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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米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走读的同学下了第三节课以后就像是要放学了一样,谨慎地选择好一定会在午饭之后做的功课,塞进书包,背着走去操场。以便等待老师宣布下课以后能够第一时间拎起书包,在人潮变得密集之前冲出校门。
宁宽也是如此,她的爸爸妈妈没有时间给她做饭,他们的午饭会在食堂里解决,她中午一般会回奶奶家吃饭。
想到宁宽的午饭,我总会想象宁宽独自坐在桌前,一只鸡的两条腿都属于她。
宁宽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从小就拥有两条鸡腿的小孩,她定然无法理解我这种一条鸡腿都吃不到的人在过怎样的生活,能理解我的只有郑男学姐。
我们快要走到操场的时候,宁宽发觉自己把水壶忘在了教室。
“我回去拿,你先去吧。”宁宽没等我说什么,立刻转身往教室跑。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干枯的树木之后。
宁宽从来不喝学校的水,她总是跟我说学校的开水有股奇怪的味道,而且刚接的开水实在是太烫了,她的生活方式因此变成了用水壶从家里装水喝,早上装来上午要喝的水,中午回家补充下午要喝的水。
我喝不出来学校的开水有什么味道,如果有什么味道,那大概也只是开水的味道吧,算不上是“奇怪的味道”。
我独自继续往操场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到了前些日子刚刚贴出的表彰照片墙。
光荣榜也好,表彰照片墙也好,只有在刚刚张贴出来的时候,才是引人注目的。用不了几天,那些张贴在上面的东西就会变成墙的一部分,开始被大家视而不见。
远远地看着无人观赏的照片墙,我想到了郑男学姐。
郑男学姐跟我说的“性-取向”理论,让我开始重新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从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命运对我的指引。
在我理解“性”这种东西之前,男人与女人的结合,那种以人类繁衍为目的,带着动物本能的结合,只要一想到,我便会作呕。
时至今日,我无法判断自己所厌恶的究竟是所处的“以男人为中心”的家庭,还是人类作为灵长目人科智人种的动物性。
自从回到“我的家”以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思考我与弟弟的区别,女人与男人的区别。
妈妈偷懒,会把我和弟弟还有她一起塞进浴室里一起洗澡,妈妈先清洗弟弟,然后再清洗我。但我其实已经不需要有人为我洗澡了,妈妈或许是出于她自己世界的“一视同仁”,于是三个人一起洗澡这样的事情,在我刚回家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次。
中学的我留着在学生里很常见的短发,不喜欢穿裙子,看起来像是“假小子”。在我的身体尚未开始发育之前,其他人总是无法准确判断我的性别。
在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我对我的身体变化感到无比焦虑。
它越来越演进到了“学不好数学”,“到了高中就不行了,成绩的后劲不足”,“爱计较”,“情绪化”,这些评价所指代的人群当中去。
我变得越来越靠近妈妈、姐姐、奶奶、姥姥,越来越远离爸爸、弟弟、爷爷、姥爷。
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每个月都会流血的事实,也无法阻止我的身体在发生某种倒向。
更无法阻止对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进行“繁衍”的行为,和我身体正在为“繁衍”做出“准备”的厌恶。
我被爱情感动。
特别是被小龙女和杨过的爱情感动。
他们的幸福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如果他们为了“生育一个儿子”而做出任何努力,我恐怕会立刻把书扔进下水道里。
但书本毕竟是书本,在我当时的想象里,女性必然要走入跟男人的婚姻,就像陈老师与李亮的婚姻,也必然会生下一个孩子,就像陈灼的诞生,我的诞生,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诞生。
孩子被称为“父母爱情的结晶”,这更加暗示了孩子在一段婚姻当中的必要性。
为了避免生下一个孩子,为了与我所厌恶的“繁衍行为”割席,我必然要选择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必然要断情绝爱。
郑男学姐所说的“性-取向”理论指引了我。
我意识到,我无法找到通往我自己幸福的答案,本质上是因为预设了立场——
我认为“爱情”和“性”是一体两面的,而且我认为“性”指代的是令我想到就觉得充满动物性,觉得低级的交-媾-行-为。
但实际上,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各站成一列。
我们拿起笔□□情的连线题,正确的答案并不是两条线,而是六条线,三种组合——
女人——男人
| X |
女人——男人
这里的每一条直线都有可能通往爱情,每一个组合都是“合理”的选择。
请你原谅我,刚刚暴露在这个世界里的我,就只能用点和线来想象人,想象爱情。
等我年龄渐长,特别是当我去往澳洲求学以后,我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得知可以用“光谱”和“流动”这样的词汇来想象人,以及想象人可以拥有和创造的爱情种类。
当然,这都只是一些后话了。
高中时代的我,仅仅是知道两个女人也被允许相爱,以及郑男学姐“喜欢”自己的数学老师这件事情,就已经像是目睹了普罗米修斯千辛万苦盗至人间的火种一般,身体和心灵都被点亮了。
我将学会烹饪,掌握点亮夜晚的方法,我将制造工具,使用工具,我向前迈的每一步,都会离文明的世界更近,离茹毛饮血的动物更远。
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早,我止步在空无一人的照片墙前,目光掠过一张张红底照片,寻找着“高二年级”的字样。
马尾辫学姐的照片先进入了我的眼帘。
我不知道宁宽是否知道什么是“性-取向”,是否有个人能为她模糊的喜欢下一个定义,铺设一条允许踏上的道路呢?
