嘿,小爷愿意。”
此刻刀光敛去,苏铁惜仿佛又成了月栖湖畔任劳任怨的小厮。他低垂着头,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弟,向兄长承认错误:“哥哥……”
易小冉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终于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身下发出轻轻的咯吱声,想来是压倒了今年新长出的嫩草。他将佩刀丢在一旁,转而托着下巴,痞痞的,像个市井小混混:“不必感谢我,更不必愧疚。我输,是因为你是没有心的刀,而我只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刀没有理由就可以厮杀,而人,要依靠愤怒和仇恨挥刀。你不曾害我,还是我的弟弟,所以我不恨你……所以,我的战败是注定的。”接着,他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目光里有一种苏铁惜看不懂的深沉,“但这并不代表我易冉失败了,我易家是世家贵族,易家人的生死,都听凭易家的命令。”
光影轻移,清风流转,湖边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在空气的漩涡中零落。像一只蛰伏的蝴蝶,张开羽翼,随风扶摇。
易小冉的目光微微涣散:“杀死你的人,只有恨你的人。”
“却是好事,雷颂秋吗。”苏铁惜当即答道,他清秀的面容,此刻竟微微扭曲。只是话音未落,他便禁不住浑身颤抖。一切,本不该是如此的,他们本是同气连枝的亲兄弟!但短短几日间,无数的愤然与痛苦便用它们的眼睛尾随着他,切骨之仇如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和天真纯然。
易小冉并不作答,只是望着他的模样,惋惜地轻叹。遭逢巨变,恨意、自责与茫然,到底是会改变一个人,摧毁一个人。一把刀,亦不例外。但至少,他的弟弟还是一个人,而不是没心的工具。
“你以为当年将你从‘绘影’剔除的人,是他?如此呆傻,却是有趣。”
苏铁惜闻声忽然握紧了自己缠着链子的左臂,回过头去。他身后站着一个藏青色华服的男子,双十上下,身形峻拔,面容端肃,眉宇间尽是非常人所能匹及的尊贵,目光却阴冷似铁、难掩暴虐。
“殿下,‘素面’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身下的血斑慢慢地扩大,易小冉若无其事地说着,他从衣襟里拉出一条藏蓝的绳子,上面是一块雕工精美的玉牌。但见他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抹掉上面的血迹,而后粲然一笑,竟将其狠狠掷在地上,“易家只剩下我一个男丁,至此,全都烟消云散……一了百了。”
苏铁惜眼看着那玉牌碎在地上,他明白了一切,那哪里是什么“易家”,分明是“一家之天下”的“一家”,那是皇家!他早该料到的,原映雪素来说一不二,说让他离开,纵是死了,也会信守承诺。戒严、追捕,加之今日突如其来的兵力松懈,他早该有所警觉!如今看来,这定然都是出自太子的手笔。
一向自诩掌控着一切的辰月被骗了,暗处虎视眈眈的天罗也在不知不觉间做了棋子。但他一时却还是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太子只是个怀着国仇家恨的热血少年,不想他才是操纵一切的幕后之人。
那姐姐的死呢?师范、阿苦、阿月他们呢……小原呢?分别时他明明还好好的,那么大一个人,他那么厉害,怎么眨眼间,说没就没了呢?
易小冉却顾不上注意苏铁惜的神情变幻,当听到如愿以偿的玉碎声,这个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女气的少年慵懒地眯起双眼,他看向苏铁惜,又望着朝阳,温暖和煦的阳光,映得他满面红光,那抹笑容里满是自豪和恬淡。他仿佛又回到了八松乡下的旧宅,没有围墙,垒石为篱,风雪为屏。一出门,抬头天高云淡,低头雪漫林间。依旧青春艳丽的母亲在灶台忙前忙后地张罗着饭食,爹爹和师父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玉色曲裾的女孩儿在林间翩翩起舞……
恍惚间,他忽然对这个弟弟多了几分不舍,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苏铁惜当做了他一直企盼着的弟弟,亲生弟弟。有些话,若不说出来,没有人可以领悟,没有人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最后只有错过。他易小冉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没有那么扭扭捏捏:
“我不曾恨你。只有恨你的人,才能杀死你。”
白渝行向闭目而逝的易小冉点点头:“‘素面’,你做得很好。这个人,必须由我亲手杀死!”
