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有云胡开鬼门关这一特殊能力的加持，阴阳纵使是仍旧拖着林一白人类躯壳的人身状态，也很快就赶到了轮回钟下。
　　昏暗压抑的重重阴云下，枉死城与轮回钟巍然屹立。城门之上，长身玉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巫神，巫云言。

　　阴阳穿过重重恶灵、人类与非人类，一路飞奔至城门之下，距离那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能够将他的眉眼轮廓都看得分明。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再以薄云言的模样站在那里，而是以十万余年前的巫云言的模样，一身黑衣如墨，眉眼若雪，乌发间插着一根通透莹润的玉簪，冠起了如玉君子，也冠起了巫神端方。
　　他无声伫立于城墙之上，俯瞰枉死城内外诸象；一如当年沉默伫立于无歧山之巅，纵览巫界人间交融错杂的万里河山。
　　今日与昔日，在她向他一路飞奔、万千光景皆向他们身后退去里，渐渐重叠。

　　“咚——”
　　这一阵的轮回钟鸣，显然与先前的那十阵截然不同。
　　这意味着轮回钟响应轮回令召唤而运转的时光回溯任务完毕，开始鸣钟作结。轮回钟作结钟鸣声再毕，一切即算是完成了再次的清算，再次尘埃落定。
　　鬼火和业火忽地自天地边界交织而起，将枉死城和它的恶灵们一一围绕其中，似乎只差一场降临得恰到好处的天火，就能完美复刻十万余年前大巫神爆发神灵之怒时纵火焚城的悲壮情景。

　　阴阳正是踩着这一声钟鸣的响起出现的。
　　甫一出现便听到了这一声意味特殊的钟鸣声的阴阳意识到时间紧急，当即便下意识地高呼出声那人的名字：“云言！”
　　她脚下步伐未停，目光始终望向他，不顾一切地向他所在的终点前进。她的模样随着钟鸣声的渐渐荡开，悄无声息而又迅疾可见地发生着变化——林一白的眉眼逐渐随着轮回钟作结的第一声钟鸣散去，展露出靳执的模样。
　　原本立于城门之上冷漠俯瞰着彼此交融的枉死城和人间众生万象的大巫神听到了她的声音，身形微顿了顿，眉眼如画地抬眸向她看了过来：“……靳执。”

　　“咚——”
　　阴阳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枉死城的城门，踩着第二声意味作结的钟鸣站定在他跟前，迅速地深呼吸了几大口气，尽量努力地恢复了语气的大致平静。
　　而后，她顶着城门之下的人类、非人类、恶灵们和眼前的大巫神的复杂各异的目光，仍旧不由得微微轻喘着气，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平静：“重欢……你不是说你的巫祖封号还没能够选定嘛，我近日里想了想，你觉得叫重欢如何？”
　　“君观众生，应是欢喜；万象见若，亦且欢欣。世事无常人间扰，天道沧桑亘古荒。象息灵知生命以之为苦恶者，遇子则复又重欢矣。”
　　她想来对这个封号颇为欢喜，在向他解释选定“重欢”二字的用意时，素来淡漠得犹如水墨画般的眉眼间也情不自禁地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欢欣，轻轻浅浅的，映照得她愈加美丽动人，教他不由得为之心中一片酥痒。
　　“不论万千险恶，终能重归欢喜。”她浅笑着，“云言，你觉得如何？”

　　巫云言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从城门之下跑上来，踩着轮回钟鸣声的余音，穿过丛丛鬼火与业火，从恢复了旧时靳执模样的林一白，渐渐地完全变成了当年一身素衣、素面纯然的靳执姑娘。
　　枉死城的城墙继承自当年的巫城，巍峨坚固，光是步上城门之上的台阶便有不少。她的模样不断地变化着，衣着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疾步奔他而来，一身素衣有如璞玉皎月。
　　她因为步履匆匆而衣摆飘飞，宛若自在翩舞的飞花、莹透流转的月华、轻盈颤翅的戏蝶，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有忧虑，唯恐她会一个不小心踩到衣摆摔跤。但他的理智又足以制止他继续自以为是的自作多情，因为靳执必定不会让自己出现这么低级且没有必要的错误。
　　于是，他安之若素地驻步于原地，用温柔无声的目光迎接着她。
　　接着，他便听到了她重复了她十万余年前来巫山之巅见他时所说的那一番话。

　　那时的他只知道，她如他所愿地帮他思索了一个巫祖的封号，他很喜欢。
　　他并不知道，彼时的她怀揣着一个连他也未能够看破的秘密，并且已经为之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那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最后一面。
　　以致于他往后余生时至今日，对此都依然感到由衷的遗憾。

　　她都知道。
　　所以，现在她给他重演了一遍。
　　这一次的他，不再是无知无觉的了。他还怀揣着和当年的她一样性质的秘密和最后决定。她现在还未能看破，但是很快她就会知道了。
　　希望她能够喜欢他给她的，一如他喜欢当年她给他的那样。