马尾辫学姐下方的照片是郑男学姐的照片。
当我看清楚郑男学姐照片下的小字时,我顿时满脸通红,体温瞬间升高,汗水遍布全身。
她的照片下写着有小字写着“数学优秀课代表:郑楠”。
我揉了揉眼睛,凑上前,又仔细看了看。
我没看错,学姐的名字里没有“诅咒”。
我浑身发麻,宛如被雷击中了一般。
难怪她对我跟她袒露我曾经叫“盛男”这件事情毫无反应。
虽然仅有一字之差,但我们却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耻,也为自己没有贸然跟学姐讲述自己的家庭生活而感到庆幸。
“走了。”宁宽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哦。”我转过身,跟宁宽一起往操场走去。宁宽没有注意到我苍白而绝望的脸。
上课铃嘀铃铃地响了起来,我的大脑被震得嗡嗡作响。
“昂撒白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宁宽站在我右手边,我们听从指挥,伸展手臂,散开队形,做着伸展运动。
“这节课分组做跑步测试,男生跑一千米,女生跑八百米。”老师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宣布。
很多女生感到庆幸,不用去跑一千米,女生就是比男生弱,这个更低的标准充满了人文的考量,极为合理,极为正确,自己的的生理差异受到了极大地尊重。
“啊,老师,八百米也太多了。”也有女生会这样认为。
“那你跑一千?”老师反问。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男生的队伍,除了那几个运动健将,我想,其他人并不会比宁宽跑得更快,跑得更远。
宁宽负责带领女生做八百米测试。
我跟在宁宽身后,走到了操场的另一边。
我被分配站在跑道的最外圈,站得更靠前一些,起跑以后看不到身后的其他人。
跟宁宽不同,我很少运动,还没跑完一圈,我的肚子就开始痛了。
“这是你身体的极限反应,坚持住就会过去。”
初中时候,我跟宁宽一起跑八百米,宁宽这样对我说。
我知道什么是极限反应,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坚持,我羡慕宁宽不会出现极限反应。
后来,我在运动会上看宁宽跑女子一千五百米,这才发觉跑步对她来说同样痛苦,只是她即使感到痛苦,也会向前跑。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理解体育运动这回事的。
我咬着牙,控制大脑向身体发出继续向前的指令。
当这个指令开始变成默认的选项,大脑就再次进入空白当中。
我竟然自作多情地认为郑楠学姐与我背负着同样的命运,还跑去告诉她我曾经叫“盛男”,一想到这些,我就脚趾扣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过好在,就像我无法分辨郑楠学姐其实不是“郑男”一样,她应该也无法分辨,我说的“盛男”,到底是哪个“男”,她会以为我跟她同名,叫“盛楠”也说不定。
尴尬之后,我又感到一阵侥幸。
快速冲过宁宽的身边时,她握紧拳头,为我打气。
“加油!盛寒!加油!”
距离过半,还有一圈。
我前面没有人,也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孤独或许才是我的命运,宇宙间根本没有另一个地球,地球的诞生集齐了整个宇宙所能碰撞出的全部巧合。从诞生之初,直到归于死寂之时,地球都将孤独地围绕太阳旋转。如同仓鼠。
这就是我无人共享的宿命。
还有半圈时,我听到了身后哒哒哒的脚步声。
与“郑男”学姐的错误相遇,让我认识了自己性格当中冷漠的部分。
在以为郑楠学姐是我的同类时候,我便立刻沉浸在了找到同类的兴奋当中,全然把应有的同情心抛在了脑后。
就像是我沉迷在侦探小说当中一样。我看重侦探所表现的聪明才智,看重纵然凶手魔高一尺,但侦探始终能道高一丈,而被害者的不幸就只是不幸本身,很少会引发我的共情。
可不论如何,被自己家人厌弃,被自己的家人主动隐藏起存在,诸如此类的“千年虫”事件,应该尽量少地发生在这个世界上,而非为了让我得以免于孤独而变成大多数人的伤痛。
冲线的时候,宁宽站在原地冲我大喊,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我加快步速,冲向了终点。
我的身体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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