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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是幻境呢
夜晚。
竹斋的烛火熄了大半,阿瓷轻手轻脚地从里屋出来,门轴只发出极细的“吱呀”声。
院里的早春夜凉裹着辛夷花的清浅香气,丝丝缕缕绕在发间。
槐序和清和坐在石桌旁,没说话,只望着竹梢上悬着的圆月。
“两位姑娘怎的还没歇?”阿瓷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压得软软的,“晚儿刚睡熟,往日总要缠我多说会儿话,今儿倒奇了,沾着枕就睡沉了。”
槐序神色微动,指尖摩挲着袖角,没接话。
她顺手拉过张竹凳坐下,指尖还带着里屋的暖,指尖无意识蹭了蹭竹凳上的凉:“白日你们寻路来,定是累着了,怎么不多歇会儿?”
槐序抬眼,看见阿瓷发间的山茶簪子歪了半寸,鬓边垂着缕碎发,眼底没了白日的轻快,多了层疲惫的柔:“想着夜里风静,等你出来说说话。”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里屋紧闭的竹门,门帘垂得严严实实,“晚儿姑娘,瞧着倒是很依赖你。”
阿瓷刚要开口,忽然身子一僵,脸色骤然煞白,猛地抬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从指缝间溢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等槐序上前,一抹刺目的红便从她指缝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开小朵血花。
阿瓷咳得身子发颤,染血的指尖簌簌发抖,先前摩挲竹凳的力道全化作了抵着心口的支撑。
槐序惊得起身,清和也收了玉扇,眸色沉沉地盯着她染血的手。
阿瓷缓了缓气,扯出个虚弱的笑,声音轻得像断线的纸鸢:“她呀,就是性子偏,怕生得很。”
话落又想起什么,忙补道,“今日她说的话你们别往心里去,晚儿就是嘴直,没半分坏心眼的,待熟了就好了。”
槐序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指尖碰着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阿瓷姑娘,你的身体是怎么了?”
阿瓷垂着头,没应声。
清和在旁看着,掩了掩眼底的沉色,忽的转了话头:“阿瓷姑娘,听闻这瓷辛坞的霜,比山外落得晚些?”
“可不是嘛。”阿瓷勉强笑着接话,眉眼弯得有些滞涩,“晚儿说,她守着这院子,能压着霜气,让霜落得慢些,辛夷花就能开得久点。”
她望着院里凝霜的辛夷枝,花瓣上的霜粒泛着细弱的光,语气轻得像梦,“我也觉得,有晚儿在,这瓷辛坞的春,总比外头暖烘烘的。”
清和的目光沉了沉,声音又冷了些:“阿瓷姑娘,你守着这瓷辛坞,多久没出去过了?”
阿瓷愣了愣,眼底闪过丝转瞬即逝的茫然,随即又笑着摇头:“记不清啦。反正有晚儿,有院里的辛夷花,还有我没捏完的瓷坯,在哪待着不都一样?”
她指尖碰了碰石桌上的霜气,凉得指尖发麻,却还是笑着:“晚儿说,早春的霜能留住花,也能留住日子,这样安安稳稳的,就挺好。”
槐序望着她身后紧闭的竹门,门后隐约能听见轻浅的呼吸声,她从袖中取出张叠得整齐的纸条,轻轻递到阿瓷面前。
纸上只写着五个字:若这是幻境呢。
阿瓷捏着纸条的指尖猛地一颤,纸角被攥得发皱,她瞪大眼,抬头望向槐序,嘴唇动了动,却半天没发出声音。
“你们……你们在这等等我。”她声音发颤,起身时带倒了竹凳,忙慌慌扶稳,转身往旁边的小耳房跑。
那屋里摆满了瓷坯,有的素白无釉,有的刚上了半层青釉,都是她这些年捏的。
不多时,阿瓷捧着个锦盒出来,在竹凳上坐定,手指抖着打开盒子,将里面的物件递给槐序。
槐序接过时,指尖先触到缕熟悉的灵力,她抬眼朝阿瓷轻声道:“我在这布了隔音罩,放心说,里屋听不见。”
话音落,目光落在手中的物件上,又是一愣,那是枚小巧的铜铃,铃身刻着细碎的冰纹,正是清心铃,铃身上还凝着丝极淡的、属于楼飞雪的灵力残留。
“很久之前……”阿瓷的目光黏在清心铃上,像是透过铜铃望进了模糊的过往,“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了,只记得那天也下着霜,瓷辛坞来了位穿白衫的客人,雪发雪袖,和你一样,一眼就看破这里的秘密。”
终于,她轻轻碰了碰铃身,清心铃发出细弱的“叮”声,那声响像根针,扎得她眼眶瞬间红了:“他就用这铃,在我耳边晃了晃。铃响的时候,我忽然就醒了。知道自己是晚儿用执念捏出来的幻影。”
阿瓷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说这院里的暖、开得艳的花,全是假的,是她骗自己的幻境,若我想逃离这执念,想不再做个假人,他能帮我散了魂,还我自由。”
槐序看着她泛红的眼尾,轻声开口:“可你舍不得,你在这幻境,陪着晚儿,终于也爱上了这个困住你的人。”
阿瓷垂眸,指尖攥紧了衣襟:“……我于她有愧。那位公子当时只说若我日后改了主意,又想走了,未来会有第二个人带着同样的问题来找我,问我……愿不愿醒。”
“阿瓷,”槐序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里屋的方向,“阿杏姑娘,不是迷路了,是被晚儿捉来,吸食了她的精气,”
“她应是已经不满足于幻境里的一个假人。”
“……我知道的。”阿瓷低着头,槐序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点点湿痕,她的声音都在发颤,“都是因我,她才会做这么多坏事……都怪我。”
“你知道却不阻止她?阿杏已经快撑不住了!”清和语气里带着点急切,“阿瓷,只有你能帮我们。”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帘忽然动了动,似有身影晃过。槐序猛地抬眼,正对上晚儿从门后露出的半只眼。
那眼里没了往日的柔,只剩警惕的冷,像护着领地的兽,死死盯着她,指尖攥着门帘,指节泛白。
“你替她承受噬心之痛,替她掩着罪孽,她可知道?”槐序压着声音,目光却没离开门后。
阿瓷没察觉这暗涌,抬眸望向槐序,眼底满是惶惑:“我没打算告诉她……槐序姑娘,幻境毁后,你会杀了晚儿吗?”
