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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六）因为这里，存着他的记忆。
苍都中央情报司总部
这只是栋三层小灰楼。
窗很窄，墙很矮。
从外表绝对看不出这是新林德共和国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情报机关总部。
就像个普通的政府旧楼，随时随地能拆的那种。
如果你是个访客，又恰好衣冠楚楚，肯定会觉得寒酸。
不过一旦进入电梯，那种寒酸感马上就没了。
你会发现这电梯没有标示楼层，只显示一串加密代码。
所有箭头都向下。
不过前台如果给你一张小卡，加上你的指纹，你会发现电梯能抵达地下二十米，那是地下第三层。
下面还有另外四层，但是如果你有点好奇想看一看，抱歉，你必须得贡献出眼睛，不，虹膜。
对了，忘了你是访客，不好意思，访客没这个选项。
地下第四层以下，普通级别的情报司人员也进不去。
到了地下第五层以下，已完全是高级情报官们的天下。
上午十点十分，地下第五层，某间半圆形的阶梯式简报室里，一名特勤部的高级特工站在前方讲台后，正侃侃而谈。
“……基于现有情报，未来60天到90天内，亚索边境发生局部武装冲突的概率约为60%，升级为更大规模战争的风险较低，可暂时不予考虑。
目前已观测到三类风险指数出现：
一，正规军出现分散部署与补给短缺，
二，反政府武装与……”
随着铿锵有力的话语，特工按下了讲台上的一个按钮。
随着这个动作，他身后那面巨大的曲面光墙瞬间切换为亚索边境的实时卫星俯瞰图。
右侧数据栏正疯狂弹出，无数信息经过中央超级计算机分析后，在此聚合分类重排，最终按相关性将重要情报锁定在最上方，加以高亮。
而这高亮的情报也在时时变换，可见情势确实一触即发。
台下，四十五名高级官员齐齐注视这不断变换的文字与图案，专心听汇报。
纠正一下，是四十四名。
因为坐在一角的某位参事官，正用灰色眼珠盯着墙壁上的某个光点，一动不动，显然不是在思索，而是在发呆。
他身边的文参谋第一个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想去提醒，忽然看到坐在侧对面的那只红毛狐狸，不是，是战略部的洪茂副首席，正颇有兴趣的望来这边，显然已发现身边同僚兼学弟的异常状态。
文参谋很头疼，他想偷偷去拽学弟的袖子，那个红毛狐狸已向椅背上一仰，手里抓着笔，唇边笑意又重了几分，眼珠像贼一样亮，显然等着看好戏。
他的手指就有点僵，只能将身体稍稍侧过去，从喉咙里低低咳了一声。
学弟不为所动，仍旧盯着那个光点发呆。
怎么回事，他也没有进入那种量子态啊，这怎么还不动了。
文参谋欲哭无泪。
话说当年学弟第一次参加类似会议，两个小时整个人一动不动，直接陷入木乃伊态，这可把周围同僚都吓坏了。没错，他们的确是本国精英中的精英，但是他们也是个人啊，突然见到一个人真.石化谁能不害怕，最后直到会议结束，学弟这个量子才坍塌，恢复成一个普通……一个情报司官员的模样。
后来每次都这样，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知道他正调动全部能量思考运算，因为这位参事官比较专注，换句话说，一根筋，所以思考起来就人我两忘，不怪他，也不怪被吓到的大家。
这几年这种情况已经大为少见，并不是学弟他已经收敛了，而是他总不在。几年前，学弟这个猛士干了件让整个情报司都虎躯大震的事——他打了二十八份，总计四十万字的报告，成功将自己送进了一个冷衙门，从此后全国乱跑，专搞些很麻烦的案子——是真的案子，要和警方联合侦办那种。
文参谋当时和他还没那么熟，劝了两次，学弟就用灰色的眼睛静静盯着他看，文参谋想哎呀算了，我都尽力了，就不竭力了，我可打不过特种部队出来的。
不过奇怪的是，那以后两个人关系就渐渐好了起来，主要是学弟可能到处跑吧，被壮丽自然浸泡了升华了，解锁了越来越多的活人元素，连文参谋家的猫都敢跟他张牙舞爪了。
不过他本质上仍旧属于情报司体系，主办公室仍旧在地下五层，每逢重要会议，还是得回来参加，不过也仅此而已。
文参谋也看出来了，这位学弟大概是不想干了，能不出现就不出现，如果没有上面那座大山压着，现在人早不知跑到地球哪个角落去了——还得美其名曰，为情报司出差，为情报司办案。
上一次文参谋看到他，还是快两个月前，他突然跑回来见大山，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后来风声传来，据说被痛骂了半个小时，还挨了一脚。
他在走廊里见到学弟，他气息奄奄的跟自己打个招呼，抱了俩大箱子跑了。
