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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个学生
“如果你愿意,”方辰鑫递过一盒纸巾,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以试着跟我说说,那黑色的隧道里,都有些什么?是什么让你觉得,呼吸都那么累?”
他的语气里没有逼迫,只有真诚的邀请和全然的接纳。
也许是环境的绝对安全,也许是方辰鑫身上那种毫无评判意味的亲和力,也许是她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麦静琪的防线,开始一点点瓦解。
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起初是沉默的流泪,然后变成了压抑的啜泣。
方辰鑫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陪伴,适时地递上纸巾。
哭了很久,麦静琪才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屈辱、愤怒、悲伤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关于母亲那份难以启齿的职业,关于同学日复一日的嘲讽和霸凌,关于“杂种”、“站街女的女儿”这些刻在她身上的耻辱标签,关于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摆脱的出身的泥沼,关于那种仿佛永远无法洗净的“肮脏”感,关于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推搡,每一句恶毒的窃窃私语,每一个孤立和排斥的眼神……
她说得很乱,很多时候逻辑不清,情绪激动。
方辰鑫始终专注地倾听着,不时地点头,用简单的词语回应:“嗯”,“我听到了”,“那一定非常难受”,“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打断,没有评价,没有说教,只是像一个最耐心的容器,承接了她所有倾倒而出的痛苦和污秽。
当麦静琪终于说到天台上,那种被全世界抛弃、只想彻底消失的极致绝望时,她几乎泣不成声。
“……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们说得对……我本来就……不该存在……”
“不。”方辰鑫的声音异常清晰和坚定,他看着她泪眼模糊的眼睛,“她们说的,是错的。百分之百的错。”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真诚而有力:“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由她的出身决定,更不由别人的恶意来定义。你是麦静琪,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个体。你的成绩,你的善良,你的坚韧,你此刻坐在这里的勇气,这些才是你。那些恶毒的话,是投射他们自身卑劣的垃圾,你不该把它们捡起来,当成压垮自己的石头。”
“可是……我摆脱不掉……”麦静琪绝望地摇头,“只要我在那里……只要我妈还是……”
“那就离开那里。”方辰鑫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尹教官给了你一个机会,不是吗?圣保罗预科班。一个全新的环境,那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评价你的标准只有你的能力和成绩。那是隧道尽头的光,你要不要,走过去看看?”
麦静琪怔住了,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方辰鑫继续说,“你可以选择永远活在那些垃圾话里,用他们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你也可以选择,把那些痛苦和屈辱变成燃料,狠狠地、漂亮地活出个人样来,让所有曾经看低你、伤害你的人将来连你的背影都望不到!”
他的话语像一把锤子,敲击在麦静琪死寂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我可以吗?”她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
“为什么不可以?”方辰鑫反问,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那个能从天台边缘走下来的麦静琪,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拿起一张自己的名片,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抓住它。这不是施舍,这是你应得的机会。用你的实力去拿回来。”
麦静琪看着那张名片,又看看方辰鑫温暖而坚定的眼神,再看看这个安全、不受评判的空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似乎开始慢慢渗透进她那颗几乎被冰冻和击碎的心脏。
漫长的咨询时间结束了。
当方辰鑫打开门时,等在外面的尹柏萧看到的是一个眼睛红肿、显然大哭过一场,但眉宇间那股死寂和绝望却消散了大半的麦静琪。她的背似乎挺直了一些,虽然依旧脆弱,却不再像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谢谢您,方医生。”麦静琪对着方辰鑫,非常小声但清晰地说。
“不客气,静琪同学。随时欢迎你来聊天,记得我们的约定哦。”方辰鑫对她温暖地笑了笑。
尹柏萧看向方辰鑫,对方给了他一个安心且略带鼓励的眼神。
尹柏萧心中了然。方辰鑫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技术,他只是用了最宝贵的东西:全然的接纳、真诚的共情和不变的信任,为这个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女孩,撬开了一丝缝隙,让光照了进去。
剩下的路,需要她自己走。但至少,她已经愿意抬起脚,试着向前迈步了。
离开心理门诊部时,外面的阳光正好。麦静琪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抬手稍稍遮挡。方辰鑫说的对,眼睛在黑暗里待久了,需要时间重新适应光……但她已经,看到了那束光。
