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作者:云边有袋干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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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


      马匹载着一身风尘与满怀遗恨夙夜奔袭,一路向南越过中州数城,终于望见了连营的雀岭军旗帜。

      守营的义军认得谢砚冰,见了他忙去主营通报。

      片刻后,沈世宜火急火燎地策马奔来,半点没主帅架子地跳下马,仗着身高将谢砚冰提起来转了小半圈:“小先生,可算来了!”

      谢砚冰被她像拎狸奴般举着,不太自在地唤了句:“沈姐,近来可好?”

      沈世宜看清他神色郁郁,轻拿轻放地让他落在地上:“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师伯死了。”谢砚冰简短传递了谢韫辉的死讯,“进去再说吧。”

      沈世宜略一怔愣,这才从谢砚冰身上移开目光,看了眼他后面的人。她和萧琮打过,也是认得面孔的,旁边的韩凛也算熟人——如果打过就算熟人的话。

      现在这两名将军沉默地伫立着,身后的府兵肃杀而齐整,却透着股难以忽略的悲戚。

      她当即敛容:“诸位弟兄一路辛苦,营中已备下热水饭食,还请随我来。”

      安置好侯府亲卫,草草用过饭食,沈世宜将几人引至主帅营帐。

      就在他们离开晋阳的同一日,雀岭军刚突破朝廷征剿,大军已至晋阳东南不足三百里处,仅剩一城之隔即是贯通南北的晋槐运河,渡河后再破三城便可兵临帝都城下。

      谢砚冰听完她对兵力与局势的简述,垂眼看了会舆图,忽然道:“明日若能攻破榆陵,直接渡河往北。”

      沈世宜闻言一怔:“这么急?”

      谢砚冰含糊地说:“等不得。”

      此番进军神速实赖天时。六月初北狄奇袭拖住了大虞几乎所有精锐,致使腹地空前空虚,如今朝廷左支右绌,官军主力尚未回援,雀岭军面前几无像样的阻碍,方能如此势如破竹。

      于公于私,谢砚冰皆不愿与萧翊正面为敌,又总觉得昨日派去传信阻拦的亲卫恐怕难以如愿。他瞥了眼萧琮,终是将这话按回心底。

      两年来,沈世宜早习惯了他拿鞭子在后面赶的作风,也知道他这份急促之下是胸有成竹,略一思忖便颔首应下。

      几人随即推演起明日攻城的细节,多是谢砚冰与沈世宜商议,韩凛偶尔补充,萧琮则始终沉默。

      待诸事议定,谢砚冰又欲商议渡河后的路线。

      沈世宜打量他几眼。这人面上云淡风轻,和以往别无二致,可她总觉得这份镇定之下压抑着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她的直觉一向精准得惊人,此刻决定信从这份直觉,不等他再说,直接揽着他肩头朝帐外带:“行了,后日事明日议。我还得去整顿兵马,你们奔波一路,今日先好生歇息。”

      谢砚冰还欲挣扎,沈世宜已转向韩凛:“韩将军也累了,对吧?”

      女帅的眼神隐含威胁,大有不答应便让他彻底歇下之意。韩凛迫于威压,只能点头。

      得了他附和,沈世宜更觉理所当然,揽着谢砚冰不容分说向外走去,顺势递去一个眼色。韩凛竟看懂了,默默拉上仍在出神的萧琮跟上。

      一路行至另一座宽敞营帐前,谢砚冰终于察觉不对:沈世宜怕是默认了他与萧琮该住在一处。

      他凑过去同沈世宜咬耳朵:“沈姐,再给我个帐子。”

      沈世宜眼神由讶异转为调侃,压着声问:“害臊?”

      “别多想。”谢砚冰矢口否认,“离阮思齐的近点就好。”

      轮到沈世宜愕然了。她尚在琢磨此话深意,谢砚冰已牵着萧琮步入帐中。

      她望着两人紧扣的手,满心不解:他们究竟是不是那种关系?

      沈世宜兀自琢磨了片刻,仍未得出个结果,转头看向一旁不知该往何处去的韩凛:“韩将军,一道去点兵?”

