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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逸兴楼，那一天的记忆停在顾阑把手从我脖颈上抽走的一瞬间。顾阑冷冷看着我：“怕了？”我没有说话，只觉得上下牙不住地往一处磕。顾阑挑起一抹冷峻的诡笑，将手抽走，柔声道：“莫怕，我只杀叛徒。”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满脑子都是包仁尚、郭军成的死状。我心惊胆颤，那可怕的画面不分黑白，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无限重复。我怕引起顾阑的猜疑，白日装作无事，只敢在夜里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无声的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法掩盖的后悔和愧疚让我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几日功夫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般的憔悴。
除了愧疚我几乎每晚都在转着一个念头，顾阑杀他们真的是因为确信他们通敌叛帮么？诚然我的栽赃会让他们有很难洗脱的嫌疑，但这些嫌疑都只是刻意让顾阑看到的剧情，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定他们的罪。他二人虽然对烟雨茶社之事有所遮掩，但我明明只叫人将他们引去烟雨茶社便可，后面并没有进一步的安排。那他们究竟为何那么频繁的出入烟雨茶社？又为什么直到死前都不肯说出真相？
“你的剑，快得过火枪么？”郭军成浑身是血，满脸狰狞，尖利的声音让我汗毛直竖。
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剧烈的心跳随着时间推移平静下来。我平躺在床上，眼前再一次出现那日惨烈的画面，回忆像被按了慢放，一帧一帧播出。
“我们要买些违禁的物件……我等为曹帮主大业得成是不怕死的……你的剑，快得过火枪么？”
火枪！难怪郭军成至死都不肯说出真相，原来他们背着顾阑替曹笠云偷买军火！
军火这东西放到现在都是掉脑袋的大忌，更何况在君主专丨制的前清，一般人根本就没见过这物件，有机会见着也买不起，即便买得起也没那个胆量。可曹笠云是要带着帮众造反的，没有些刀兵火器怎成大事？顾阑说曹笠云在广州十三行有不少商铺，资金也是不愁的，何况敢造反的人自然不怕掉脑袋，只是他们豁出一死瞒着顾阑到令人深思。
顾阑当初怀疑我时，虽然声色俱厉、事事刁难，但始终没有狠下杀手，这次却像是灭口般不留余地；顾阑为了排查内奸，所有人员安排全都由他一人做主，包仁尚直指顾阑只将曹笠云的部下分开安排，倒是真让人怀疑顾阑图谋不轨。我虽没见过曹笠云，但总听顾阑说他二人是过命的兄弟。可如今顾阑现在这般作为，不知是权迷心窍还是压根就貌合心不合。
一个又一个谜团让我深陷其中，我明知此刻应该隔岸观火、只求自保，却忍不住想要发掘真相，探清天地会的势力分割。
我拿凉水洗了把脸，收拾停当去找顾阑，约他同去烟雨茶社。顾阑一副无精打采的困顿样，慢吞吞给自己倒茶漱口。他一贯不是这副懒散做派，我便料定他是不想被我看出真实想法才故意如此，便笑道：“我前日里去烟雨茶社听书，说书的问，是大侠的剑快还是洋鬼子的枪快，硬是把我问住了。我想二爷是行家，自有一番见识，不知二爷有没有兴趣同我去听听这段书。”
顾阑面不改色，握着茶杯的手却迸出青筋，他漱过口洗了脸方才淡淡笑道：“也好，许久没有听过书了，竟不知道现在时兴些什么话本子，都出了洋鬼子的枪了。”
“那敢情好，这就走吧，我请二爷外面吃。”我殷勤地拉开房门，没成想灵秀正端着早饭站在门口。
我忙改口道：“哟，灵秀姐做了什么这么香，二爷吃完了再出门吧。”顾阑瞧了灵秀一眼道：“我与骊珠有事要办，你自己吃吧。”灵秀嘟着嘴进屋，将早餐盘子砰地往桌上一放，气道：“几时听书都成正经事了？家里做完给你端上来都不吃，偏去外面找那不干不净的下肚！”
我听着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便暗自回想这些日子灵秀的表现。仿佛自打灵秀瞧见我跟顾阑在醉月楼外说话起就和我疏远了，我方察觉自己最近和顾阑走得太近，恐是惹这小醋丫头生气了。我从旁笑道：“这是灵秀一番心意，二爷快吃吧。灵秀姐，一会儿带你一起去听书可好？”我想着灵秀是我的盟友，带上她有益无损，还能叫她安心些，何乐而不为。奈何顾阑这粗汉委实不解风情，不情不愿地坐回桌边，随口说道：“女人家听什么书，外面世道这么乱，不要出去抛头露面。”灵秀小脸煞白，冷森森地笑了两声，端起早饭扭头便走，顾阑举着筷子愣了一下，便一脸不耐烦地扔下筷子出了门，我夹在当中颇为尴尬，也只得装作没看见，跟在顾阑身后。
