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海

　　深夜的便利店，像一座漂浮在都市夜色里的孤岛，散发着冷白而恒定的光。

　　自动门滑开时，悬挂的风铃发出单调的叮咚声。冷气混着关东煮的咸香、烤肠的油脂气和一种属于清洁剂的、过于干净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湿冷的夜气和巷子里的阴霾隔开。灯光是均匀的、无情的白，照得货架上每一包零食的皱褶、饮料瓶身的冷凝水珠都纤毫毕现，过于清晰，反而显得有些虚幻。

　　宋青柠提着那两个沉甸甸、勒得指根发白的饮料袋。他侧身让紧跟在后的苏雨岚进来。女孩的脚步虚浮，瑟缩地低着头。

　　柜台后，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店员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闻声抬头。目光掠过宋青柠脸上醒目的红肿、嘴角未擦净已然暗沉却拉成细线的血迹，以及他身后女孩凌乱的头发、通红浮肿的眼眶和脏污的裙摆时，他们的交谈戛然而止。眼神里有来不及掩饰的好奇、惊愕。

　　靠墙的泡面货架前，一个穿着连帽衫、背着双肩包的男生正漫无目的地徘徊，手里拿着一盒红烧牛肉面，眼神却空茫。宋青柠他们的进入显然打断了他的神游，他转过头，视线在宋青柠受伤的脸上停顿了两秒。

　　宋青柠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靠窗那一排孤零零的塑料座椅区，将饮料袋和长伞放在一张空桌上。左肩的钝痛在他弯腰放东西时尖锐地窜起，他牙关几不可查地一紧，动作有半秒的凝滞。

　　“你先坐这儿，等我一下。”他对身后的苏雨岚说，声音因为脸颊肿痛和疲惫而沙哑，但尽量放得平稳。

　　苏雨岚像是没听见，直到他轻轻拉了一下椅子，她才如梦初醒般，木然地坐下，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依旧低着头，视线聚焦在桌面上某个不存在的点上。

　　宋青柠转身走向货架。他先拿了一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和干纸巾，想了想，还拿了一瓶粉红色的、包装可爱的蜜桃味甜饮。甜食或许能稍微安抚一下惊魂未定的神经，哪怕只是心理作用。经过收银台旁边的开放式冷柜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买冰水，敷脸。

　　走到柜台，年轻的女店员扫码时，目光再次快速扫过他嘴角，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报出一个数字。宋青柠沉默地付了钱，接过装着干湿纸巾和甜饮的小塑料袋。

　　回到座位，苏雨岚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便利店的背景音乐是《罗生门》。这个音乐和当前以及刚刚发生的事件非常不符，有种突兀的、近乎诡异的错位感。

　　宋青柠在苏雨岚对面坐下，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拆开湿纸巾的包装，抽了两张，连同一瓶粉色的甜饮，一起轻轻推到苏雨岚面前。“先擦擦脸，喝点甜的，会好受些。”他说着，自己也抽出一张湿巾，对折，开始擦拭自己右手手背上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湿巾冰凉，带走污渍。接着，他小心地将湿巾换了个干净面，轻轻按压在红肿发热的右脸颊和破裂的嘴角上。冰冷的触感与火辣的疼痛交织，让他微微蹙眉，但动作稳定。左肩的疼痛持续地闷痛。

　　苏雨岚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面前粉色的饮料瓶上，停顿片刻，然后移向正在专注擦拭血迹的宋青柠。他的侧脸在冷白灯光下轮廓清晰，长睫垂下，遮住了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浅蓝色眼睛，只有那枚月牙泪痣在红肿的皮肤边显得格外醒目。他擦拭的动作很轻。看着他为自己处理这些因她而起的伤痕，看着他即便自己受伤也还记得给她买甜饮和湿巾……苏雨岚一直强撑的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比之前在巷子里被恐惧攫住时更加汹涌，更加无法抑制。不是尖叫，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洪流，迅速浸湿了她刚刚用脏手背胡乱擦过的脸颊。

　　“谢……谢……”她开口，声音哽咽得破碎不堪，混杂着浓重的鼻音和抽泣，“对……对不起……” 心脏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涨满，几乎要裂开。有劫后余生和对眼前人及时出现的感激；有看着他因自己受伤而锥心刺骨的愧疚；还有在极度脆弱时刻被如此温柔对待而滋生出的悸动。各种情绪翻搅在一起，让她除了哭泣和这两个最简单的词，再也说不出别的。

　　宋青柠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她瞬间泪流满面的脸，有些怔忪。他不太擅长应对女孩子的眼泪，尤其是这样汹涌无声的。他下意识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哪里说重了，或者显得太过冷漠？毕竟人家女孩子刚刚经历了不好的遭遇，现在这样确实好像有点无情。他拿着湿巾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无措。