      *

      军中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偏有两人清闲得无所适从。

      七月下旬雍州风波平定时,阮思齐就在谢砚冰的安排下离开晋阳。谢砚冰本是让他直接回和州去避避风头,谁知这人生性胆大泼天,径自跑来了雀岭军营中,美其名曰放心不下。

      然则阮大少爷再是放心不下兄弟,他在雀岭军中也帮不上一星半点的忙,还不如江徽晴来得有用——江姑娘八面玲珑,至少能调和营中氛围,替主帅排解烦忧。

      不过眼下气氛一触即发,江徽晴也闲了下来,只能同阮思齐互相作伴解解闷。两人正辩论该不该去寻谢砚冰,就被苏流云告知了京中变故,托他们去瞧瞧那两人情况。

      扒门窃听这一学派美德也被他们传承了下来,打听到萧谢二人去向,阮思齐直接领着着江徽晴到萧琮帐外,隔着层帐帘听见了内里压抑的哭声。

      阮思齐疑心是谢砚冰在哭,正要掀帘子偷瞧,却被按住了胳膊。江徽晴摇了摇头,悄声道:“这样不太妥吧。”

      有何不妥?阮思齐挑眉,将她的谏言当耳旁风,小心地将帐帘掀起一角,自缝隙间看清了帐里的情况。

      失声痛哭的竟然是萧琮,而谢砚冰将他拥在怀中,抚着背给他顺气,轻声安慰着。

      阮思齐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温柔的模样,不由惊诧,但转念一想,世子年未及冠便遭丧母之痛,易地而处,自己想必也会这般做。

      正这样想着,他就看见他的好发小低下头,在萧琮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等等……这是兄弟之间互相安慰会做的事情吗?

      他还未及惊呼,江徽晴已顾不得男女之防,急忙抬手掩住他的口,半拖半曳地将人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帐内,谢砚冰也察觉到了这阵动静,回头望去,只从扬起的帐帘下瞥见了远去的衣角。

      萧琮抬起通红的眼:“怎么了?”

      “没什么。”谢砚冰用指尖揩去他眼角的泪,柔声问,“哭出来可好些了?”

      萧琮点点头,鼻子又有些发酸,更紧地拥住他:“漱玉也别多想,不是你的错。”

      谢砚冰对此不置一词,又低下头在他额前落下一个轻吻,随后从他怀中轻轻退开:“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明日还有得忙,你早些休息。”

      萧琮看着他转身走出营帐,总觉得那背影透出几分仓促,步履也不似以往从容,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异样:谢砚冰为何不愿与他同帐而眠?

      谢砚冰随引路的义军行至新安排的营帐前,远远便看见阮思齐像只陀螺一样在帐外来回打转。

      他低声向义军道过谢,等人走远了,上前一把攥住阮思齐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人拽进帐中。

      “哎你做什么——”

      阮思齐才从江徽晴那儿得知谢砚冰和萧琮并非普通兄弟,本是要来找他问个明白,不料又猝不及防地被拖走。

      江徽晴也拖他,谢砚冰也拖他,他阮大少爷难道是个拖车吗?

      紧接着他发现谢砚冰攥着他的那只手冷得像冰,掌心湿漉漉全是冷汗,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还未来得及问,谢砚冰便松了手,踉跄着朝床榻走去,未及两步,身形一软,如同被抽了筋似的直直向下栽,仿佛刚才的这段路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阮思齐骇得不轻,慌忙扑上前,在他额角触地摔成傻子前将人接了个满怀,幸而谢砚冰身形清瘦,不然这一下怕是两人都要摔出个好歹。

      他使了力气将人抱上硬榻,才惊觉谢砚冰的后襟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极不体面地蜷缩着,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借着帐内昏灯,阮思齐看清了他惨白的面色和痛苦的神情,吓得荡了三魂走了七魄,一屁股跌坐在榻边,声音都变了调:“祖宗!你这是怎么了祖宗!你可别吓我啊祖宗!”