苏铁惜松开紧握着左腕的手,血色从他的袖管蜿蜒而下,沉入湖水,氤氲一片。刀锋相击的一瞬,易小冉仍是重创了苏铁惜,虽不是致命伤,但也使他已无法挥刀。而眼下四周强敌环饲,更有太子麾下的秘术师隐于暗处伺机而动,他想要全身而退,已是绝无可能。若能侥幸逃脱生天,都已经是莫大的奇迹。
但他眼中已无浮世纠葛,刀光剑影。唯余往日在窗外交错的败枝,在昏黄的天幕下,映着帘内他自己一片空蒙的心。不论是在人迹寥寥的山堂,还是这浩浩天启,于他,无非都只是天外几点暮鸦,眼前句句凄凉,无言西楼独看,峰峦如聚,波涛似颦。四季皆是如此,昼夜亦是这般。越想紧握的东西,越容易遗漏于指缝间,所思、所望、所念、所忆,于人于己无非徒添愁绪。或许他会走出去,走出过往的记忆,只作为一个孤客,今夕茕茕观凇涛云海,明朝孑立饮陌上风露,然后找到一处老屋,望着眼前高树一年一年徒增的年轮,古井一日一日紧锁的乾坤。
这样也好,那般也罢。他孑然一身,生死无他。
忽而忆起少时还在“绘影组”中,姐姐唱给他听的儿歌。那时只觉得好听,如今反倒不知为何了。不知为何迷了眼,不知为何伤了神,不知为何……落了魂。
“虫儿飞……冷风吹……”
吴先生从远处站起身,拍了拍酸麻的大腿:“这易家小兄弟办事,当真十足地道!忠义两全,啧啧,难得啊,难得!”言罢,他扭扭腰,踢踢腿,又努努嘴,继续说道,“就是这苏家小兄弟死得憋屈,被一个疯子乱剑戳死……实是凄惨。我没他那么强,又没那疯子那么聪明,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
“那当然还要看你作不作死咯!”
吴先生闻声回头,丝毫没有半点儿惊惶:“颜龙潜大人倒是有兴致,带着自家亲亲来观景啊。”
颜龙潜身边的男子当即黑了脸,倒是与他项链上的黑色宝石相得益彰:“贱民,找死!”
“玩笑玩笑,这位大人莫跟在下这等贱民生气,在下先告辞了,两位大人留步啊,留步。”吴先生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拍拍衣服下摆,离开得干净利落。男子见他识趣,也就没了方才的火气,只期盼着以后莫再遇到此等嘴欠之人。
“我还以为你会出手救他。”
颜龙潜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笑意盈盈地会问:“慕玄,此话怎讲?”
陶慕玄瞥了他一眼,心道自己何时和此人如此亲近,他竟如此不知轻重地自来熟,这般称呼自己。但面上却是不恼,只待抓住他的小尾巴,好好调侃几句:“这些天你一直跟着他,每晚都和他谈天说地,有说有笑的……以前可没见过你对谁,这般上心。”
“所以呢?”颜龙潜眨眨眼睛,“俺可曾说过俺与他有任何关系,对他动了什么感情?”
陶慕玄一愣:“却是不曾……”
“既然如此,慕玄又何苦自寻烦恼。”
“果然,你还是我所认识的颜兄,永远都那么冷血。”
“你又可曾见过俺的血,热过?”颜龙潜总是笑眯眯的,但辰月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短短几年光景,他已经变成了天墟里最不能招惹的人。范教长不会在意那些细节,寻常事也不易劳他过心。雷教长火气大,但到底内护,不会拿教众如何。于是,睚眦必报的笑面虎颜龙潜就成了生人勿进,熟人走避的存在。
但陶慕玄是个例外,虽然和颜龙潜不很相熟,却是不怕他的。偶尔还会于百忙之中,抽出些时间,狠狠地揭他老底:“但在下却知颜兄年少轻狂时,也曾为了一个女子,如痴如狂。”
“是啊,之后还色心不死,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拐骗到辰月来。可惜那小丫头太不安生,这不,这些日子教中事务繁多,她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说到这里,颜龙潜似是颇为烦恼,一手托腮,装起了天真,“到底去哪儿了呢?”但紧接着,他忽然话题一转,“听说前几日,你当街遇袭。”
“确有此事。”
“是个女刺客?”
陶慕玄皱着眉瞥了颜龙潜一眼,隐隐觉得话题要跑偏,却无能为力,干脆认了命,垂眸道:“是。”
“说说看,那女人怎么样!”
看着忽然兴奋异常的同僚,陶慕玄长叹一声,眼中忽然闪过些许不甚明晰的光:“颜兄这是想要知道什么?”
“哈哈,你发现了啊。”颜龙潜大力拍打着陶慕玄的肩膀,哪里有半点儿被戳穿的意思,俨然一个不会讨好弟弟的傻哥哥,“你的魅惑之术不是不怎么样嘛,怎么忽然想起来用在那刺客身上了?”
陶慕玄被揭了短,脸色不由一青:“哼,就因为我不精于魅惑术,才用到那女人身上。让她淡薄了执念、仇恨和心中挚爱。”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两抹兴奋的薄红,褐色的眸子几近墨色,“待到来日,秘术的牢笼慢慢化解,她便会再一次感受当初失却一切的锥心之痛,还有更多的悔恨与愧怍!”他轻笑一声,长舒一口气,情绪显然平复了许多。此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实令人不寒而栗,“第一次失去,她会手持憎恨的利刃,披荆斩棘。颜兄,你说,待到她第二次失去了,回首往昔,会不会羞愧到去死?”
