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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和突如其来
大三,秋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
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纪书漾刚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摊开厚厚的笔记,对面的椅子就被拉开了。
林之荣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拿铁轻轻推到他面前:“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提提神。”
他笑容温煦,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纪书漾愣了一下,目光从那杯咖啡移到林之荣脸上。“谢谢学长,不用破费。”
他语气客气而疏离,把咖啡往林之荣那边推回了一点。
“跟我还客气什么?”林之荣似乎没察觉他的拒绝,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翻开一本英文案例集,“最近在啃刑诉?这块是挺难的,我这儿有些整理好的重点和国外相关判例,要不要看看?”他推过来一个浅蓝色的U盘。
纪书漾看着那个U盘,没动。“不用了学长,我自己整理的差不多了。”
他低下头,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指尖触到脖子上那根黑色的皮绳,冰凉的硬币贴在锁骨下方。
林之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语气依旧温和:“书漾,你总是这么见外。其实……”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真诚,“我一直觉得你很特别,聪明,有想法,又……很纯粹。”
他的目光落在纪书漾因为低头而露出的后颈上,那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修饰,“跟那些浮躁的人不一样。我很欣赏你。”
图书馆角落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纪书漾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不是因为心动,而是一种被逼近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压力感。
他抬起头,迎上林之荣的目光,那里面清晰的欣赏和某种期待让他感到不适。
“学长过奖了。”纪书漾的声音很稳,甚至没什么波澜,“我就是个普通学生。还有很多要学的。”
“你太谦虚了。”林之荣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桌面上,拉近了距离,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飘过来。“书漾,其实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从随身的笔记本里抽出一个素白的信封,轻轻推到纪书漾摊开的教材上。
信封没有任何署名,封口却折得很精致。
纪书漾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立刻伸出手,不是拿起,而是用指尖将那信封推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学长,”纪书漾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谢谢你的好意。U盘和信,我都不能收。”
他看着林之荣瞬间僵住的笑容,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我有喜欢的人了。很多年了。”
林之荣脸上的温和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带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是……是吗?”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手指无意识地将那被推回来的信封捏紧了,“从来没听你提起过……是咱们学校的?”
“不是。”纪书漾回答得很快,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他在老家。”
他说“他”,没有丝毫犹豫。
林之荣彻底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纪书漾,脸色微微发白。
桌上的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
纪书漾不再看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笔,指尖却悄悄滑进衣领,紧紧握住了那枚贴在胸口的硬币。
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学长,”他声音平静无波,目光落在摊开的刑诉法教材上,没有再抬起来,“我还有点笔记要整理。”
逐客令下得委婉又直接。
林之荣沉默地拿起那个被拒绝的信封和U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最终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轻响。
纪书漾没有抬头看他离开的背影。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脚步声消失在书架深处,才缓缓松开紧握着硬币的手指。
掌心被坚硬的边缘硌出了一圈深红的印子。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置顶的对话框安安静静。指尖悬在键盘上片刻,最终只发过去一条:
“哥,在忙?”
纪时泽刚结束一台耗时近五个小时的开颅手术,疲惫不堪。
他靠在外科医生休息室冰凉的墙壁上,闭着眼,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手术还算顺利,但病人基础情况太差,以后难说,术中的惊险时刻还在眼前晃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摸出来,看到“书漾”两个字,眼底的冷峻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
点开,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他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才慢慢敲下回复:“刚下手术。”
几乎是立刻,视频请求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在安静的休息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纪时泽看了一眼紧闭的休息室门,走到角落的窗边,才按下接通。
纪书漾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他们学校的图书馆自习区,窗外是沉沉的暮色。
他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但眼睛很亮。
“哥!”纪书漾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累坏了吧?”
“还好。”纪时泽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特有的沙哑,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你脸色不好。没休息好?”
“熬了俩大夜赶刑诉的案例分析,刚搞定。”纪书漾揉了揉眼睛,扯出一个笑,“哥,今天……有台手术是不是不太顺?”