      他一声声宛如叫魂,但即便他现在能长出翅膀飞回和州,将族谱首页都填上谢砚冰的名讳,怕也是于事无补。

      谢砚冰气若游丝地挤出两个字:“……安静。”

      阮思齐住了口,起身就要往外冲:“我这就去寻大夫!”

      榻上那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不必……是先生的药。”

      阮思齐在记忆里艰难搜寻片刻,终于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他们十七八岁时,谢知白病势已深,自知时日无多,又难以放下肩头重担,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张药方。

      药名作借春秋,并非疗愈之方,实际上是饮鸩止渴的虎狼之药。方中多是行气止痛的猛剂,服下后能于数个时辰内将人体潜藏的精元气血强行激发,令病痛暂消,神思清明。

      俗话说有借必有还,何况是向冷酷的天命借贷,药效一过,被强行压制的病痛会成倍反噬,所耗费的心力气血更将永久折损,再无弥补的可能。

      谢知白还未来得及试,药方就被谢砚冰没收,还挨了顿劈头盖脸的训——十七岁的谢砚冰已经管天管地,即便对恩师也是毫不客气。谢知白大约是被他训怕了,此后再未动过这个念头。

      那时苏流云与吕元昌已远赴京城,知晓此事的除了已故的谢知白,就只剩他们二人。

      现在他亲眼看见谢砚冰,才知道这借的“贷”有多难还。他似乎已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眸光涣散,胸口起伏,气息急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偏生还咬着牙关不敢叫出声。阮思齐听见细微的脆响,迟了一瞬才意识到那是谢砚冰浑身骨骼发出的声音。

      他几乎能看见生机是怎样从这具躯壳里轻飘飘地逃走的,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地骂道:“谢漱玉,你真是疯了!”

      难得骂他一句竟不见回嘴,阮思齐却宁愿他能立刻从榻上弹起来反唇相讥,说句“阮希贤你现在长本事了是吧?”

      但这人正忙着和黑白无常夺命,无暇理他。阮思齐只能握着他的手,试图将力气渡过去。

      或许这番努力真的有些作用,约莫一炷香后,谢砚冰诈尸般坐起身,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床榻边溅满了他呛出来的血。

      血腥味毫无预兆地扑了阮思齐满脸,他简直快哭了:“祖宗,你能不能先别死?算我求你了。”

      一口淤血呕出,气息反倒顺畅了些,谢砚冰又咳了一会,含着口浊血低低地笑,竟似从阴司挣脱回来的恶鬼:“还有债没偿清呢,死不了。”

      他伸出只手,阮思齐忙不迭抽出自己的绢帕递上去。待血迹擦干净,阮大少爷这块金贵的帕子也再不能要了,而这忘恩负义之人竟还哑着嗓子威胁他:“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说。”

      阮思齐一边给他递水,一边冷笑:“你完蛋了谢漱玉,我这就去告诉吕叔苏姨沈姐还有世子,叫他们一齐来收拾你。”

      谢砚冰咽下清水,眼风淡淡扫来:“知道连坐么?你要是说了,我就拉你一同下水。”

      阮思齐恨得牙痒痒,上手就要搜他的身:“把你的药都给我交出来!”

      谢砚冰毫无反抗之力,装着借春秋的小药盒转眼便被夺去。阮思齐看着盒中十余颗乌黑的药丸,又瞥见谢砚冰平静的神色,立刻断定他定然还有私藏:“你肯定还藏了别的!统统交出来!”

      谢砚冰抬眼看他:“不给。”

      阮思齐作势要按着他搜,谢砚冰适时地低咳两声,俨然一副碰不得的脆弱模样。阮思齐真拿这个祖宗没辙了,只好窝窝囊囊地求他:“漱玉,你以后别再这样了行不行?你也想想,你若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谢砚冰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安抚道:“我知道,这回是没办法。”

      这具身躯早已残破不堪,心神一旦遭受刺激就难以为继,他昨天要是倒下了,萧琮该怎么办?顶着丧母之痛强撑吗?

      像是怕阮思齐不放心,他又说:“以防万一,只留了一颗,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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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上海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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