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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城外,已彻彻底底,成了人间炼狱。
终于,一道佝偻的身影拨开人群。那是个挂着粗壮树枝的老者,枯瘦的身躯在风雪中摇摇欲坠,所经之处流民们纷纷退避,低唤着“首领”。
“先生莫怪。”老者嗓音嘶哑如砾石摩擦,深陷的眼窝里嵌着双异常凸出的眼睛,此刻却成了最令人安心的存在,“孩子们饿疯了。”
白术跟着他踏入松林,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雪地里横陈着数十具尸体,每具都布满溃烂的疮口,黑紫的腐斑在雪白大地上触目惊心。
“是……瘟疫。”白术闭眼深吸一口气,任这个残酷的结论在寒风中凝结成霜。
阿济格魁梧的身形猛地一晃。若真是瘟疫,这些流民便成了行走的毒源,按军律……
“将军!”白术抓住他铠甲边缘,“将军,疫毒已借尸身形成毒瘴,必须即刻焚毁深埋,以绝其根!所有活人需按‘未病者、初症者、重疾者’三道防线分隔管理。未病者迁往上游风向,初症者单独设帐,重疾者单独一处。这是阻断疫鬼行踪的唯一生路!”
“可城中药材实在有限,若是救治他们……”阿济格望向紧闭的城门。
“他们难道不是大尧子民吗?”白术指向瑟缩的妇孺,“将军驰骋沙场,难道看不出这场瘟疫是天灾而非人祸?这里没有该死的罪人,只有该救的百姓!”
阿济格齿间泄出沉重的吐息,终于抬手喝道:“所有人远离尸首!发热溃烂者集中到东侧松林!”
军令飘散在风雪里,如雪花落地无声。流民们拖着脚步缓缓围拢,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濒死的光。
阿济格反复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纹,忽然解下佩刀重重插进雪地:“听着!想活命的,就把亲人遗体抬到林中焚化!本将会派人送来柴薪与药汤!”
阿济格这道军令若在战场,必能激起三军雷动;可此刻他面对的,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流民。他们拖着冻僵的双腿跋涉百里,熬过凌汛、饥寒与丧亲之痛,唯一不曾熄灭的,是靠着古老信仰在风雪中点燃的那簇心火。
他们相信,肉身是魂灵渡往彼岸的圣舟,焚毁躯壳,便是将亲人的魂魄永世放逐在阴阳界的风雪中,连祖先的火塘都再寻不见归路。这信念,是他们面对天地不仁时最后的铠甲。
而将军的铁令,砸碎的不仅是他们守护亲人遗骸的执念,更是这支撑着他们爬过尸山血海的、唯一的支柱。
当焚烧尸体的命令如惊雷炸响,最后一道维系着理智与秩序的防线,在震耳欲聋的信仰崩塌声中,彻底土崩瓦解。
一个裹着破絮的妇人扑倒在雪地里,十指深深抠进冻土:“将军!求您留下全尸!萨满说过,魂灵要穿过三层世界,肉身不全,就像渡河没有桦皮船,永生永世困在彼岸的风雪里,再也找不到回祖先之地的路啊!”
她的哭嚎撕开了压抑的寂静,更多声音从四面响起:
“让逝者安息吧!”
“亵渎尸首要遭天谴的!”
阿济格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这些浸透在血脉里的信仰,他何尝不懂?可当他望向白术,医者苍白的脸上只有不容动摇的坚决:“瘟疫一旦扩散开来,整片林子都要变成坟场!”
“胡说!”人群突然分开,披着神袍的萨满挥舞骨杖踏雪而来,“这是祖先降下的惩罚!只要用鲜血洗净罪孽,瘟疫自会消退!”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白术,“就是这些外来者触怒了山神!”
“祭司冷静,我知道您的担忧……”
“你知道什么!”萨满的骨杖几乎戳到白术鼻尖,“你们这些汉人早就抛弃了我们!”
诅咒如冰雹般砸来:
“赤瓦不剌海!”
“布尔堪·特默勒!”
“乌勒本阿库!”
谩骂声此起彼伏,白术听不懂这些女真话,但每一张脸上都是愤怒,每一双眸子里都盛满了怨恨,他怎么会不懂其中的含义。可是他不能退。
“这是瘟疫!会死更多人的!”
阿济格听着四面八方的诅咒,青铜般的面庞涨得通红。他猛地拔出长刀,雪亮刀光映着无数疯狂的面孔,却被白术死死按住刀柄。
“将军!刀锋只会点燃更多仇恨!”