纪时泽沉默了一下,目光越过手机屏幕,投向窗外城市冰冷的灯火。“嗯。病人基础差,术后感染风险很高。”他顿了顿,似乎不想多谈,“你那边降温了,看天气预报明晚有雪?”
“嗯!预报说初雪!”纪书漾的注意力立刻被带偏了,语气染上一点小小的兴奋,他把手机镜头翻转,对着自习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哥你看!好像已经开始飘小雪花了!”
镜头晃动,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纪时泽看着屏幕,还是被屏幕那端传来的雀跃冲淡了一丝疲惫。
他牵了下嘴角,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度:“看见了。岁城也冷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里纪书漾转回来的脸上,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叮嘱:“厚衣服穿好。胃药,”
他特意补充道,字字清晰,“在给你新寄的羽绒服行李箱夹层里,蓝色小药盒。”
窗外的碎雪无声地撞在图书馆冰冷的玻璃上,瞬间消融。
纪书漾隔着屏幕看着纪时泽掩不住疲惫却依旧沉静的眉眼,看着他白大褂袖口上沾染的一小块血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胀又酸涩。
“知道了,哥。”他轻声应着,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胸口衣料下那枚坚硬的硬币轮廓,指尖描摹着那两行深入金属肌理的刻痕。
风雪或许依旧,歧路或许仍在。
但硬币只有两面。
他选了,就不会翻面。
大三暑假,他在一家知名律所实习。
带他的合伙人赵康年律师是个目光锐利的中年男人。
一次加班到深夜,处理完一桩涉及亲情与巨额遗产争夺的复杂案子,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赵律师揉着眉心,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洞察世事的疲惫:“小纪,法律条文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有时候,人最难看清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尤其是那些打着‘责任’、‘亲情’幌子的东西,最容易让人迷失本心,也最容易伤人伤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纪书漾若有所思的脸上,“感情这东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是债,是恩,还是别的什么……心里那把尺,得时刻拎清了。”
纪书漾整理卷宗的手停住了。赵律师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底某个刻意封存、日夜回避的锁眼。
那些被“兄弟”名义重重包裹的炽热情愫,那些在责任与自我厌恶中挣扎的痛苦,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和隐秘的期待,瞬间汹涌而出,几乎将他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胀。
“谢谢赵律,我……记住了。”他声音发紧。
那个暑假结束返校,纪书漾在火车上坐了整整一夜。
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被黑暗吞噬又重现的田野和灯火,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审视着自己对纪时泽的感情。
不是恩情,不是依赖,更不是少年懵懂的错觉。
是爱。
是想要并肩、想要守护、想要共度余生的爱。
六月的政法大学,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毕业典礼在细雨中进行,雨丝不大,却足够把深红色的学士袍更深了。
纪书漾站在礼堂乌泱泱的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着校长冗长的致辞,目光一遍遍扫过礼堂侧门的方向。
时间一点点流逝,典礼流程过半,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手机在宽大的袖子里无声地震了一下,他飞快地掏出来。
Aaa.哥哥:手术延迟。尽快。
心沉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稳住。他回了个“嗯,等你”,把手机塞回去,目光重新投向讲台,努力集中精神。
当拨穗仪式终于轮到他所在的学院,纪书漾随着人流走上台。
院长微笑着将他的学士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握手祝贺。
闪光灯亮成一片。
他对着镜头露出标准的笑容,走下台时,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侧门。
这一次,他看见了。
纪时泽就站在礼堂侧门略显昏暗的光影里。
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身上,将他熨帖的白衬衫打湿,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紧贴在肩头,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他显然是刚下手术台就赶过来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镜片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
隔着喧闹沸腾的人群和潮湿的空气,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沉静地落在纪书漾身上。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纪书漾所有强装的镇定。
他几乎是拨开身边还在互相拍照的同学,朝着那个方向大步冲了过去。
学士袍的下摆绊住了脚,他也顾不上了。