　　“咚——”
　　天边倏然间涌起了滚滚的霞光，将上方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瑰丽黄昏般的接近于黄泉碧落深处光景的妖冶暮色，像是墨水被打翻在了清水里似的无声而又飞快地晕染扩散了开来。
　　天火燃于上苍，落于边界，烧于枉死城，将焚于人与非人之人间。

　　阴阳含着清浅的笑意与巫云言对视，周遭无声地流淌着他们彼此之间特别的默契，她的背后是瑰丽而又妖冶的人间暮色，一如当年。
　　来去鉴凭空出现在他们之间，以当年最初的巫界生死簿的样子，眨眼间已经伴随着天火的重现，亦且重蹈着当年被大巫神焚烧炼化的覆辙。
　　阴阳走近了来去鉴，也走近了他，容颜渐渐地衰老、神化，终于在伸手蓦地抓住他的手而后共同按上了正处于炼化过渡重要时期的来去鉴的瞬间，衣袂翻飞，变成了那身着黑金玄袍的阴阳尊神本尊的模样。
　　她的笑意随着神化消散，淡漠成为他最爱亦是最恨的凉薄且慈悲的模样。

　　她执着他的手，力透目前仍介于生死簿与来去鉴之间的命数书呈文新载体，以轮回钟作结钟鸣的最后一声荡漾音波为背景，不紧不慢而又肃然庄穆地淡淡道：“生亦死，死亦生。万象予我，阴阳合一。”
　　是时，碧落下坠，黄泉倒流，鬼火业火四起，天火有待焚无，枉死城中越发混沌。阴阳之气突然有规律地涌流而起，以执手相望的大巫神与阴阳尊神为中心，势不可挡地迅速向四面八方吹拂荡去。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阴阳开化，混沌归一。
　　万物生灵，命数有理。
　　天地秩序，由此而成。
　　是为——轮回因果。

　　她慈悲淡漠的容颜间，突然浮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几乎让他以为是幻觉。
　　这世间最为淡漠慈悲、公正无心的阴阳大人，含着这世间只有她才能够有的纯粹寡淡却又温柔悲悯的微笑，两行泪水从她含笑的眼眸中寂静地坠落。
　　左眸幽黑落幽黑之泪，右眸灵白落灵白之泪。
　　巫云言不自觉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颤抖着手想要轻轻为她拂去泪水。
　　那一黑一白两滴眼泪却蓦地落在了他的掌心，映现出一个奇异的咒纹，最终混沌合成了一滴血泪。

　　“……阴阳。”
　　照理说，像她这生而为神的神灵是没有眼泪的。
　　巫云言顿时感到心神俱颤，迟钝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拥抱她，却发现她的身影不知为何越来越单薄。不出须臾，便在他的眼前，如同方才徐徐荡开的阴阳之气一般，悄然无声的大风刮过，烟消云散似的兀自消散去了。
　　乾坤卷被彻底地破了，枉死城中的混沌也一扫而空，只剩下那些执念深重的、被自己困囿于此的恶灵们，仍然满含怨念地被束缚在原地的禁咒里。

　　来去鉴仍在燃烧着，火光焚过书页，隐忍的火舌似是殷切地等待着什么。
　　阴阳散去了，巫云言的手仍按在来去鉴上，掌心似是还残余着她的手和她的眼泪的温度。她的话音与轮回钟的最后一声钟鸣犹在耳畔。明冥之中，心上灵犀忽而被一点而通。
　　巫云言眉眼深深地注视着此时尚还不是来去鉴的来去鉴，以轮回钟最后一声钟鸣的绕梁余音为背景，低声沉稳道：“善即恶，恶即善。天地往归，来去可鉴。”
　　所谓来去，表面相对，实则相生，有如阴阳。生死可以是来去，因果可以是来去，轮回亦可以是来去。大小轮回，人神众生，万象命数，皆在来去之间。
　　如此，方是来去鉴应当真正所向的归宿。

　　一捧天火从天而降，迅猛无声地正落到了尚还不是来去鉴的来去鉴之上。
　　不同于十万余年前故事的新情节由此产生了。
　　天火径直落到了尚还不是来去鉴的来去鉴之上，并没有坠落在回归为巫城的枉死城；焚毁了即将成为来去鉴的来去鉴，并没有焚毁曾经为巫城的枉死城。
　　一如当初凭空出现那般，来去鉴凭空消失了。
　　一如当初由焚烧而生那般，来去鉴由焚烧而灭了。
　　因果轮回得以圆满，宿命悲剧却得以终结。
　　——巫云言知道，他答对了。

　　在来去鉴凭空消失的地方，迅速生长起了一棵参天茂盛的古木。那古木生得奇特，具体奇特在哪里又偏让人说不上来，但见那古木之下居然连生着一块面积和体积都相当不小的石头。
　　巫云言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的这位老朋友，因果树。

