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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当初盼梦熊
谢琪诞生后的三四年里,后宫难得维持了几年表面的平静。
金沉璧自那夜惊驾请罪后,果然彻底沉寂下去,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了教养谢珹上。
兰殊时常带着瑢儿陪着年幼懵懂的琪儿玩耍。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闹声偶尔回荡在宫阙间,倒也给这毓金宫添了几分生气。
谢清裕对琪儿的疼爱是显而易见的,只要前朝政务稍暇,他便必定踏足长乐宫,将琪儿抱在膝上,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教他认御笔朱批的字。
只是他的期望太沉重也太急切,时常让小小的谢琪茫然无措,只能睁着清澈懵懂的眼睛,咧着嘴,或是哭着闹着要去寻他心爱的布老虎。
因着谢琪的诞生,我不得不暂缓了改革后宫积弊的念头。一是身心精力有限,二则是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任何试图触动旧例的举动都只会引来谢清裕严厉的斥责,为着琪儿未来的路,我只能权且忍耐着。
景家那边,请托依旧时有传来,或许是谢清裕此前给予的几次恩赏让他们暂且满足,他们终究没再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毓金宫似乎真的进入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祥和时期。
唯一与这片祥和格格不入的,是谢清裕对椒房宫固执的凭吊。
椒房宫内外仍旧维持着盛望舒生前的布置,他时常一去就是一个下午,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空旷的正殿里,或是对着那些熟悉的器物默然不语,或是提笔作几首悼亡的诗词。
而唯一被允准陪伴在他身边,为他研墨铺纸、温言宽慰的,永远是卫秋棠。
对此,我从不置一词,更不会以皇后的身份去打扰。
我们是君臣,是维系朝堂后宫平衡的盟友,是利益交织的共同体,唯独不是可以共享悲喜、互诉衷肠的伴侣。
他要表演他的情深不寿,我只需扮演好一个识大体的皇后,冷眼旁观便是。
这些年里,他写下的那些凭吊盛望舒的诗词,偶尔也会流传到我耳中,大多是无病呻吟的华丽辞藻,堆砌着空洞的哀思,我听过便算,心中并无波澜。
直到那一句的出现——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这句诗的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骤然直冲头顶,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以及悲哀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猛烈地灼烧翻腾。
他在悔什么?又在恨什么?
悔自己当初那般期盼嫡子,恨命运弄人,让他同时失去了看重的儿子和得力的妻子?
把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深情悔恨、饱受煎熬的未亡人模样,他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我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谢琏刚离世时盛望舒形销骨立的模样。十多年前,她在椒房宫里,气息微弱地抓着我的手,反复喃喃:“是本宫害死了他……是本宫没有护住他……”
是谁在她刚刚承受丧子之痛,身心俱碎之时,依旧不管不顾地用国母风范来提醒她,要求她维持该死的体面?
是谁明里暗里,不断强调着嫡子对于江山社稷的至关重要,将本该由他这帝王一肩承担的江山期望,硬生生压在了谢琏尚羸弱稚嫩的肩膀上?
不正是他谢清裕吗?
谢琏的早夭,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从小就被迫浸淫在那些他根本无法理解也无力承受的帝王心术和圣贤文章里,活活耗尽了本就并不强健的生机吗?
盛望舒的郁郁而终,难道不也正是源于此吗?
她深爱她的孩子,视若性命,却不得不在君父的冷酷期望与孩子的真实痛苦之间反复撕扯煎熬。
是谢清裕用他对嫡子的执念,用看似温情脉脉的期望,一刀一刀凌迟了盛望舒作为母亲的心志,将她逼上了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绝路。
如今,人死灯灭,一切已成定局,他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挥毫泼墨,写什么“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所有的悲剧都源于莫测的天意,却绝口不提自己才是那一步步将挚爱的妻儿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刽子手。
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姿态,究竟是给谁看?
给满朝文武看,给天下百姓看,还是给他自己那点残存的良心看?
这诗句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盛望舒母子在天之灵最恶毒的侮辱。
他逼死了她们,如今还要榨干她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用她们的血泪和生命,来装点自己重情重义的名声!
而更让我觉得齿寒的是卫秋棠。
她怎么能够如此平静地陪伴在谢清裕身边,听他一遍遍追忆盛望舒的好,还时不时温言软语地宽慰他?
盛望舒在天之灵若能看到这一幕,看着这个她曾经视若亲妹,临终前仍不忘殷殷托付的人,如今正陪着她那虚伪冷酷的夫君,一起深情地怀念着她,将她的死亡化作巩固自身地位的阶梯,该是何等的心寒!
我一直看不懂谢清裕,如今,更看不懂卫秋棠了。
时光荏苒,谢琪渐渐长大,到了六七岁开蒙读书的年纪。
我亲自督促他的学业,谢清裕更是重视,请了翰林院中学问最是渊博的几位老学士来担任师傅,授以经史子集。
然而,我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琪儿似乎并没有继承他父亲敏锐的头脑,也没有展现出他哥哥一样的聪慧。
他坐不住,精神极易涣散,太傅讲解的文章义理,理解起来十分吃力,眼神中时常流露出茫然,远不如当年同样年纪的谢珹那般一点即透,举一反三。
我心中焦急,耐着性子在灯下一遍遍亲自教他。他却总是睁着那双懵懂困倦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怎么会……
难道上天真的听到了我当的祈求?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竟真的一语成谶了吗?
我当初是害怕这孩子像谢琏、谢琮那般,才在心神最脆弱之时,生出荒诞而悲凉的念头。可如今,琪儿真的开始展现出愚且鲁的迹象时,我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在弱肉强食、步步惊心的皇家,平庸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原罪。
我当初只一味盼着他能平安康健,却选择性忽略了,若无足够的才智、坚韧的心性与洞察世情的敏锐,在虎狼环伺的深宫前朝,他又如何能真正平安?
与此同时,我不禁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其他几个日渐长成的皇子。
被太后抚养的皇长子,资质庸懦,唯唯诺诺,早已被谢清裕视为不堪大任;兰殊所出的谢瑢,性子更像其母,只对书画琴棋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与天赋,于经史子集、帝王心术,是毫无兴致,甚至可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金沉璧所出的谢珹,年岁渐长,愈发显得出类拔萃。文武兼修,处事沉稳练达,言谈举止间,已隐隐有了谢清裕年轻时的风采,却又比其父更多了几分来源于他母亲的隐忍。
一个疑问在我心中盘旋升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谢清裕真的能容忍将大荣万里江山,交给天资明显平庸的琪儿吗?
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嫡子继承执念,与一个庞大帝国对贤能君主的现实需求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心底默默权衡,甚至经在考虑立贤还是立嫡的千古难题了?
我并不知道,也逐渐没有更多力气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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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裕该被好好治一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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