“哈尔巴因!”阿济格从牙缝里挤出怒骂,终究反手收刀,拽着白术往城门退去。
白术被他扯得踉跄,混乱中忽然瞥见两个瘦小身影在人群缝隙间挣扎。他们举着石块的姿态稚嫩得像在游戏,转眼就被汹涌人潮吞没。
“孩子!当心孩子!”
白术挣脱钳制扑向人潮。那个八九岁的男孩正被人群挤压得东倒西歪,羊羔般温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白术奋力将他护在身下,却突然感到肋间一凉。
他低头看向孩子的手,那双本该握着糖块、牵着纸鸢的小手,正紧紧攥着匕首木柄。刀身已尽数没入他腹腔,男孩仰起的脸上泪水纵横,嘴角却咧开纯真的笑容:
“额云说……杀了吃人的魔鬼……山神就会收回瘟疫……我们就会得救,”孩子边哭边笑,染血的手合十祈祷,“祖先看见了吗?阿济做到啦!”
血珠顺着刀槽滴落,在雪地绽开凄艳的红梅。流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献祭震慑,喧哗声戛然而止。
老萨满趁机摇响神鼓,枯槁的手指直指苍穹:“山神收下祭品了!快跪求恩典!”
黑压压的人群如麦浪般伏倒,虔诚的祝祷声吞没了孩童的抽泣,也吞没了白术压抑的闷哼。在漫天飘洒的祈愿中,那把插在白术身上的匕首,正随着孩子颤抖的双手微微晃动。
白术捂着不断渗出温热的小腹,踉跄着想要站稳,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旋转发黑,雪地、人影和灰蒙的天空搅成一团模糊的色块。
就在他膝头一软即将倒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他的肩膀。阿济格去而复返,几个箭步冲破人群的间隙,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腕。
“走!”将军的低吼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白术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被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拖着向前。鲜红的血珠不断从他指缝间滴落,在纯白的雪地上溅开一连串刺目的印记,宛若雪原上骤然绽放的、妖异的花。
不远处,老萨满的神鼓摇得愈发癫狂,浑浊的双眼翻向天空。流民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俯身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将全部的希望与恐惧奉献给虚渺的神灵。
没有人回头看一眼那雪地中蜿蜒的血迹。
没有人注意到将军肩头那抹微微颤抖的残影。
城门的阴影终于笼罩下来,将城外声声泣血的祈祷,一并隔绝。
“白先生!军医!快传军医!”
回春与春杪早已在城楼下来回踱步,见阿济格横抱着染血的白术疾奔而来,两人脸色骤变,提着药箱就追进了营帐。
“我、我就是大夫!”回春扑到榻前,看着白术苍白的脸,才猛地惊觉自己的职责。他颤抖着手剪开染血的衣衫,当看到那道偏斜的刀口时,竟连药瓶都握不稳。
“莫慌。”白术冰凉的手忽然覆上他手背,声音虽弱却沉稳,“创口不深,未伤脏腑。”那双清醒的眼眸如定海神针,霎时稳住了回春狂跳的心。
回春深深吸气,再抬眼时已找回平日钻研医术的专注。他利落地清创敷药,手下动作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熟练。
阿济格见少年虽然年纪尚小但手法渐稳,抱臂立于帐帘处沉默守护。
“将军……”白术缓过气,目光越过回春肩头,“焚尸之事……务求彻底,活人分区……咳,一处疏漏,便是千里溃堤。”
“先生安心。”阿济格重重点头,甲胄发出铿锵之声,“城外交由我。”
他与春杪交换眼神,掀帘而出。
此时回春已包扎妥当,看着白术失血的唇色又要落泪,却被白术严厉的目光截住。
“净手。艾蒿熏身。帐角撒石灰。”每道指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是师父的伤……”
“现在就去!”白术气息急促却字字清晰,“瘟疫当前,医者岂能自乱阵脚?”
回春被这句呵斥震醒,抹着泪快步奔向药篓。帐中艾草烟起时,白术才允许自己阖眼喘息,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白先生,我帮您。”
春杪听他气息微弱,心下明了,上前轻手轻脚地为白术更换染血的衣衫,又匆匆赶回客栈取来那只褪色的青囊。
白术虽卧于榻上,眼皮却沉重得难以闭合。城外的疫情如烈火燎原,稍有不慎便是千百条性命。
“先生,外头可是……瘟疫?”春杪将青囊置于枕边,查看那道已止住血的伤口。
“是。”白术撑着床沿缓缓坐起,从青囊中取出干枯的艾草,“将此物燃起,你我皆需熏身净气。”
春杪依言照做,青烟袅袅中忧心忡忡地望着白术苍白的侧脸。
待到暮色四合,阿济格带着满身寒气掀帘而入,甲胄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扯下皮手套重重摔在案上,喉间滚着女真语的怒咒。
白术积蓄许久力气,才勉强睁开眼:“城外……如何了?”
