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当夜，林接风回到了林家大院。林万黎在听到父亲归来的声响之后，自觉地下楼迎接，父子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步入了一楼的大书房。
　　这一夜很长，期间可能会发生很多的事情，他们需要早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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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布置完毕，林万黎收拾文件，向林接风恭敬颔首，转身正打算离去，却不想突然被林接风开口叫住了。
　　“万黎。”林接风坐在大书房的主位之上，凝视着林万黎意欲离开的背影，目光幽幽沉沉。有太多欲言又止的东西，被压抑在他沉静如水的眼波之下。
　　林万黎神色从容地转过身来：“父亲，您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吗？”
　　“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林接风仔细端详了一番林万黎硬朗而又成熟的脸庞，心中既有由衷的骄傲，也有由衷的怅惘，“只是忽然想和你说几句真心话而已。”

　　林万黎没有说话，但是听闻此言后便随手在桌上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用实际行动向林接风表示他愿意洗耳恭听。
　　“万黎，爸爸今晚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林首长大多时候都十分冷肃的面容之上，倏然浮现出了一道温暖而又柔和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同他的大儿子说着话，“你知道我和老薄是怎么亲近起来的吗？”
　　林家和薄家虽然都是央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名门望族，历史根基深厚，但他和薄周复的交情，却不同于家族传承下来的世家交情，是他们后来自发所缔结的。

　　原本还以为父亲大人是突然想要关心一下他的私人情感生活的林万黎先生听了不由得愣了一愣，稍加思索无果后，诚实地回答道：“万黎不知。”
　　“因为我们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所共鸣。”林接风抬手，关上了大书房内的顶灯，书桌上的台灯成为了大书房内唯一的光源。一片幽暗里，似是很多东西都因此而看不清晰，又似是使得有些东西教人看得愈发真切了。
　　林家父子默然对视着，唯一的光亮还算公平地在打他们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映照着他们彼此眼中所晦昧与灼灼的存在都愈加的真切。
　　林接风的双眼中同时呈现着黑暗与光明，他用一种无比平静的声音陈述道：“这些年来，我和老薄始终都有着一种极为相似的感觉——万黎，你是我的儿子，却又不是我的儿子。爸爸这么说，形容的还算准确吗？”

　　林万黎默了一默，而后轻且缓地向林接风微微一笑：“您知道了。”
　　没有意外，没有戒备，林万黎的神色间一派赤诚与坦然。他不仅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故作不知、装聋作哑，甚至比林接风预想中的还要痛快地承认了。
　　或许，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的到来，向他所敬爱的长辈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沉埋多年的谨慎期待和执着秘辛。
　　是林接风儿子的是林万黎，不是林接风儿子的是靳蒙。
　　是薄周复儿子的是薄云言，不是薄周复儿子的是巫云言。
　　他们是亲父子，他们曾是亲父子，他们的亲父子关系之间，绵亘着十万余年。

　　“是啊。”林接风神情慈爱地向林接风点了点头，“爸爸们都知道了。”
　　“除了我们已经布置好的那些，你还有什么，想要爸爸知道和帮忙的吗？”
　　刚才问的是现在的儿子林万黎，眼下问的是十万余年前的儿子靳蒙。
　　轮回转世之后，沉稳如山的父亲依旧在他身后，愿做他最有力的支持和依靠。

　　“这一次，轮到我好好保护您和妹妹了。”靳蒙眼神熠熠地注视着他的父亲，低声允诺道。
　　林接风顿了一顿，沉稳的神色间一闪而过一丝不出意料的了然和发自肺腑的无奈：“一白她也是……？”
　　“是。”靳蒙点头道，“如今央京城内的恶灵祸乱，是当年恶灵大浩劫的延续，有很多人都是当年归来的故人。”
　　“有的人转世而来，注定要在这一世了结这一场宿命因果，譬如您和母亲；有的人一直驻留在人间，筹谋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譬如我和云言；有的人躲藏在天道规则下各界所容许存在的灰色地带，意图殊死一搏、占据人间，譬如靳家和顾家。”

　　林接风长叹了一口气。
　　他早就对此隐隐约约有所猜测，如今总算是在他儿子这里得到了证实。阿芸和白白当年遭到算计的时候他便已经心生怀疑，她们不是受到了半妖事件的殃及，也不是因为林家势力为人所忌惮，而是因为别的原因而被人蓄意针对。
　　如今看来，便是源自他们前世便已产生的纠葛了。

　　“父亲，我是一个自私的人。”靳蒙凝望着林接风，也凝望着他的前世寒禅，神情坚定而又决绝地向他抱歉道，“虽然我早知道恶灵祸乱定会使人间损失惨重，但我依然支持它的发生。如果没有这一场浩劫的重演，我们一家人也就没有再度团圆的机会了。”
　　靳蒙很了解他的父亲，无论是十万余年前的寒禅，还是十万余年后的林接风，他当然很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但他同时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所以当年明白了靳执决心的寒禅，不仅没有阻止她，还和她一起，死在了对抗恶灵的斗争里。
　　他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推动了枉死城的强盛和恶灵祸乱的发生，只为了能够与他最重要的家人们再续前缘。他不后悔，但也无意隐瞒，便在此时向父亲如实袒露了。
　　他很自私，比起一个人默默坚持着原则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他宁愿自己打破本该坚守的原则，来换得久别重逢的至亲的一声责骂、关怀抑或是叹息。
　　对他而言，这便是值得。