午后阳光像是被揉碎的金子,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静谧的社区街道上,给每一片砖瓦、每一寸草木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安置麦静琪以后。尹柏萧继续按照地址的指引找到了孙叶眉家的门牌号。那是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独立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门前的小花园里,几株应季的花草开得正盛,粉的、黄的、紫的,簇拥在一起,微风拂过,摇曳生姿,显得温馨而富有生活气息。
他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略显正式的西装外套,确保衣襟平整,而后抬起手,按响了门铃。“叮咚——”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等待的间隙很短,门很快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温和与睿智,一身舒适的浅灰色家居服穿在身上,显得儒雅而沉稳。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展开的报纸,显然刚才正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看到门外站着的尹柏萧,他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眼神里带着询问。
“您好,请问找谁?”男子的声音平和,带着几分礼貌的疏离。
“您好,请问是孙叶眉家吗?”尹柏萧的语气同样平和,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我是政府派来的专员的尹柏萧。”
听到“政府专员”这几个字,中年男子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原本的疑惑瞬间被热情取代,他连忙侧身,脸上堆起热忱的笑容:“哦哦!您好您好!我是叶眉的父亲,孙裴岩。请进,快请进!”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让开通道,热情地将尹柏萧迎进屋内。
屋内的布置简洁而雅致,浅色系的沙发搭配着原木色的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既有着书卷气,又不失生活的温馨。
孙裴岩引着尹柏萧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转身就忙着要去厨房倒茶:“专员先生,您先坐,我去给您泡杯茶。”
“孙先生不用客气。”尹柏萧抬手婉拒,语气诚恳,“我冒昧来访主要是想谈谈叶眉被圣保罗医学院预科班预定的事宜……”说罢拿出政府批文。
孙裴岩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笑容,在尹柏萧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解释道:“您来得还真不巧。叶眉她不在家。”
“不在家?”尹柏萧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学校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放假吧?”
“是还没正式放假。”孙裴岩点了点头,语气里满是对女儿的关怀和体贴,“不过这孩子前段时间为了模拟考,天天熬夜刷题,压力实在太大了,精神一直绷得紧紧的,看着就让人心疼。考试一结束,我就赶紧请了长假让她先去泰国度个假,散散心,放松一下。也算是边休养边看看书,那边气候好,环境也清静,正好适合调整状态。”
尹柏萧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如此。注重劳逸结合是对的,孩子确实不能一直紧绷着。”他略一沉吟,便直接说明了来意,“既然叶眉不在,那跟孙先生您谈也是一样的。政府经过多方面的综合评估认为孙叶眉同学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完全符合圣保罗医学院预科班的最高选拔标准……她在GCE'A'Level考试以后就可以特招生的方式直接进入预科班学习。并且,我们非常看重她的潜质,有意向将她纳入未来的军医培养计划。”
尹柏萧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安静的客厅里缓缓回荡。
孙裴岩认真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的狂喜,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角的皱纹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而笑得舒展开来。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双手在身前微微晃动着:“这……这是真的吗?哎呀哎呀!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太好了!太好了!”
他兴奋地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步,才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发颤:“专员先生,这简直是光宗耀祖啊!我们全家都支持!一百个支持!”
尹柏萧看着他脸上由衷的喜悦,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公式化的笑意:“那就好。叶眉确实非常出色,是个可塑之才。”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孙裴岩的话匣子。一提起女儿,他的自豪感便溢于言表,开始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恨不得将女儿所有的优点都一股脑地展示给这位未来的“掌门人”看。
“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女儿有多能干!”孙裴岩镜片后的眼睛闪着骄傲的光芒,语气里满是赞叹,“她可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孩子!从小就特别喜欢体育,跑步、游泳样样都行,学校运动会上还拿过不少奖呢,身体底子棒得很!性子也活泼开朗,爱唱歌,还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呢,声音甜美好听!不光这样,艺术细胞也不少,学了快十年的长笛,吹得那叫一个好,参加比赛还得过奖!她还喜欢玩打击乐,说那个有节奏感,能释放学习压力,您说这孩子是不是特别全面?”