“那些萨满!”阿济格一拳砸在梁柱上,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他们煽动流民手挽手围住尸堆,士兵根本靠近不得!我、我实在没法子,只好下令让他们一具尸首换一斗米。”
他喉结滚动,声音里掺着铁锈味:“他们见了米,刚才还喊着要守护亲人全尸的人,立刻像鬣狗般扑向自家人的尸身抢夺。有人为具无头尸掰断了亲兄弟的手指……”
阿济格猛地扯开领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勒住了咽喉:“这样的人,先生还要救吗?”
帐外北风卷起雪沫,将那些用至亲尸骨换来的粮袋,悄悄染成惨白。
“缓兵之计……终非长久。”
白术担忧地看向帐外,面色苍白。
“那几个老顽固!死死抱着尸身像嵌进冻土的树根!”阿济格眼底血丝密布,指甲深深掐进柱木纹路里,“好啊!既然要陪着尸身腐烂,等断气了正好连人带尸扔进火堆,省了城里的干粮!”
他突然扯开兽皮襟口,露出胸膛上祭祀狼神的靛青刺青,声音里迸出铁与血的火星:“我额头上刻着完颜部的族徽,喝黑水河的水长大!可祖先之灵难道是要看子孙死绝吗?!”
染血的拳头重重砸在城防图上,震得陶碗跳起:“等全城变坟场的时候,我倒要看看那些萨满会不会替我们向阎罗说情?”
正说着,亲兵送来一枚青铜令牌。城主称病不起,将守城之责全权托付。阿济格攥紧令牌冷笑一声,转身点兵而去。
“这位城主是……”白术扭头看向了春杪,春杪的本事他还是见过的。
春杪凑近低声解释:“这位张城主是流放来的犯官,素来遇事便称病躲藏。因他怕死,城中粮草药材囤积甚足……”
白术望着帐顶飘动的艾烟,唇角泛起苦笑:“倒是该谢谢他的怕死。”
不久,白术便沉入昏睡。春杪为他掖好被角,悄声退出帐外。城主府方向,几盏灯笼在雪幕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摇摆不定的魂灵。
夜幕如墨倾泻,瘟疫的阴影终于攀上城墙,在散叉城内蔓延开来。
阿济格踏着浓重的夜色掀帘而入,甲胄上混着血腥与焦烟的气息。他在帐帘处顿住脚步,望着榻上面色潮白的医者,铁塔般的身形竟显出几分踟蹰。
“将军既有要事,不妨近前说话。”
白术勉力撑起身子,喉间压抑着低咳。额间渗出的虚汗浸湿了鬓发,显然是在发热。春杪将一侧撒了药粉的帕子递上,阿济格捂住了口鼻进了内间。
“白先生……”阿济格喉结滚动,为着打扰白术满脸的歉疚,“城内染疫的百姓已逾百人。我实在是……”
“我记得城南有三家药铺。”白术截住他的话头,指尖在衾被上虚划着城坊图,“将军既代行城主之职,当以官府名义征用药材。此处终究是奴儿干都司辖境,可对?”
“确属都司管辖。”阿济格面色微沉,旧日与都司衙门的龃龉如冰刺扎心。
白术凝视着将军紧握的拳峰,声气有些不足:“阿济格将军,如今在满城百姓眼中,您便是这散叉城的顶梁柱。我深知您胸中自有丘壑,更明白沙场猛将不屑屈节请援的傲骨。但将军,卫所铁律守护的是整个奴儿干都司的疆土,城中百姓流淌的亦是大尧子民的热血。您此刻镇守的不仅是城门,更是北疆门户;您庇佑的不仅是散叉百姓,更是家国山河。”
“有些担当,恰需要放下刀弓方能扛起;有些胜利,往往在退守一步时方能成全。将军此时分身乏术,可派遣亲卫前去,将此处情形一一禀告,指挥使大人必不会弃大尧子民于不顾。”
“先生点拨的是。”阿济格深吸一口气,郑重抱拳行礼,“是某狭隘了。”他目光扫过案头墨迹未干的药方,“可否请先生……”
“防疫方已备妥。”白术从枕畔取出卷札,纸缘还沾着草药的清苦,“回春堂的药材也在途中,只是山高路远,需要些时日。最多六日可到。”
阿济格接过药方,粗粝的指腹抚过纸上清隽字迹,仿佛触摸到这座孤城悄然萌生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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