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莫非她在拿言语警我？但谦逊持礼，付之一笑：“陪着小主们玩乐，是奴婢的福气。不敢再讨赏钱。”

　　“浣碧，你是莞姐姐的丫鬟，为甚正经的像个先生？”淳常一手持着糖糕，咀嚼着满腮食物歪着头看我，“我还是喜欢流朱，总是对着莞姐姐笑！”

　　这倒叫我真的尴尬了两分，但缄默无语。到底眉庄圆场道，“罢了，咱们是来玩的，怎么对着浣碧品头论足起来？”

　　陵容亦道，“今日莞姐姐作东，就先抽吧。”

　　“那我便不客气了。”甄嬛笑说，已然信手摸了一只签，放眼看时，不禁哎呀了一声，用手按住，不给人看。偏眉庄陵容好奇，硬抢过来，双双注目去看，不禁都笑了，陵容笑的直哎哟：“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莞姐姐快说，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深宫大院，哪里去遇到什么人？”甄嬛羞得满面通红，“你们这样取笑我，不玩了！”

　　淳贵人道，“就是呀，莞姐姐要遇也是遇上皇上。还能遇见谁？”

　　我悄瞥一眼流朱，她面上略显愁容。

　　眉庄温厚笑道：“淳儿说的对。要我看，杏主病愈——或许此签昭示你将病愈，承宠，出人头地。”

　　甄嬛听了这话，才略展笑颜，将签筒递给眉庄道：“该姐姐抽了。”

　　眉庄点点头，也信手抽出一支，只见上面几簇金桂银桂，缀了两行诗：“欲求尘外物，独望白衣影。”登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陵容笑道：“桂花不是富贵象征么？配上这句诗，却不知何解了。”

　　眉庄缓缓道：“我从小富贵，不晓得何为尘外之物。罢了，不过随手把玩之物，不必多费心思。”顿了顿，将那签筒递给陵容，陵容亦随手抽过一签，只见签上刻水芙蓉一朵，注一句诗行——天上河从阙下过，江南花向殿前生。

　　众人看罢，倒觉得合适，都笑道：“只陵容这个有点意思——可不是江南花向殿前生么？陵容样貌清秀，也的确作得芙蓉。”

　　一时又轮到方淳意，她忙不迭将最后一口糖糕咽尽，抱过签筒，好一阵抡晃，看得众人都笑了，催她道：“你也像吃糖包似的，快些吧。”

　　淳常在这才从里面抽出一支签子来，一见却是没有花，唯见几句词——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屏碎。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众人都面面相觑，如哑了一般。淳常在急道：“怎么我这个没有花，只有诗？”

　　甄嬛安慰她道：“你这个没有花，却也是描写春景的。春花流水，亦美不可言。”

　　淳常在听了这话才缓了口气，却还是闷闷不乐。甄嬛忙使眼色给我，“浣碧前日做的莜面果子还没吃完，快给淳儿拿来些。”

　　“是。”我连忙去了，拿来果子，淳常在果然吃的甜香，不再顾那花签。

　　这么快就抽完了，实在没意思，甄嬛却有些不甘，乘人不备，竟然又抢了一支，眉庄按着她手笑道：“虽你是东道主，但也没这样赖皮的。再说抽多了就不准了！”

　　甄嬛央求道：“我方才的签不准，再许我抽一支吧。”

　　陵容笑道：“杏主病愈，可是好兆头，莞姐姐病了半年，这要好了，还不知足！”

　　“那容我看一看，总成了吧！……”甄嬛央求道，二人无法，只得准了。却见她双手扶出签子，一看之下，竟是怔住了。我在她身旁，看的清楚，只见上面也无花朵，但一句诗词——冷宫妃残烛灭，谁人见。黄铜镜前，依稀往日旧容颜。

　　眉庄陵容见她脸色不对，也凑上前看，登时也都吓了一跳。眉庄立刻抢了签子丢回签筒，责道：“叫你不要再抽，你偏不听！”甄嬛的脸色比看到尸体还要惊怖，若是从前闺中之戏，抽到什么也不挂在心上，偏偏如今便是身处宫闱之中。

　　陵容随意道：“这个本来就是玩物，不可信的。”说着又岔开话道，“光咱们几个玩，也没意思，不如大家一起来玩。来，浣碧你也抽一只！……”

　　“这……”我到底踌躇，一个丫鬟能有什么好花呢？况且偏偏在甄嬛抽了这破烂签之后。转眸看向甄嬛，她只是淡然一笑：“陵容叫你抽，你便抽。平日不拘礼，今日更不需拘着了。”

　　眉庄也笑道，“浣碧抽完了，流朱抽，然后是，菊清宝鹃，采星采月……”

　　我不敢再推拒，伸手晃了下签筒，然后合眼抽了一支。感觉像捏了两支，不禁松了一下手指，只听当啷一声，还是有一只签子被我带了出来，掉在桌上眉庄的面前。我也无暇顾及，只看自己手里这一支。只见素色签子上，刻了几朵淡淡绿蕊白梅，下面是两行诗句——腊破春从碧海回，人人争爱说花魁；如何费尽平章力，不道人间有绿梅。

　　那诗签竟是如此直白，我竟有被一笔道破天机的惊愕之感。

　　“绿梅，你竟是绿梅？”甄嬛已然惊愕出口，上下打量我一身宫装碧色如浣。

　　眉庄陵容也大为诧异。

　　“奴婢不太懂得。”我复了寻常之态，“方才小主们不都说作不得真么？”说着，将签筒递给了流朱。

　　眉庄捡起自己面前落得签子，要递给流朱送回签筒，却被上面的诗句迷住了，喃喃念道：“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这是菊花呢！”她笑道：“只恨我方才怎的没这等手气，抽的此花中逸士之签。”