他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一样样细数着女儿的闪光点:“成绩嘛,那更是没话说,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学习上的事,根本不用我们做父母的操心,自己规划得井井有条,特别省心。生活自理能力也强,从小就会帮着家里做家务,洗衣做饭样样行,现在出国玩,机票、酒店都是自己一手搞定的,我们做父母的一百个放心!”
孙裴岩说得兴起,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啊,这孩子情商高!处事特别冷静,一点都不像有些小姑娘那样毛毛躁躁的。从小到大,没跟同学红过脸,人缘特别好,朋友一大堆,走到哪儿都受欢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她都有自己的主意,总能处理得妥妥当当。我和她妈妈常感慨,这孩子太让我们省心了,好像就没遇到过什么能难倒她的坎儿!”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限的骄傲和满足,仿佛女儿就是他一生最完美、最值得夸耀的作品,每一个字都透着为人父的欣慰。
尹柏萧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时轻轻颔首,以示赞同和倾听。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客厅墙壁上挂着的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孙叶眉穿着红色运动服在阳光下奔跑的瞬间,笑容灿烂,充满活力;另一张是她穿着白色礼服,手持长笛站在舞台上演奏的优雅模样,神情专注;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女孩站在父母中间,笑得灿烂自信,眼神明亮而坚定,确实如她父亲所说,透着一种阳光开朗、沉稳大气的劲儿。
这样一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别人家的孩子”,优秀得近乎完美。
“听孙先生这么说,孙叶眉同学确实非常全面优秀,前途不可限量。”尹柏萧适时地给予肯定,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
“是啊是啊!”孙裴岩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眼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能得尹理事长和圣保罗学院的青睐,是叶眉的福气!等她从泰国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肯定高兴坏了!”
“好。”尹柏萧从沙发上站起身,“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具体的手续和后续安排,学院会有专人与您联系的。”
“好好好!麻烦尹理事长了!还让您亲自跑一趟,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孙裴岩连忙也站起身,热情地将尹柏萧送到门口,一路上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直到尹柏萧的车驶离视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孙裴岩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哼着欢快的小调,脚步轻快地返回屋内,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似乎想要立刻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分享给还在体育馆工作的妻子。
而尹柏萧驾车离开社区,平稳地行驶在柏油路上。脸上那方才在孙家时温和的笑意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眉峰间拢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真皮握把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延伸的道路。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飞快地向后倒退,树影斑驳地掠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孙叶眉……一个完美无缺的优等生。情商极高,总能恰到好处地应对各种场合;处事冷静,仿佛从未有过手足无措的时刻;从小没让父母操过心,是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似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可偏偏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点,以“学习压力大”为由,去了泰国“度假休养”。这理由听似合情合理,放在一个高三学生身上甚至寻常可见,但结合她被圣保罗医学院特招的背景,便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微妙。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副驾驶座上那份关于孙叶眉的初步评估报告,视线在“心理素质评估:极优,抗压能力突出”那一栏短暂停留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一个抗压能力突出的人,会在模拟考结束后,因“压力大”而急于远走他乡?
车窗外的风景依旧飞速向后掠去,阳光透过茶色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尹柏萧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脑海中的思绪打着节拍。
他若有所思,眼神深邃如潭,仿佛在透过那看似完美的表象,探寻着隐藏在深处的秘密。这趟泰国之行,真的只是单纯的休养吗?
夜色渐浓,孙家白日里因尹柏萧到访而洋溢的兴奋与喧嚣已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常家庭的温馨宁静。客厅里只亮着几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柔和地洒落在家具上,给红木沙发和茶几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孙裴岩坐在他惯常的那张单人沙发上,脸上依旧残留着下午的红光与喜气,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乌龙茶,抿了一口,嘴角时不时还会无意识地向上扬起,显然还沉浸在女儿被特招的喜悦中。
妻子红丽坐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毛毯,正就着灯光翻阅一本家居杂志。但她翻页的动作明显有些迟缓,眉头也微微蹙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真是没想到啊,”孙裴岩又忍不住感慨起来,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欣慰,“叶眉这孩子,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给了我们这么大一个惊喜。圣保罗医学院啊!还是提前预定的!将来可是军医!你说,咱们家是不是祖坟冒青烟了?”
红丽翻动杂志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了丈夫一眼。她的脸色并不像孙裴岩那样兴奋,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轻轻合上杂志,放在膝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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