是哥哥,也是爱人。
所以不会错过彼此。
他狠狠撞进纪时泽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
湿冷的布料下,哥哥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熟悉感。
鼻尖萦绕着雨水、消毒水和独属于纪时泽的干净气息。
“哥!”他把脸埋进纪时泽微凉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哽咽和巨大的满足,“我以为……赶不上了。”
纪时泽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抬起手臂,稳稳地回抱住他。
力道很大,箍得纪书漾的肋骨都有些发疼。另一只手按在他湿漉漉的学士帽上,揉了揉。
“答应你的。”纪时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平稳“毕业快乐,书漾。”
雨丝落在两人交叠的肩背上,落在纪书漾滚烫的脸颊上。
周围是鼎沸的欢呼、快门声和抛向空中的学士帽。纪书漾却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哥哥沉稳的心跳和自己如鼓的脉搏。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水光的笑容。
他紧紧攥着纪时泽冰凉的手,看着他同样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却依旧沉静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哥,我毕业了。”
“这次,换我养你。”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将青石巷的老槐树洗得油亮。
纪书漾推开门。
屋里没开灯,只有厨房方向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空气里有股久违的、温热的饭菜香气。
纪时泽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背对着门口,正把一盘清炒时蔬端上桌。
锅里还咕嘟着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瘦的侧影。
纪书漾放下箱子,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熟悉到骨子里的画面。
四年光阴呼啸而过,从初入大学的懵懂青涩到此刻手握毕业证的踌躇满志,无数个日夜的思念、挣扎、咬牙硬扛的片段在脑海里飞速闪回,最终定格在这方小小的、亮着暖光的厨房里。
他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纪时泽的腰,下巴搁在他微凸的肩胛骨上。围裙粗糙的布料蹭着他的脸颊。
“回来了。”纪时泽没回头,声音是陈述句,带着锅铲碰撞的轻响。
他关了火,汤的咕嘟声平息下去。
“嗯。”纪书漾应着,收紧手臂,贪婪地汲取着这真实的体温和气息,“真香。”
纪时泽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锅铲。
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仔细地端详,掠过他眉宇间沉淀下来的锐气,也掠过他眼下因奔波和兴奋留下的淡淡青影。
“瘦了。”他抬手,指腹蹭过纪书漾的下颌线,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纪书漾抓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握住,冰凉的指尖被他掌心焐热。“想你想的。”
他声音有点哑,带着点耍赖的笑意,目光却异常认真。
纪时泽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极淡,稍纵即逝。他抽回手,拍了下纪书漾的后背:“洗手,吃饭。”
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纪书漾吃得狼吞虎咽,像是要把这四年错过的味道都补回来。
纪时泽坐在他对面,吃得依旧不多,只是不时把盘子里的肉夹到他碗里。
“律所那边,定了?”纪时泽放下筷子问。
“嗯。”纪书漾咽下嘴里的饭,眼神亮得灼人,“‘众诚’律所,诉讼部。下周报到。哥,”他往前倾了倾身体,“等我站稳脚跟,把证拿了,咱们就……”
“吃饭。”纪时泽打断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
纪书漾后面“换个大点的房子”的话被堵了回去,毕竟这个房子是他们的父母的,不是他们的,他看着哥哥平静无波的侧脸,知道有些事急不得。
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过了几秒,又忍不住开口,声音低了些:“哥,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指的是那些苦,那些深夜的胃疼,那些沉默的支撑。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纪书漾正把最后一块油亮的糖醋排骨往纪时泽碗里夹,动作没停:“哥,这个没骨头,你……”
“叮咚——叮咚——”
门铃声急促地响起,盖过了他后面的话。
纪书漾的手顿在半空,排骨悬在纪时泽碗沿上方。
纪时泽刚放下筷子,闻声抬眼,目光穿过小小的餐厅投向玄关。
“这时间……谁啊?”纪书漾皱眉,放下筷子起身。
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下意识觉得这铃声来得不是时候。
他拉开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纪时泽没动,只沉声道:“先看看。”
纪书漾几步穿过客厅,凑到猫眼前。昏黄的楼道灯下,站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一把拉开防盗门。
“赵……赵老师?!”纪书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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