　　“没事的，”他放下湿巾，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更温和些，“晚上的时候，要往人多的地方走，知道吗？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怎么不在学校宿舍？再过一会儿可能就到门禁时间了。”他顿了顿，没有直接追问那个男人的事，也没有提巷子里具体的冲突，只是用一种更迂回、更务实的方式说，“尽量不要自己一个人这么晚出来，很危险。林薇……或者其他朋友，没有跟你一起吗？”他记得街舞社里有个叫林薇的女生似乎和苏雨岚关系挺好的。

　　因为没有办法劝导和阻止坏人的行为，所以只能告诫自己，小心再小心一些。

　　他语气平实，没有居高临下的说教，只是带着关切的提醒。这种不带评判，只是担忧她安危的关心，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苏雨岚最后一点强装的坚强。

　　她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她用宋青柠给的湿纸巾捂着眼睛，冰凉的湿意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宋青柠更慌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看着她在对面哭得不能自已。

　　“对不起……”苏雨岚终于透过泪水，断断续续地再次开口，声音嘶哑，“让你……因为我的事情……受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哭得喘不上气，“还有……谢谢你……来救我。”

　　“没关系，”宋青柠轻声说，看着她自责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这种事情谁也不想遇到，谁也避免不了。遇到了，出手帮忙，应该的。”他试图用最朴素的道理解释自己的行为，淡化那份可能让她负担更重的“恩情”。

　　苏雨岚又抽了一张湿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可眼泪像有自己的意志，源源不断。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宋青柠平静的接纳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或许只是情绪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倾诉，声音带着哭腔，却越说越清晰，越说越急，仿佛要将积压在心里多年的污秽一次性倾倒出来。

　　“我就是……嘴有点馋，想出来买点吃的……”她抽噎着，“然后……听社团里有人说，看到你也在这一片吃饭……我就……我就想着，能不能……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你……我没想那么多……我也没想到……会碰上他……”

　　这个“他”字，被她咬得很重，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厌恶。

　　店里的背景音乐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罗生门。

　　柜台后的两个店员早已停止了假装忙碌，竖着耳朵，倾听八卦。那个一直徘徊在泡面货架前的男生，也竖着耳朵倾听，身子一动不动的。

　　苏雨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注意不到这些。她的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夹杂着痛苦的回忆，对家庭恨意和绝望的哭泣。

　　“他……是我爸……亲生的。”她眼泪流得更凶，“我家……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城镇，甚至算不上镇，就是村里……他是工地干活的，我妈……没工作，是家庭主妇，还是个……恶心傻逼的恋爱脑。”她吐出这个词时，带着难以形容的讥诮和悲哀。

　　“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我是独生女。”她的声音颤抖着，“我爸妈都很讨厌我，嫌我不是个带把的。我也讨厌他们……恨他们……可我没办法……”她开始讲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酗酒的父亲，将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化成拳脚和辱骂，施加在懦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她身上；而那个被家暴的母亲，却一次次原谅，将暴力扭曲成“爱”的证明，甚至反过来嫉妒女儿，对她非打即骂，极尽贬低否定之能事。

　　“那个死肥猪每次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都很痛，很痛很痛……感觉……骨头都要断了……”苏雨岚的声音一会儿恶声恶气，一会儿又非常可悲，“最严重的一次……是这里，”她无意识地用手臂环抱住自己一侧的肋骨，“骨头裂了……我躺在床上很久……没人送我去医院，也没人救我，是一点点熬过来的……”

　　她讲述这些时，语气时而麻木，时而激烈，带着深深的恨意、无法摆脱的恶心，还有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痛苦。对父母的称呼，从“他/她”到带着脏字的指代，透露出内心根深蒂固的创伤。

　　“我知道……我长大再一点……就会被卖掉……”她抬起泪眼，眼里是一片荒凉的绝望，“他们早就找好了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说是有稳定工作，没结过婚，干净……哈……干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们只是想把我卖个好价钱……说的那么好听，恶心！”

　　“所以……我拼了命地读书……真的……拼了命……”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老师帮我……偷偷资助我，偏心我……我就咬着牙……一直读，偷偷读，偷偷学，一直考……从那个小地方，一直……爬到这里……砚南大学……”说出这个校名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但很快，黑暗再次笼罩。“那个死肥猪这次来，无非就是想把我给卖了。先把我带回哪里……我报过警……没用……警察说是家庭纠纷，调解一下……就走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剩下的只有崩溃的哭泣。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那些沉积多年的恐惧、委屈、愤怒、无助…在这个陌生的便利店，对着温柔，可靠，救了她，给了她一丝温暖，又暗恋的男生，彻底决堤，把狼狈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

　　柜台后，那个女店员已经红了眼眶，悄悄别过脸，用手指迅速抹掉眼角的湿意，做着深呼吸。靠墙站着的男生，仰起了头，用力眨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喉结上下滚动，努力把那股酸涩的热意压回去。便利店里只剩下《罗生门》略显空灵的尾奏，和苏雨岚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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