颜龙潜却不为他的狠戾所动,反而笑呵呵地说道:“原来是迁怒啊~俺还以为你看上人家姑娘了呢!真是空欢喜一场!”
陶慕玄先是被道破了心事,有平白遭了调侃,只得暗自腹诽对方一生放荡不羁、不拘礼教,不守教规不说,脸皮竟还能如此之厚。深觉自己“神功未成”,到底说不过如此厚颜之人,又不想就这么缴械投降,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看向碧波荡漾的莲花池,寻思着怎么尽快转移话题。
天气渐暖,已经有不少游人。一叶略显残破的小舟,在一艘艘精雕细琢,团红锦簇的画舫间,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却也因如此,一下子闯入了他俩的眼帘。
池面仍蒙着细密如织的雨雾,船头上乃是一双璧人。其中那位男子身形算不上健硕,甚至还有几分瘦小,应是弱冠年纪。他手上擎着一把竹骨油纸伞,为自己身旁更加单薄的女孩儿遮住雨丝。雾气朦胧中,依稀能看清那人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辫和女孩儿一席简单素白的直裾。
小舟渐行,如飘忽于流云之间,竟是缓缓近了,雾气也清明了。女孩儿脸上未施粉黛,头上斜挽一支通草绒花除此之外,再无他饰。未先起舞,便以翩跹。她怀中抱有一紫玉长笛,上面缀着一枚小小的玉牌和着嫣红的坠子。凡是明眼之人都看得出,那玉笛本不该混迹于这些零碎简陋的东西之中,偏偏在那女孩儿怀中,就显得格外和谐而精巧,远远看去满眼皆是暖意、缱绻。
云如之何?胡然而天耶,胡然而帝耶?
可叹女孩儿始终阖着双目,竟是名盲女!
小舟里忽然奔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那孩子想来是喜欢极了这一汪池水,径直扑到舟头,探出小手去摸满池的尖尖小荷。但碍于太过幼小,只有指尖能稍稍触及水面,初露的荷叶在他指间左躲右闪,绕了过去。孩子瘪瘪嘴,显得意兴阑珊。
男子将伞送入女子手中,躬身要将孩子抱起,不想孩子却先一步向前一扑,竟滑入水中!
男子一时慌了神,趴在船边突然伸出手去。女孩儿虽毫不知情只能侧耳倾听,但泛白的指节还是暴露了她的惶急。圈圈晕开的涟漪中间,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来,正是那顽童。孩子的水性想来定是极好的,一会儿游向东,一会儿飘向西。
颜龙潜远远望着,仿佛都能听到孩子爽朗的笑声。他看着孩子欢快的身影,勾了勾嘴角。
晨光熹微,点点碎金飘洒水面,风过如浪,薄曦遍染。
陶慕玄望着湖面,又看了看湖边那一片深色的痕迹,忽然道:“我打算离开天启了。”
颜龙潜脸上浮出一丝能够称之为笑的线条,较之平素的笑颜,却是多了几分真切:“弃官逃走?”
“你当我傻啊!还是不想活了?”陶慕玄白了颜龙潜一眼。
“那俺洗耳恭听,敢问陶大人有什么见解?”颜龙潜打蛇顺杆上地赔笑。
陶慕玄不理他,兀自望着望远方被薄雾笼罩的地平线:“这里已经不是神的战场了,所有人都是棋子,棋坪上只剩下人,这里只是人的战场,为人的欲望,驱使、推动的战场。”他轻叹一声,摩挲着胸前的黑色宝石坠子,“我想要回去,回去的话,一定能找到一切的根源。若是找不到,却是最好,那我就一直一直寻求下去。若是找到了,我就会回来看一看。不过那时,你再次见到的,或许又是一个疯子,一个知晓了真相的疯子。”他看着微微颦眉的颜龙潜,忽的笑了,“别装傻,你本就明白的,不是吗?真相总是最为光怪陆离,让人无法忍受的。”他低声喃喃道,“早就该下定决心,我如是,你如是,尚忏生亦如是……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
圣王九年初,定州沉香府被一把大火焚尽,辰月修士尚忏生不知所踪。
同年,三卫卫长天女葵于帝都,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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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冉的结局嘛,俺给改了,按说好好一个孩子嘛~~还是世家出身,教育方面他娘把关必然差不了太多。这一次他喜欢的女人离他太远,反而能断了他的痴心和妄念,固然有情,但也会浅尝辄止,近在眼前的兄弟情就成了感情的主流。
只余为啥他是为了白二货办事,世家嘛,自然会与皇室有关,而且原著写他少时遭遇古蝮手大家,当时我看着就觉得太主角光环,哪儿来那么多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直接落在他一个据说长得很是娘炮的熊孩子身上呢?所以就yy了一下~~
下面是那个儿歌的完整版,话说咱天朝也有这么虐的儿歌……我还是第一次发现→_→孤陋寡闻的特性暴露了QAQ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搜狗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