文参谋看到那箱子上的绝密字样，再看到电梯指示灯向上的箭头，心里有点纳闷：什么时候绝密文件可以带出五层以上了？
前面特勤部的特工继续为高级官员们做着汇报，“……我建议授权对亚索增加无人机侦察，并派遣两个渗透小组收集指挥链证据，以便在必要时进行精准打击……”
这时，红毛狐狸突然扬起手，“关于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听下信息处的意见？”他装模做样的思考了一下，突然哎哟一声，“我记得程参事在亚索那边服役过好几年，他是不是最有发言权？”
汇报特工的眼睛去找程参事。
几十双眼睛都来找程参事。
只有程参事没找自己。
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个光点……在发呆。
文参谋在旁边快哭了，他狠狠咒一句红毛狐狸要扒皮，用脚轻轻踢了踢学弟。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弟的量子场进化了，整个人陷入了超稳态，被踢了一脚也毫无反应。
红毛狐狸笑得更欢了，“程参事，程参事，”他叫了两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眉毛就不怀好意的挑了起来，“这个嘛，程参事不会走神了吧？不会吧不会吧？这种场合？”他环顾四周，露出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
妈的这头狐狸。
文参谋将心一横，准备去拽学弟的肩。就在这时，有个沙哑的声音从正前方低低响了起来，“程宥。”
声音未落，程宥整个人跟弹簧一样，嗖的就从椅子里飞了出来。
他反腿一勾，一脚将椅垫蹬回原位，脚跟啪地并拢，双手交叉背后，身姿挺得笔直。
“是！教官！”
文参谋：……
其余四十多名高级官员：……
无数惊呆的眼神，张大的嘴中，只有红毛狐狸笑得浑身乱颤。
一片寂静里，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程宥：……
他的手慢慢从背后放开，头一点点耷下去，眼神维持着一个角度，从光屏一路坠机到皮鞋上，完全不敢朝前瞅。
他觉得教官，不，司长的目光能把自己吞了。
周围仍旧鸦雀无声。
气氛在蒸腾。
下一秒就要爆发——不，爆笑。
高压锅里的程宥脑中部件开始了全速运作。
——目前情势对我非常不利。
——四十四个，不，四十三个人，都在对我进行观察。
——教官没……
——将其排除在计算之外。
——目标对象：其余四十三人。
——该采取哪种措施摆脱目前不利情况。
——没有先例。
——打昏，不可行。
——逃跑，目前无法施行。
——投降，不适用。
——要全变成高尚桢就好了，他好骗。
——高……
——骗……
于是，所有人更加震惊的发现，程参事轻轻皱起了眉，露出痛苦的神色，攥起拳头送到嘴边，轻轻咳了两声。
一时间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天啊，他们这群没良心的混蛋，忘了程参事被从病床上强拉下来，昨天才下飞机。
一个半月前，他还在ICU里插管子呢。
文参谋也跟着蹦了起来，他先一脚勾起凳子，然后扶着学弟小心翼翼坐下，“没事吧，没事吧……”还不忘向红毛狐狸投去又委屈又痛心的眼神。
学弟的咳嗽更厉害了。
更多的谴责目光向红毛狐狸投去。
他笑不出来了。
这时那个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继续。”就在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程宥，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程宥立刻停止了咳嗽。
剩下的一个半小时程宥都很认真，一点神也没走，不过也没有进入他的量子态，主要是文参谋在旁边时不时就踹他一脚，让他无法进入头脑高度聚焦的状态。
——教官，是司长，看出来了，很正常。
——文学长也看出来了，不正常。
——伪装技术需要改进。
程宥一边做笔记，一边想，非常希望会议永远开下去，不要结束。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会议结束的时候，四十四名情报官齐刷刷站起，目送司长离去，然后剩下的四十三双眼睛又齐刷刷转向角落。
众目睽睽中，程参事慢慢收拾好他的本子和笔，再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磨磨蹭蹭的跟了上去。