　　因果树，又称因果林，因果的始终皆开落在这里。
　　无数因果树构成一片因果林，一片因果林亦不过是一棵因果树的无数分支。所谓因果，即是由一到无穷，亦是由无穷归一。
　　因果树由四部分组成，分别为古木的本体容因木、古木之下的安果石、古木所开的难由花和古木之上的易分叶。天灵之界内有一诗言曰：“容因木上生因果，因果了结落石群。安果石群定命局，轮回根结困尘缘。难由花开因缘现，易分叶长情分添。花开花落叶归根，命起命落数为尘。”其义即是因果树的简介。

　　巫云言恍然。
　　……这是要他，亲手了结他所强种下的因果啊。

　　原来——
　　当年他为求一个贪妄可能强种下的因果，到头来是他亲手催熟了结的。
　　当年他亲手建立和毁灭的旧巫界枉死城，最后亦是他亲自引渡送入轮回的。
　　当年他用尽手段与四司上界达成的合意，最终提出单方面结束的恰恰也是他。
　　当年的他为了她甘愿由神灵沦为魔鬼，后来的他为了她甘愿由魔鬼变成神灵。
　　顺天逆天也好，神灵魔鬼也罢，巫云言对靳执，大巫神对阴阳，最后无不是落得爱恨不能。

　　这即是所谓的轮回因果。
　　只不过有的人的轮回时间长一些，有的人的轮回时间短一些。有的人的因果结得晚一些，有的人的因果结得早一些。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能够逃得过。
　　生死簿和来去鉴管不了的，轮回与因果管得了。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我们无法改变。
　　“人”从来都不缺少选择的权利，因为这就是生活本身。但所谓的命数就是，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可是你偏偏选择了命中注定的那一条。
　　将命数掌控其间的，不只是所谓的明冥天意，更是每个“人”的本质属性。

　　仍旧被困在枉死城中的恶灵们无一不在哭号，他们全都面朝着巫云言所在的方向俯首贴地，极尽可悲可怜而又可恨的颤栗与虔诚。
　　哪怕早已不再是巫界的人了，他们却始终保留着巫界中人本心里对于大巫神的敬畏与信仰。如今面临生死不得的绝望境地，他们遵从着未曾忘却的巫界中人的本能，向他们的大巫神祈求着宽恕与救赎。
　　哪怕他们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成为恶灵的，忘了大巫神亦是枉死城的城主，忘了他们能有这般境地逃离不开大巫神当年愤怒的诅咒……
　　十万余年，岁月沧桑，变了的，没变的，似是都显得理所应当。

　　巫云言没有看向他们。
　　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看见他们。
　　他凝望着眼前这棵十万年如一日的古木，缓缓地伸出了手。

　　无论如何，因果树，谢谢你。以后，我怕是不能再来看你了。
　　另外，替我向缘司大人道个谢。无论如何，谢谢。
　　他淌过阴阳尊神的眼泪的手心轻而稳地覆在因果树的枝干上，在心底轻声地向它说道，一如他过往的每一次，静静地与它交流时一般。

　　因果树上倏然间开出了许多烂漫各异的花朵，慢慢地结出了模样各异的果子，渐渐成熟，纷纷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逐渐地消失，仿佛是微不可察的一阵风、一粒尘一般，轻盈而又寂静地落到了古木之下的石群里。
　　不计其数的果子一同落下，无声而又磅礴，宛若正在簌簌落泪一般。
　　枉死城的城门大开，顷刻间拔地而起，转化为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特殊鬼门关。城门之上的大巫神徐徐地从因果树上收回了手，目光淡淡地向他眼皮子地下痴痴祈求的恶灵们看了一眼。
　　无不俯首贴地、虔诚祈求着的恶灵们若有感应地纷纷抬起头来，向那鬼门关之内望去，但见鬼门关之内满目瑰丽，俨然是黄泉碧落的壮美光景，水天相接，水路不分，故而更显处处皆是辽阔。前方不甚明晰，天光却显然是大好，沿路的彼岸花无风摇曳，无声地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大巫神保佑。
　　开鬼门关，通黄泉路，净化恶灵，逆天渡引，了结因果，往生轮回。

　　天现异象的俨如黄泉碧落之景徐徐复原。有关恶灵枉死城的记忆被无穷尽的鬼火混合着业火烧了个干净，烧不干净也自会由恰到好处出现的天火精准处理。
　　恶灵们一个接着一个，受着明冥之中往生轮回的指引，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默默地通过了高耸入云的鬼门关，安详地向黄泉路的那边去了。
　　一个又一个有序地消失在黄泉路另一端的灵魂们，不知怎么的，都在流泪。
　　终于，在最后一颗幽黑的果子落下的时候，巫云言屹立的身影隐了隐，倏尔化为了无数灵白的光点，同正在渐渐消失的最后一颗果子一样，慢慢散去了。

　　万物生灵，皆来朝圣。
　　风和日丽，一派生机。
　　却似是有万物暗暗饮泣的声音。
　　不知是为感恩戴德而流，还是为这空得圆满的轮回终结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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