　　林接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平静如水地沉声道：“这是你的选择，爸爸无权干预，也应该尊重。”
　　这是来自父亲的理解和宽容。
　　“我的荣幸。”靳蒙低低地笑了声，望向林接风的目光愈加的深沉却也灼灼，“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您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礼尚往来，我也趁机告诉您一个秘密——妈妈她如今还在人世。二十年前，我暗中把她救回来了。只是由于某些原因没有告诉您，现在也暂时还不能够让您和她见面。”
　　“这一世的结果虽然尚未可知，但好歹我们一家人有幸再次同聚一世、入一家门。这一世的因果了结之后，我和妹妹未必能够还您儿女双全，不过一世夫妻、白首与共确是板上钉钉的了。”
　　“还请您再等一等。妈妈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林接风切切实实地被靳蒙的这一番话语给惊到了，听完了这些话后，他似是失语了一般兀自沉默了良久。靳蒙看得出来，眼前的父亲看上去仍旧面不改色，不动如山，但是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细细颤抖着。
　　他在震惊他的话，也在为他的言外之意感到悲凉。林首长何其精明，又怎会听不明白自己儿子的未尽之语。在靳蒙的这番话里，林接风听明白了他的孩子们即将为这一场宿命因果的了结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儿女双亡，换一世夫妻恩爱白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翅膀硬了的孩子已经为他们家的未来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林接风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沐浴在靳蒙坚定而又决绝的目光之下，终是一句重话、软话都没舍得说地默许了，一如前世的寒禅面对主意已决的靳执之时最终所作出的反应。
　　舍不得说重话，不愿训斥，也不愿埋怨，因为他知道他的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舍不得说软话，不愿恳求，也不愿勉强，因为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为难。
　　这是孩子们自己的选择。哪怕他是他们最敬爱的父亲，也不能够干预和勉强，而是应该始终坚定地站在他们的身后，尊重和支持他们。
　　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也有能力去走好自己的路。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便去吧。”始终如一的父亲，穿越了十万余年生死轮回的藩篱，形象渐渐地重叠再现，“爸爸相信你。”
　　“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十万余年后的林接风站起身走到靳蒙身边，骄傲而又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万余年前的寒禅伸出了手，自豪而又温柔地轻抚了抚靳执的发顶。

　　·

　　阴阳再一次从看不清的梦境里脱离，躺在林一白的床上睁开了眼睛。
　　洗漱起床之后，她果不其然地得到了一夜之间关于她被恶灵侵蚀的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的消息，不少人对此很有意见，认为应当将她囚禁起来，被极其护短的林家父子纷纷下场给怼了回去。

　　央京总府更是将其中的暗流涌动都渐渐翻到了明面上来，直接导致了人间的混乱和危险程度大大提升。
　　以顾长川为代表的反对派直接以此为由开始理直气壮地不再服从总府会议的决议，纷纷公然叛变了，有的注重脸面的，硬是装出一副仿若“勤王保驾”的样子，有的则是索性撕破了脸面，加入了由枉死城蔓延开来的恶灵势力侵占人间的队列之中。
　　以邢海为代表的中立派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实际上要么是还不敢最终表态的墙头草，要么是站在反对派那一边的。他们表面看上去尚且得用，但不少人其实已经开始了消极对待，甚至与反对派暗通款曲，暗中操纵舆论，掣肘支持派。
　　以林接风为代表的支持派仍然积极奔走在对抗恶灵侵蚀人间的第一线，只是如今内忧外患同时升级，总府势力割据，恶灵大军逐渐凶相毕露，人间蛰伏着的不安因素也借机骚动起来，他们的应对压力直线上升。
　　先前枉死城恶灵势力只是为了探路，重头戏早就定在了乾坤卷开启隔绝人间之后，所以他们前期大批量派出的恶灵年岁资历都不算雄厚，靳家之流大多低调蛰伏于后线，如今却是陆续明目张胆地浮到了水面上来。
　　好在楚大小姐早有预见，凭着上界驻人间总代表的神祗身份，在卧虎藏龙的人间一呼百应，召集了不少定居人间的强大非人类力量全力支援不已处和千颂会。

　　人间和枉死城彻底融合完成，央京城的楼宇街道间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出枉死城的憧憧鬼影，如同附骨之疽似的无法剥离，且景象一日更比一日清晰广阔，人们往往一不小心就会走错。
　　枉死城和人间，就仿佛本应该作为平行时空的阴世和阳世，在乾坤卷的神力影响下彻底地交叠融合，随着枉死城景象的愈渐分明，人间凡心更加恐慌和躁动，十万余年岁月长河的沟壑竟似是肉眼可见地渐渐消弥于无声无形之中了。
　　盛世繁华之下被尘封掩埋已久的废墟残骸再次现世，真假今昔善恶人鬼神灵皆受困于此一城之中，大梦初醒，万象归虚，一切或许都将重新开始，再度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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