司长的办公室并不大，也不豪华，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桌子，一把木头椅子，一瓶矿泉水，连电脑也没有，桌面上是否有文件视情况而定，简陋到和街边小吃店差不多，和后现代化的总部完全不搭。
这总让程宥想起他在军队的日子，教官的指挥室里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有，除了矿泉水。
这让他很害怕。
他想起文件夹里的请调报告，害怕程度又翻了三倍，不，五倍。
报告是他在飞机上完成的。飞机一停止爬升，空姐说“现在可以开启您的电子设备”时，他马上打开平板开始敲字，一路上水也没喝，等空姐说到“请您关闭所有电子设备”时，他刚好完成总计两万两千四百二十一字的报告（不包括标点符号）。
报告共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他深刻总结了自己过去八年对情报司决策的贡献度仅为百分之十，不，还不到百分之十，只有百分之九点七，情报司根本不需要他这种平庸之辈。
在这个部分里，他将过去塞进废纸机里的一百二十三份文件包括名称和编号全部列出，以示尽管自己占用这么多资源，包括时间人力物力，下场还是废纸机，可见他确实平平无奇。
第二部分，他表示这种平平无奇之辈居然盘踞高级参事官一职，完全不符合情报司选拔标准，他必须被及时清除出精英队伍。
在这个部分里，他将有可能代替自己，颇有潜能的名字全部列了上去——这里有点难，尽管他又进入量子态把空姐吓了一大跳，还是勉强只找出四个名字，又将他们的过往战绩，不，是成绩，优缺点，未来发展方向全部分析了一遍。
在第三部分，他表示自己这样的平凡人完全可以被扫去最高警署那边。
然后他详细列出1 2 3 4 5各种理由，包括但是不限于自己的特种部队出身，可能他们会需要他的肌肉；尽管在爆炸中，他肌肉强度下降24%，无法支持情报司绝密级任务，但是对打击小偷小摸一类的犯罪活动必能胜任，新林德的安全环境也是情报司的期望等等等等。
在这里，他仔细分析了各大联区警力分析情况，对情报司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影响。其中对西部联区的分析比其他多了5%，一点也不显眼。
现在这个报告就在他夹着的文件袋里。
司长在喝矿泉水，他喝的很慢，看着他喝水的姿势，程宥手脚都麻了。
——教官知道了。
——要做1000个俯卧撑。
——要跑50公里。
——要挨踹……
他还没想完，司长已经把水放下了，“48小时以后，你去亚索。”
……？
亚索？为什么？对了，局部冲突危机。
为什么？这是特勤部和战略部的事，信息处在后方提供情报分析，为什么……
不对，我现在在联合调查处工作，负责的是情报司之前牵涉的各种案件，和亚索毫无关系。
不对，我是要请调。
也不对，刚才收到高尚桢的信息是让我……
他觉得自己又要走神，赶紧低头，不敢说话。
司长把瓶盖拧好，看了他一眼，就一眼，程宥顿时毛骨悚然。
这时司长又开口了，“亚索你有认识的人，你跟他接触一下，对局势做个研判。”
认识的人……亚索。
切锋。
程宥一激灵，心神瞬间收起，扬头挺胸，立出军姿，“是！”
司长又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以前在档案馆封存的东西，现在可以启封了。”
以前封存的……
那是……
程宥明白过来，姿态不变，声音稍低，”是。”
“你可以走了。”司长挥了挥手，“把文件夹里的报告丢了吧。”
“从今天开始你完全转回情报司，调令今早我刚签发。”
=============
在程宥走出司长室后，等在外面的文参谋第一个迎上去，神情很关切，“怎么样？没事吧？”
——被骂的不狠吧？
然后就看到学弟神情恍惚的来到最近一台碎纸机前，从文件夹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卸下订书钉，一页一页拆开投了进去，又一言不发的转过身，来到他身边，突然很严肃的问，“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换别人肯定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作为和学弟共事马上八年半的学长，文参谋很轻松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太清澈了，不够粘，下次嗓音要浑浊一点。”
程参事眨了眨眼睛，将这条新信息消化掉，“谢谢。”
总部里只允许特制的工作手机，大家都把私人手机留在车上，一般早上上班时候看一眼，关机，晚上下班时再开机，如果确实有私人紧急情况，总部有内线转机。