　　“哦……”陵容笑道，“原来姐姐所求的尘外之物，就是这样一刻脱俗隐逸之心啊。只是，这宫里哪里容得下什么隐士君子呢？姐姐也只能怅然独望白衣影了。”

　　“乱解，乱解！”眉庄摇头不已，却笑得开怀。但把着那只签子舍不得撒手。流朱见状，笑道，“既然如此，那只签子就送给眉庄小主了。反正奴婢材质也作不得菊花。”她说着随手抽出一支签，先自己看了一遍，便求助甄嬛道：“小姐帮我瞧瞧，好不好？”

　　甄嬛看了一遍笑道：“这丫头的花也好呢——露湿春雨浓，玫瑰满院红。”

　　众人都点头，果然不错。接着菊清宝鹃，采星采月也都抽了花签。众人互相评赏一番，不禁感叹，主子中除了陵容，其余人的签都不怎么好，甚至不如丫头们的。看来这人生际遇也未必全由出身而定。感叹之余，甄嬛不禁又看我两眼，带得身旁眉庄也看，竟又夸我道：“这丫头倒不像小时候爱打扮花俏了，如今一身绿衣娉婷，倒有几分绿梅的冷逸之姿。”

　　陵容只作寻常，笑道：“既然大家都说我抽的签好，那我唱一支江南小曲给大家助兴吧。”她说着便慢启樱唇，清唱出来。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过去，一时如闻天籁一般，都惊叹她深藏不露，既有如斯技艺——何愁来日没有机会获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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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又说笑了一回，直至午夜方才散去。当夜，竟有些睡卧不宁。绿梅，我真的是绿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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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两日，棠梨宫如常闲散无事，第三天一早却下起了大雨。甄嬛被困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弹筝解闷。一会由《雨霖铃》弹成了《山之高》，一会儿又由《山之高》弹回了《雨霖铃》。反正也没人听得懂，倒是流朱，有劝解之意，却不知何从劝起。

　　我此刻也如困兽一般烦躁不安——我想起了梅树下的秋水和清，会不会被雨水冲开泥土露出来？

　　雨停时，甄嬛带着流朱出了梨棠宫，我也向倚梅园奔去。到了园中，只见老梅树下，泥土一片湿润平坦，并无冲开迹象。这才一颗心放进肚里。见天色还早，便以梅枝为剑，耍了个把时辰，这才离去。

　　才回到梨棠宫，只见流朱大老远的跑来，面上喜色难禁。她跑到我面前，我抓住她胳膊——“你怎么了，这样高兴！”

　　流朱高兴的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简单说了句——皇上在杏林和小姐说话呢。

　　“皇上？”我吃惊不已，甄嬛在那个地方的‘艳遇’，比我想象的还多。“就才遇到这两个人么？”我有些讥讽道。

　　流朱嗤的笑了，眨了眨眼，道：“还有呢——小姐还遇到了妙音娘子余氏，余氏出言欺负小姐。恰好被皇上看到，皇上为了给小姐出气，将小姐升了嫔位，将余氏贬为更衣，还让她搬到了皇上看不见的钟粹宫去了呢。”

　　余氏？便是那个起于梅园，顶替甄嬛的余氏？我心中略感不安。她因我之故，憎恨棠梨宫，与甄嬛发生冲突，一点也不奇怪。亦或，即便没有我，她将失宠，为新宠所取代，也难免不心存怨怼。此番又因甄嬛而被贬，只怕更加痛恨棠梨宫。

　　眼瞧着流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终究还是有些朝着我期望的反方向走去的，心里眼里只知道她所谓的小姐，为主子即将见宠于帝王而高兴，但于主子之外的人的兴衰荣辱，全不在意，哪怕一点点怜惜之意也没有。这样只为主子而生的人生，她真的从未觉得可惜么？

　　茫然出神的片刻，流朱已经跑进了院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棠梨宫每一个人。所有人都为这消息欢呼雀跃了。

　　槿汐吩咐众人，大家快收拾收拾院子，准备迎接小主回来。一时众人忙碌起来，擦抹桌案，扫洒庭院。我竟有些无所适从，怔怔的看着，融不进去那欢喜的氛围。

　　正茫然着，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一个金冠黄袍的巍峨男子双手托个绯红衫子的美人大踏步走进来。

　　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惊呆了，除了皇帝，谁还有这样的打扮呢？入宫这么久，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九五至尊的帝王，那个可以对天下所有生灵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茫然间，胳膊忽然被人拉住，拽到甬道的一边，福身跪下去，随众请安。眼角余光瞥下一旁，正是小允子。

　　明黄衣装的人走到近前，随口吩咐了一声——起来。于是众人谢恩起身。眼瞥着甄嬛还横卧在皇帝的怀中，喜滋滋娇羞不胜，欲挣还羞。

　　木然随众进了莹心堂。地上有椅子，皇帝偏将甄嬛高高放在了桌子上。对着美人，皇帝有如获至宝之感。一时又是问宫里的奴才怎么这么几个？甄嬛谦柔答自己养病需静，无需太多奴才，便打发出去了。崔槿汐见缝插针说原来有个掌事太监康禄海，被丽嫔娘娘指名要走。

　　丽嫔无端被黑了一把，皇帝面上微微作色，也不肯动气，只道——小事一桩，明日派内务府再送些老成持重的太监来。

　　甄嬛趁机举荐了小允子。小允子立刻喜得伏在地上叩谢主子提拔，叩谢皇帝天恩。

　　自始至终，我木然的站着，直到皇帝说要走了，才下意识微舒了口气。再次随众跪倒恭送皇帝，忽然听他问了一句——“哪个是浣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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