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诰命夫人
顺治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天空晴明,湛蓝无云,蓝得像一块没有任何杂质的透明的水晶,仰面望去竟显得有些高远。“秋天快到了啊!”说此话时,我正走在通往善因殿琉璃阁的条石甬路上。吉祥轻扶了我右腕,一面听我感慨,却也轻言碎语地与我说话解闷:“太后您看这天儿热的,哪儿有点秋意思呢?”
我也愿意逗她说话:“显见得你是个不读书的,要是你苏姑姑在,就该知道落一叶而知秋了,看那花架子底下可不是有了掉下来的叶子?”
吉祥难得腼腆:“正是呢,苏姑姑也常说奴婢不爱读书,只让奴婢看个帐本子也就罢了,可一看那些什么湿呀干的,就脑仁疼”,说着似又想起什么,含了隐隐的笑意说道:“前儿个奴婢听见宛如格格和素馨格格在那说诗的,奴婢便想着也长长学问,就上心听呢,只听着说:既要显出暑热难奈的意境,又不许带出暑热这样的字眼来,奴婢听着真真儿一个别扭,倒是记住一句:天地一大窖,阳炭烹六月,便是奴婢这不懂诗的,也是听出汗来了。”
我点了头说道:“正是了,这原是宋朝戴式之的《大热五首》里的句子。古来这诗里虽说写热的句子不多,也还是有的。还有陆放翁的句子: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也是将热写极了的。”扭头一瞅吉祥又是怔目的样子,倒让她逗笑了:“罢了,内务府采选新人入宫,你眼瞅着也快熬成姑姑了,还管她干的湿的呢。”
吉祥惯会接话尾儿:“正说呢,奴婢是只管跟着苏姑姑侍候好太后就成了,再不费那些脑子的。”
两人说着话走得倒也畅快,一会子有些乏了,想歇歇脚儿,又嫌亭子里风大,可巧路边花荫里正有一架倚栏秋千在藤萝花影里轻轻摇晃。
自有后面跟着的人过来收拾干净利索,又铺了蕲州竹簟在上面,缓缓地坐了,吉祥又倒了一盏茶水递给我:“太后,先润润吧,一会儿到了善因殿里才有正经泡好的老君眉呢。”我接了茶浅饮一口,倒也清凉。吉祥在身后缓缓地推了秋千摇动,带起一阵微风,颇为惬意,耳边只听她又忍不住念叨:“奴婢便说传辇吧,太后偏不让,这大日头晒着,中了暑可怎么好?回头奴婢又得挨苏姑姑一顿排揎。”
我微叹一口气:“整日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辇来辇去的,人都胖了,上回贵太妃还在我跟前显摆:太后倒底是有福气的,这眼瞅着又发福了。”想想她那掩不住哂笑的眉眼,心里就闷闷的,苏茉尔再呛她几句我也只作听不见,倒让她气哼哼地走了。
看着吉祥仍是一副碎碎念的样子,我忙忙得儿转开话题:“上次让你想的事儿你想得怎样了?一直也不见你回话?”
吉祥倒是一愣:“太后是说哪个?”