停车场离总部两公里，然后文参谋就看见学弟这个上午往外跑了两次，是真跑，在11分钟里往返停车场，总计4公里。
不算摸鱼，他都在15分钟休息时间里往返。
每次回来，神情就更不对劲一点。——当然这个不对劲只有寥寥数人能看出来，别人眼中的程参事，仍然是整个情报司最年轻的，永远微笑的高级参事官——但是不幸的是，文参谋就是这寥寥数人中的一个。
每跑一次，文参谋的好奇心就多一分。
联合调查处的保密级别并没有多高，作为关心学弟的高级情报官，文参谋当然知道他消失的三个半月去哪里了。
调查银脊的旧案嘛。
其实时过境迁，当年看似很重要的标的物品，现在并不那么重要了，情报司要取回来，只是因为当年损失了一名精英特工，任务未结，取回来了也就结束了，据他所知，标的物品已被找到并焚毁。
所以实际上，尽管这个案件标的是绝密，并非因为本身有多么绝密，纯粹是情报司面子上不好看而已——理论上，于低级别任务，比起以前学弟接手过的诸多任务，级别不知道低多少——就跟红驼那个地方一样，常年位列地区重要性排名那个倒数第三档。
到底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对劲呢？
不过到最后他也顾不上好奇了，等学弟第三次要跑，文参谋上去一把抓住他，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别跑了你，你不是正病着吗你。”
程参事：……
就这样，文参谋抓着学弟去了楼上餐厅，然后他看到学弟没有惯常去拿三文鱼鸡胸肉牛里脊西兰花紫甘蓝胡萝卜，而是在一堆色香味虽然全，可糖，钠，脂全面超标的炒菜前停下脚步，他看得出学弟很犹豫，因为他几次伸手去想端碟子，又几次把手缩回来，脸上的表情也一言难尽。
最终，他拿了一小块三文鱼，一小块胡萝卜，还有……一小块巧克力布丁回来了。
文参谋发现餐厅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视线都充满震惊。
文参谋自己也很震惊，他震惊的问，“你怎么还吃上甜点了。”
程参事用小勺挖起一小块，以视死如归的表情吞了下去，用纸巾擦了擦嘴，平静的回答：“为了全世界的灾民。”
啊！
学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大概程参事自己也觉得这个回答很荒唐，他很快的低下头，叉起一块胡萝卜放在嘴里，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吞了下去，犹豫了一下，“有个问题想请教文学长。”
文参谋的回答很平静，“请说。”
——你吃饭时候不是不说话吗？！
——文学长？你只在下班之后用这个称呼，平时不是文参谋官吗？！
程参事又戳起小块胡萝卜，没吃，放在叉子上观赏，“如果有个，嗯，有个任务对象，一直，嗯，一直对你高度关注，最近每天发短信100条以上，嗯，150条以上。”
文参谋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这个任务对象很热情。”
——哪个精神病发这么多短信，大拇指不要了！
程参事放下餐叉，拿起餐刀，慢慢的把胡萝卜切成片，“第一阶段任务完成11天，期间他总计发短信1652条，嗯。”
他开始给胡萝卜切丝，“目前到了第二个阶段，嗯。”
他横起餐刀，将胡萝卜切成末，“现在已过去了22 个小时，他仅仅在17个小时42分钟之前发送一条信息，就再没有消息，没有电话，打过去也关机。那可能的原因有哪些？”
任务对象如此异常？
文参谋的脑细胞立刻进入工作模式，“是不是出事了？”他很严肃，“目标被敌军俘虏，遭敌方拘押？通信线路被切断？需要马上接应吗？哪个地区？我们马上联系特别行动队。”
程参事捏着餐刀，虐待胡萝卜的行为停止了，他静了一会，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据我所知，没有。”
文参谋紧绷的脑神经松弛下来，“那就好。”他思索了一下，“可能是有事吧，忙。”他耸耸肩，“生病，受伤，因环境变化而失联。尤其在多方势力交错的地区，变量更大，局势变化更快。”
“有时可能就是单纯不干了。”他叉起块牛排，“就像两年前我接手的那个任务对象，花了那么久，都发展到最后一步，然后怎么样？突然要去当喇嘛，死活不干了，我当时……”一想起这个事文参谋就觉得自己要心梗，一口牛排将牛排送进嘴里。
“该任务对象是无神论者，不会从事神职活动。”程参事放下了水，他神情有点少见的迟疑，“不过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会持续推进了对吗？”