待得出了逸兴楼大门，我立刻从后赶超顾阑，苦口婆心劝道：“二爷回去哄哄她吧，灵秀为着你吃了多少苦，你迁就她些又如何？不过是听一回子书，叫她也换男装便是了。”顾阑嗤笑一声，道：“你们女人就是这般短视！我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带她在身边何其危险，只为了哄她一笑便将她置于险境，顾某实在做不出！”我闻言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我当顾阑是块朽木，不成想人家竟是良材。这般深情告白若叫灵秀知道，天晓得能欢喜成什么样子。
“你有这般心思，该告诉她才对。明明是好意，却叫人家伤心误会了。”我的语气不自觉的温柔些许，顾阑笑道：“你们女人自来都苦恼男人不解你们女人的心思，你们女人何曾了解过我们。不过是凭着小性儿不问青红皂白地无理取闹。”
我干巴巴地呵呵两声，我刚才居然觉得这满嘴“你们女人”的家伙是个体贴情种，真是脑子进水！
烟雨茶社在外城与内城的交界处，最是繁华的地段。外城的三教九流和内城的达官显贵都可能到这边聚集。我怕叫人认出来，往自己脸上贴了片络腮胡子，又给顾阑糊了一贴狗皮膏药，方才大摇大摆地扎进人群。
烟雨茶社一早起来就人声鼎沸，喝茶的、聊天的、评事的、说书的，吵吵嚷嚷却又不会乱作一团，小二和茶博士游鱼一般穿梭于人群中，丝毫不受影响，一边上茶续水、一边高声吆喝着：“客官里面儿请！两位上座咧！”
我往顾阑处凑了凑，问道：“怎么意思？先听一段儿？”顾阑贴着狗皮膏药费力的扯动肌肉撇了撇嘴：“正事！”
我往边上撤了一步，做出请的姿势。顾阑也不客气，径直就往柜台后面的小门走。掌柜的是个操着东北口音的虬髯壮汉，见顾阑过去一闪身挡在门前道：“客官走岔了，这旮哒不能进，后头有老婆孩子！”顾阑皱了眉头，对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上。我自然知道切口，却不想叫顾阑疑心于我，只冲他干瞪眼。顾阑眼珠子瞪得比我还圆，眼风一阵一阵飘过来，我便装傻充愣各种眨眼扮无辜。掌柜的的见我们两个其貌不扬的怪人一言不发地眉来眼去，不禁火大：“你俩到底是干哈的？！咋地啊？砸场子啊！”
我忙停止无聊的干瞪眼游戏，冲掌柜赔笑脸道：“不敢不敢。我俩想去里面看看，嘿嘿……”
掌柜骂了句粗话，啐道：“看你娘！”
顾阑蹭的往前一蹿，眼看着就要动手，我从后面紧拽着他的衣服把他往后拖。掌柜一拍柜台骂道：“干啥玩意儿！欠收拾是吧！看你那熊色！”我不知道顾阑能不能听明白掌柜的骂词，只能拼了老命把顾阑往后拽。顾阑身体紧绷，把牙齿磨得咯咯响，那股往前冲的劲儿几乎把我带出去。我心道不好，这玩的有点大了，闹起来可不好收场。正要说切口，便听身后一个清越女声道：“大清早的万老板怎么这么大火气？可否先卖我些香片您再接着跟他们较劲。”
万老板一见来人，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的绕开我们迎出去。只听他豪声笑道：“姑娘咋还自己来了，叫个小的来我们也不敢怠慢着。”
我忙松开顾阑转身去看，只见门口立着一名冷艳女子，正是醉月楼的星华姑娘。顾阑兀自背对着门口将拳头捏得喀吧响，我忙拍他几下，示意他回头。顾阑回头一看，颇是惊讶，刚要开口，便听星华冷冷笑道：“万老板客气，眼见这我这两个不长脑子的蠢奴才惹您生气，我自然得亲自过来赔礼了。”
万老板霎时涨红了脸，尴尬地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星华一眼，苦笑道：“姑娘拿我开玩笑呢！”
“我没那个功夫。”星华半点不给面子，只拿着轻罗扇不耐烦地忽扇着。万老板通红的脸又紫了几分，仍是笑道：“怪我……呵呵……姑娘别生气，您里面请。”
星华轻轻往门框上一倚，淡淡道：“里面臭烘烘的，我才不进去。老规矩，我要香味最淡的顶级香片。叫他们进去搬，记我账上。”说罢又瞪了我一眼，斥道，“愣着做什么？讨打么？没用的东西！”
顾阑尚且愣着，我已麻利地打了个千道：“姑娘别气，小的们这就去！”说罢拽上顾阑一溜烟蹿进柜台后的小门。只听身后万老板无奈地叫着：“姑娘你这……哎！你俩别搁那儿瞎跑！我带你们去！”
小门后面连着院子，万老板从后面追上来，没好气地道：“跟我走，星华姑娘咋找了你俩熊人！”顾阑拳头立刻又捏起来，我从后面使劲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他才松了拳头。
万老板带我们走到一间仓库中，掀起一块木板，露出一架木质梯子。顾阑抢先下去，我看了看周围环境，确定四下无人方才跟了下去，万老板蹲在地上，不耐烦地道：“麻利些，别叫姑娘久等！”我笑道：“你该说慢慢来，你才好多看她几眼，多说几句话。”万老板耳尖微红，暧昧一笑：“也对！你且慢慢挑，为姑娘选最好的香片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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