我带了埋怨的口吻:“就知道你没往心里去,就是说你往后的打算那事儿啊,”看她明白过来的样子,我接着说:“听苏茉尔说,你家里也不像是能替你筹划的,弟弟妹妹也多,又都要娶要嫁,等你出宫回去,年岁也大了,还能有什么好人家等着你不成?虽说旗人家的姑奶奶尊贵,那都是面子上的,你不早早地替自己打算了,到时候是靠兄弟呢?还是靠兄弟媳妇呢?”看她低了头不语的样子,我又忍不住说道:“别的人我是操不上这个心的,只是你好歹跟了我一场,总不能忍心看你没个好结果”,看她满面通红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由诧异,只得说:“罢了,回头让苏茉尔和你磨去,等你们想好了再来与我说吧。”
歇了半晌更不想动弹,到了还是传了肩辇来,我倚在凉篷撑出的荫凉里,颤悠悠地往琉璃阁行去。
琉璃阁在善因殿顶,占了高地,极目远眺,风景极好。我到的时候苏茉尔已引了鳌拜的夫人喜塔拉氏在内候着多时了。据说鳌拜这位夫人原是姑表之亲做的亲上加亲,比鳌拜还要大了三岁,正是取了“女大三抱金砖”之意。喜塔拉氏身形有些高挑,内务府做的淑人诰命服饰穿在她身上倒显得短促些,只是身形很好,并不曾发福,正经的衣裳架子,看着就精神。她是个中规中矩的相貌,猛一看着,样子与鳌拜倒有些像,许是两个人待久了就出了夫妻相吧?亦或原本就有些相像。一看就是很会打扮的,面上轻施薄粉并不俗艳,眼角的细纹未曾刻意遮,倒凭添几分庄重和婉,两粒大颗红宝坠子质朴天然,梳了燕尾髻,头上并无别饰,只一枝七宝玲珑簪熠熠生光,彰显她正三品诰命夫人的身份。
待我坐定后,喜塔拉氏才插烛一样拜下,行得是全礼,做得很仔细,待她礼行完了,我才说到:“客气什么呢?你丈夫现在皇帝跟前儿得用的人,必顾不得家里许多,如此,倒是辛苦你了。”
喜塔拉氏又俯身叩首:“太后折煞奴才,太后与皇上用得上奴才一家,是奴才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这话虽让人听着喜欢却有些老套,我只是说:“赐个座吧。坐着咱们好说会儿话。”
喜塔拉氏依礼谢过,只侧了半边身子坐在绣礅上,以手扶膝,身体微微前倾,正是个费力的姿势。我微哂一笑,庆幸自己已是太后,不然只是坐卧行走的功夫就够我修炼一阵了。
我对她说:“你这样坐着时候长了可难受,今儿还打算与你多说会话解闷呢,可别想着谢了恩就走的,我可不依。”
喜塔拉氏忙回话:“太后垂爱,奴才求之不得呢。”
我吩咐吉祥给她换了高马扎子,又抬了一张小几,端了茶水,喜塔拉氏又起身谢礼。我摆手让她坐好:“你不怪我埋汰你诰命夫人的身份就好。这人呢,投个眼缘,我看着你就舒服,这就咱们的眼缘了,以后没事儿就进宫里来说说话,我寻常出去不得,待出去便是好一堆麻烦,你常说些外面的事儿与我听听也是个趣儿。”
这马扎子原是旗下包衣奴才们常坐的,比起绣礅来,自是上不得台面,只是论坐着舒服,却不是那斜签了身子坐的可比。只看喜塔拉氏大大方方地坐了马扎子,又取过几上茶水饮过一口,这才转过脸来与我说话:“这是太后疼奴才呢,奴才再不知好歹可真是白活了”,说着忽然一笑,又接着说:“不瞒太后,其实奴才在家里也爱坐这马扎子呢。”
我一愣,说道:“这可是胡扯,在家里你可是正经主子,走到哪儿没有太师椅坐着,你就是坐八步床也有奴才替你抬着,还用做什么马扎子呢?”
喜塔拉氏抿着嘴笑了说道:“太后明鉴,奴才婆母这些年身子不好起不得床,每日便少不得奴才在旁服侍,捏脚捶脚的,奴才坐这马扎子靠着床沿子,才正合适呢。”
我这才明了:“百善孝为先,你果真是个好的,只是这些伺候人的功夫也要你亲力亲为,也是辛苦了些。”
喜塔拉氏忙敛了笑说道:“太后谬赞,服侍翁姑原是应当应分的,再者,婆母原亦是奴才姑母,打小疼奴才的,是奴才不放心下人服侍轻了重了,才硬抢了丫头的活,可不敢当辛苦二字的。”
这话说完,我对眼前这个旗人福晋多出几份敬重来。扭头看着苏茉尔亦是一付深以为然的样子,我心念一转,对苏茉尔说:“苏茉尔,刚来的路上想起一事儿来,你去办办吧。”