文参谋点头，“这种事很常见。”他想起学弟现在的工作，摇摇头，“你可能这几年这方面工作少了，经验不足。”
“对了。”他接着问：“你发展这个任务对象多久了？”
程参事把餐刀放在桌子上，目光垂了下去，“三个月二十九天。”
文参谋放心了，“沉没成本不高，没关系，再找下一个任务对象就好。”
=========================
下午四点十五分。
程宥回到车里，打开手机，面无表情的看到最近26小时15分钟之内，没有任何来电，有且只有一条已读短信，只有短短七个字。
“不要交请调报告”
——所以高尚桢是什么意思？
开车去情报司档案馆的路上，程宥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这件事他不是每天都催好几遍吗？为什么现在不能交了？
……虽然在交之前就被教官下令送进了废纸机。
……还有，我在联合调查处的职位也没了。
……希望是临时情况。
但是，不一样。
为什么也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在机场上他说等我下机他马上打电话。
我打过两次，他也没有接。
为什么。
“有时可能就是单纯不干了。”
……
程宥捏住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
——26小时15分钟，他就不干了？
怀着起伏不定的心情，他的车已到档案馆下。
和总部那三层灰突突小楼截然不同，这是座如剑一般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九十五层，玻璃幕墙在苍都的阴天下闪烁着冷蓝色的光。
滴——
随着ID卡的滑动，绿光一闪，第六十五层大门缓缓打开。
程宥站在门前，并没有动。
随着电梯一节节攀升，来时生出的波澜已经不见了，曾经的朗基努斯之枪指挥官在这扇门前，，一时竟然产生了某种畏惧的心理。
这栋大楼伫立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他每天都能看到它，每次看到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时候能进来。
每名情报司的工作人员在这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电子柜，哪怕是他们离职，或者死亡，电子柜上仍旧贴着属于他们的独有编号，直到五十年后才会自动销毁。
电子柜里存折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时只是一个黑色记录本；有时是叠起来足有几米高的存储盘；有的几乎一钱不值，可能是几张照片或一副破损的勋章；有的价值连城，昂贵的钻石，染血的金条，失踪多年的古董。
无论它们是什么，都被静静的锁在这里，在恒定的光线与温度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被人开启。
程宥知道自己的编号是65S645M，即，65层，南区，6室，4排，中间第五个电子柜，
这个编号从他加入情报司就跟着他，从来没变过。
但是他从来没有机会来到这里——进入此处必须有司长亲笔签字。
而他的教官从来就没有签过。
程宥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里，存着他的记忆。
有时在等红灯的时候，坐在驾驶室里的他目光会不自觉地投向这座楼，人人都说它像一把剑，在他看来，更像一把锁，锁住了他最珍贵的过去。
每个接受理性程式训练的士兵，在训练开始前要选择性封闭一段记忆。
选择标准只有一个：这段记忆珍贵到足以撼动理性。
他们会单独坐在一个无窗的房间里，四周没有人，只有一台摄像机，静静聆听和记录他们口述的记忆，相应的存储盘和相关的所有物件都被锁入密封箱，直到他们有朝一日新变回有感觉的人类时，才能重新开启。
封存记忆的目的简单而直接：理性程式训练是一种纯心理训练，当绝对理性建立后，如果不慎被某段极端珍贵的记忆或者某种物品所撼动，那么绝对情感和绝对理智的碰撞会使大脑处于崩塌状态。
情绪失控是最轻的一种，也是最少见的一种。
相比之下，精神崩溃才是最常见的，几乎占所有副作用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所以会有顶尖心理医生对受训者使用深度催眠，让那段记忆在意识层彻底沉睡；相关的物品也会被收走，封印。
直到有一天，受试者的理性有了温度，温暖将他们的理性锻得很韧，即使发生剧烈碰撞，理性之壁也仅仅是摇晃——摇晃而不倒，最终能将情感兼容。