“夜深了,阿瓷姑娘该歇了。”槐序打断她,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和里屋之间,挡住了晚儿的目光,“我们也回屋,寻人的事,明日再议不迟。”
阿瓷愣了愣,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是我失态了,那你们早点歇息。”她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脚步虚浮,没看见身后晚儿的身影彻底隐进门后。
“我们回去吧。”槐序朝清和开口,转身往客房走,清心铃在掌心轻轻晃着,发出极细的声响。
待清和将门关紧,她才转身,语气里带着点疑惑:“这阿瓷和花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明知花魅害人,却偏要护着……”
槐序摊开手,掌心的清心铃泛着细弱的光。
她抬手,指尖凝出淡蓝的灵力,带着刚刚蹭到的血渍,随着灵力,缓缓渗进铃纹里。
灵力裹着血痕,顺着冰纹在铃身游走,原本沉寂的铜铃忽然轻轻震颤,过往的画面,正循着这丝牵连,一点点在铃中清晰起来。
/
数百年前。
阿瓷在破庙捡回那株半死的辛夷花时,指尖被蜷曲的花枝刺扎出了血。
血珠滴在焦黑的老根上,竟让发蔫的枯枝颤了颤,顶出星点嫩红的芽苞。
阿瓷是个瓷匠,爹娘走得早,就守着山下一间小瓷坊过活。
她总对着窑火说话,对着未成型的瓷坯叹气,唯独见了这株辛夷花,眉眼会软下来,她给它松根,给它遮雨,夜里把它搬到窗边,让月光浸着那抹刚冒头的艳色。
花魅就是这时醒的。她借阿瓷的血生了灵,化形是个穿月白衫的姑娘,眉眼和阿瓷养的瓷坯一样,干净又软和。
她躲在瓷坊的梁上,看阿瓷揉泥、拉坯、上釉,看她对着烧裂的瓷瓶掉眼泪,看她把最好的窑位留给一尊素白瓷观音,说要送给山上庙里的老和尚,求他保佑山下风调雨顺。
花魅的心思,像辛夷花的花苞,裹着软绒绒的暖,悄悄将阿瓷拢在里头。
她趁阿瓷睡着,踮着脚凑到泥案前,指尖凝着轻浅的灵力,把揉得稍显粗糙的泥坯捏得匀透,连指痕都抹得干干净净。
趁阿瓷挎着布包出门买釉料,又赶紧把晒在院里的瓷坯挪到桐树荫下,怕正午的日头晒裂了胎。
她甚至偷了阿瓷落在案上的瓷刀。
刀尖还沾着星点青釉,她捧着自己最嫩的那片花瓣,一笔一画刻“阿瓷”二字,刻完又怕被发现,赶紧用灵力抹去,只留几缕浅纹藏在花瓣脉络里。
直到那天,一群兵痞踹开瓷坊的木门,尘土裹着戾气扑了进来。
兵痞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案上刚烧好的青瓷瓶。釉色青得像雨后的山,瓶身绘着缠枝辛夷,是阿瓷熬了三夜才成的。
他们伸手就抢,阿瓷扑上去护着瓷架不肯放,被兵痞狠狠推搡着撞在窑门上,一声闷响,额头磕出的血珠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红。
花魅急得忘了藏形,瞬间现身挡在阿瓷身前,却被兵痞抬脚踹在胸口,跌坐在碎瓷片上,花瓣形的裙摆刮出了破口。
“哪来的野丫头!”兵痞的刀“唰”地抽出,架在阿瓷脖子上,刀刃的寒光映得阿瓷脸色发白,“要么交瓷,要么交人!”
花魅看着阿瓷吓得发颤的眼,看着她额角的血还在往下滴,疼得她心口发紧。
那天,阿瓷跪在地上,望着即将刺向自己的刀刃,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等来。
她睁开眼,只见面前的兵痞被突然窜出的辛夷枝贯穿心口,身体瞬间散成漫天纷飞的花瓣,落在她的衣襟上,带着点淡香的暖。
可剩下的兵痞红了眼,竟点燃了窑边的柴堆。火舌“噌”地窜起,舔舐着木架,很快就把瓷坊裹进了浓烟里。
火光中,花魅看见阿瓷疯了似的扑向窑口,抱着那尊素白瓷观音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哑了。
她咬着牙,拼尽全身灵力凝成光罩,死死护住阿瓷和那尊瓷像,火舌烧过她的花身,翠绿的枝叶蜷成焦黑,花瓣一片片被烤得发脆。
“不要……你快走啊!”阿瓷抱着瓷像,眼泪砸在光罩上,晕开一小片水痕,不断摇着头。
可花魅没挪半步,直到最后一缕灵力耗尽,才重重跌在阿瓷身边,花身覆着层焦痕,只剩一片没烧透的花瓣,还沾着她刻字时的淡紫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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