苏茉尔看了我一眼,见我眼指吉祥,她便点头应下了,自与吉祥出去商量。
我是让她带人去巴彦珠那看看,现下两个孕妇都在长春宫里,人手便有些不够了,一是要添些积年可靠的嬷嬷照应,再者也要问问巴彦珠倒底是什么意思,可有恼了图寒尔?有些话,巴彦珠不会说与福临听的,只好让吉祥悄悄地去问问。还有就是这图赛尔既有了身孕,免不了的是安胎养孕,那就得有个正经屋子,再与人挤在宫人屋里就不像话了。亦是让苏茉尔去看看,怡情阁里有东西配殿益寿斋和乐志轩,哪个更合适,便打扫出来让图赛尔搬过去。住得近些也好,太医照应着也方便。
这图赛尔的名份,福临倒是不大在意,前儿福临来请安时亦问过了,便先做个答应吧,总不能越过巴彦珠去。看来虽说是不甚在意,倒底对巴彦珠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当初让巴彦珠占了这个先,倒底有些用处。
只是我却得赏了好些东西,毕竟皇嗣不是儿戏。况且太后,不能太偏心。
只是我把她支走却是另有私心。
就如同今儿她巴巴儿地请了太后懿意早早地来琉璃阁迎接这三品诰命夫人一样的。她的私心我自是知道,想着见一见这鳌拜的原配夫人罢了,倒底是小女人心思。
我支了她出去,亦是存了好好盘问下这喜塔拉氏的心思。
苏茉尔带了吉祥出去,这里便只有几个琉璃阁配值的小宫人服侍,眼力便有些跟不上。茶喝完了伸手,却不见有人接着,正欲抽手,手中茶盏却被人稳稳地端了放好,抬眼看去,正对喜塔拉氏福晋温温的笑眼。
“这些宫人们没眼色,倒劳动你这诰命夫人了,”我笑着与她说道。
“太后拿奴才开心,奴才好大的脸面呢。”她倒是知趣得紧。
我也不与她虚客气,扶了她的手起身,一路往阁外走去:“这琉璃阁是园子里最高的景儿,咱们白坐在屋子里说话,倒辜负了这景儿。”阁外一溜迥廊迤逦绕阁而行,苑内景致尽收眼底。微风吹过便是松涛阵阵,或宽或窄的太液池湖面波纹迭起、菡萏摇曳,令人心旷神怡,看着郁郁松柏、参天古槐,枝虬叶茂,静默无语,却历经改朝换代,人主更迭。这皇家园林,换得是皇家,可园林却还是园林。
我不语,她亦只扶了我的手慢慢前行,良久,良久。
带着长长的尾巴溜达,竟亦不曾闻得一丝声响,不知不觉竟绕行一周又回到了善因殿门前,再看大琉璃阁重檐绿瓦,金光辉映,阁内香烟寮绕,佛音靡靡,我忽然感慨:“苏茉尔总嫌我不够礼敬佛祖,每每总替我在佛前敬香祈祷,愿替我受了这罪过。其实个人的罪过个人受,谁又能替得了呢?”
这话虽是我自言自语,喜塔拉氏却不好不答,宫里规矩,主子问话必要回的,最不然亦要回个“是”或“记下了”,只是这话却不是轻易可回。难为喜塔拉氏一怔后即刻答话:“太后本身就是佛爷了,佛祖哪会怪罪。”
我摇了摇头:“这话可不敢胡说,当不起的,我不是不想常在佛前侍奉,只是有些惧怕罢了,心不诚的人求佛,怕佛祖怪罪;求得事儿小,怕佛祖嫌我惫懒,求得事儿太大,又怕佛祖嫌我贪心,思来想去,还是不麻烦佛祖的好,若真有哪天,只能指着佛祖僻佑,那我们娘俩儿个,怕在佛前进香的地儿也没了。”这话有些突兀,喜塔拉氏一时不醒便应了“记下了,”我又与她说:“你倒很该进去上个香,求佛祖保佑你的夫君心想事成吧。”
话音甫落,喜塔拉氏才蓦地明醒,忽地跪地请罪:“奴才死罪,请太后宽恕。”
我嘴角仍带了一缕意味不明的笑:“这怎么说的,让你进个香,怎么就出来死罪了?难不成你也有心不诚的事儿,怕佛祖怪罪?”
她却不说话,只跪在地上叩首,我冷笑一声:“快起来吧,在这善因殿大门口跪着,只怕不消一刻钟,这动静就传到御前去了吧?鳌拜大人在这宫里可多得是相交故知。”
说吧,我径自往殿内走去,一行众人自发自觉地绕过跪在地上的三品诰命夫人,默默无声。
善因殿内,我静品香茗,善因殿外,喜塔拉氏静跪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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