退役之后，程宥每天都在努力拿回自己的温度。
他想打开囚禁记忆的锁，他总觉得有什么在那里。
他在等什么，什么在等他。
不管什么，总是那么明亮又美好，像跃出蔚蓝海面的白色海豚。
为此他每一天都很努力。
他会去看球赛，几万人或欢呼或者跺脚，他静静坐在其中，感受他们剧烈起伏的情绪，有时他还会故意穿客队的球服，迎来主场球迷一阵又一阵的嘘声。
他会去听音乐剧，看到人们在乐声里热泪盈眶，其实他觉得那些剧充满了漏洞，连句话也不交代就直接喝毒药，简直可笑。可他没有笑，很安静的看到最后，最后还和大家一起站起来鼓掌。
他会每周去看心理医生，跟他讲一些不那么机密的过去的事。八年了，始终同一个心理医生。他们甚至成了朋友，医生会带他去酒吧，虽然他从来不喝，但是看到平时一本正经的医生在各色男女间焦头烂额，他觉得很有趣，他也会笑。
他有空就会读书，公寓里四面墙全是书，从名著到流行小说，他有时间就读，文字里存在那么多不同的世界，然而讲述的人类却并无不同。他读完了会做笔记。一二三四五，这里，那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四年前陆续开始有同事邀请他到家里做客，文学长就是其中之一。他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美食节目，几个孩子吵吵闹闹互相追逐，两只猫躲到他膝盖上，一左一右呼噜呼噜。他一面看美酒佳肴在争奇斗艳，一面摸被阳光晒暖了的猫毛。
他很努力很努力的去重新拿回感觉，可是理性训练植入的惯性是如此强大，进展很慢很慢。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海里划着船，怎么也看不到岸。
天上没有北斗星，海上没有灯塔，他长久的漂浮着，或许永远也到不了岸。
要是有人能陪着我就好了。
偶尔在工作间隙，这个念头也会浮现出来，自己也知道是妄想，顿了顿，然后继续敲报告。
八年过去了，他有了新的朋友，有亲近的同僚，也有给他送花的追求者，但是始终没有找到愿意和他一起划船的那个人。
直到几个月前，他去了红驼。
……所以高尚桢去哪了？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电话。
这个想法打碎了忽然沉重下来的气氛，他的心情又开始波动，那点畏惧彻底消散。
他一脚跨入大门，杀气腾腾的来到属于自己的电子柜前。
电子柜大约两米高，一米宽，虹膜扫视开启。
程宥深舒了口气，轻轻抚摸下胸口，不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我会看到什么？
他想。
——不管是什么，我一定很想知道。
——至少以前很想知道。
——以前。
他刚退役的第一年，仍处在理性模式高峰期，话很少，笑容得体但没有温度，和情报司的同僚仅仅是点头之交，即使出身同一军校的文学长也不例外。
但即使是那个时候，每次他路过这栋楼，他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进去开启自己的记忆。
精神崩溃也可以，他想。
其实他真试过，结果爬到17层的时候就被特勤组团团围住，又被教官狠狠踹了一脚。
后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冲动越来越小了呢。
可能是在两年前的演唱会上，他右侧的歌迷突然发出一阵欢呼中，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拿着戒指，向另一个女孩跪下，然后周围人一起喊，YES，YES，YES！
她们在哭泣中拥抱，接吻。
他看着她们，慢慢退后，慢慢离场。
身后的歌声响了，那么快乐那么响，他背对人群独自离去，耳边还不断回响YES，YES，YES，YES。
要是有一天，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他不知道在人群之中，忽然冲刷而来的情绪是什么。
只感觉很潮湿。
感觉。
就这样，他又拿回了一点自己的感觉。
代价就是明明还是同样的建筑，明明还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可他已经丧失了攀爬的冲动。
不管那里有什么，都已和过去的我一起被封锁。
不会握住现在我的手，请求我说YES。
太久了。
不找了。
不等了。
他将脸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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