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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三司推事的刑堂上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案子审理到今日,莫说主审官,就是那状告的老妇人也已疲累,同样的话她回答了无数次,可始终盼不来个结果,她的仇人就坐在离她不过五尺之外,她却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权,这就是势!
她恨极、愤极,却无可奈何。
她知道,那堂上中间坐着的那个人还是一个什么王,却都拿她仇人无法,她唯有苦等,可今日再审下来,那人说一句什么‘稍待真凶’之言,堂上主审官三人就都似被施了法,一个个竟都坐等着。
而她的仇人,那独坐一方椅的少年,身体散着,没个正行,面上是意犹未尽的顽劣,他不在意周遭的人,只捻着手指间的一枚细针,那针本是别在他胸前的。
如此年纪的少年,俊秀之貌,那皮囊之下,竟是一副黑透了的毒心肠,老妇无数次在想,却始终想象不到这样的少年会如何害她爱子失去性命,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恨,杀人者以一个‘善人’的身份高坐堂上,受人膜拜,她喉口泣血的喊冤却被那样一双漠视的眼睛睥睨着!
这世道还算是太平世道,可太平之下的不公却不见得少过乱世去!
不过也还是权位者的天下!
她们此等劳苦小民冤屈又真正有谁人在意?
她这么些天瞧着,就算再愚钝,也有些明白了,她的冤情是微不足道,不过是那些权位者互斗的一个由头罢了。谁胜了,谁败了,她的冤却不会有个真正说法的。
她想着,就觉眼中已流下泪了,可她的面上干涩涩的,她的泪已流干了。
她想通这些,就觉通身的勇气都汇到了一双眼里,也就努力抬起眼皮,朝那黑衣少年看去,她的儿子也不过这般年纪,却从未像那少年那般坐得那样高、那样舒服、那样轻松、那样自由过。
她朝少年看去,却遇上了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眼,老妇一惊,忙低下头,却听那少年忽然开口道:“陈老夫人,我既是你的仇人,你为何不敢看我?”
陈老夫人?陈老妇一怔,竟都怀疑这个称谓不是喊自己的,她少年寡居,独身养子,其中艰苦心酸自然难尽,无数或戏谑或鄙视的称呼她听惯了,居然在仇人口中听得一点尊重。
因这一点尊重,她不由就把已弯曲的腰挺了挺,理了理枯散的发边,郑重地抬起头来,与那少年对视。
这是她伸冤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少年,也是第一次与少年正面相对。
“我叫宋翾,你既把我当作仇人,理应知道我的名字”少年说这些话时,是一副这么些天从未见过的郑重神情,“实话说,我不知道你的儿子是谁,或许我见过,或许……但我身边的人太多,若是忘记了你也莫怪,我从不会亲手杀人,但若你儿子的死与我有关,就算做我头上。”
陈老妇眼里又有了泪,她颤声道:“你是说我冤枉你不成?有人见你杀人!”
宋翾道:“我说了,与我有关就算作我头上,但若与我无关,你的冤就自己收着。”
陈老妇愤恨道:“我儿子死了,被你杀死了,你不认,却让我把这冤吞到肚子里,苍天呐!这是什么世道!”
“肃静!”澐王一拍惊堂木,有些头疼,右手边的大理寺丞道:“陈老妇,帝师的话你还不明白吗?若你儿子的死与他有关,你尚可伸冤。你且不要闹,已差人去寻陈田,实情到底如何不时即可分晓。”
这方刚静,门口处就是一阵骚动。澐王本正心烦意乱,他主审此案多日来毫无进展,当初在皇帝面前尽力揽下此事,本为胸中一点筹算,现在看来,筹算不成,反倒被牵连其中,皇帝本就对他已颇有微词,若结案遥遥无期,不但难损宋翾分毫,只怕他在盛都也待不下去了。
听得动静,不由大为恼火,厉声道:“何人喧嚣!带上堂来!”
来人却已就着话音已现身堂内,澐王一见,不由惊诧:“他……”然后看向宋翾,“想不到你与他也有交情。”竟是切齿的无奈。
来人三十六七,一身道袍,长身标挺,脸上一对长眉,长眉下一双长眼,看人时总透着疏离,他立在那里,那一方天地似是就与周遭人物隔绝开来。
童宝麒!
当年谓为“童氏三百年一出之奇才”,只因性格冷漠,不近人情,后遁道入道,几乎已与童家断绝往来,此番来此,宋翾却知道不是为着他的相请来的。
他此前就童宝麟案与童宝麒交谈过,不过寥寥数语,宋翾便知道此人虽还叫着童宝麒这个名,骨子里却绝无这个名相有的羁绊了。
可童宝麒今日还是来了。
因他是受杜韫毓相请的。
宋翾昨日回府,杜韫毓便告知他今日童宝麒会出面缉凶,他当时虽有意外,却又觉得若非孟遂手笔,谁人能知人用人至此?
杜韫毓与童宝麒虽无甚交集,可这二人在那些乱乱却又安安的年份,皆各有盛名,互相也有耳闻,童宝麒此人心性孤傲,能在他心中留下印象的只怕不多,就是宋翾,他也常称其手段为“暗彀”,很有些瞧不上的。但杜韫毓不一样,一个少女以身陷战,屡立战功,身上的光华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在群豪并起的年代,更显见其英悍,所以杜韫毓出面,童宝麒就为着心里头那一点印象,也会答应。
这就是童宝麒异于常人之处,也是宋翾愿意将他当作一个朋友的原因。
一直沉默的张宕已站起身来,惊讶道:“大公子!”
他本是童三江门生,却也不知童宝麒竟会出现在今日这堂上,方才宋翾一句“稍待真凶”他本心中存疑,可见了童宝麒,却知这几日审理不下的案子,只怕在今日就要了结了。可这了结是怎么个了结法他也拿不准。
童宝麒不是孤身来的,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澐王与宋翾都很熟悉的人,那人身量娇小,眉眼精细,一向红倩倩的唇却有些苍白,却一脸睥睨,似是这刑堂中的人谁也难入他眼。
澐王干咳一声,他已认出遥荷,心里莫名不安,拿出主审官的态度,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童宝麒还未说话,遥荷已噗嗤一笑,澐王眉头大皱,冷声道:“你笑什么!”
遥荷一副清嫩的嗓音却有些暗哑,闻言回道:“短短几个月,王爷就不认人了,当初梁湖南岸,一见心喜,不是王爷说的吗?”
“大胆!”澐王一拍惊堂木,神色已变,“这里是刑部,你既来了这里,便说明你有案子在身,本王不罚你蔑视公堂,你却大言惭惭,实在可恶!左右!拿他下跪,祥问实情!”
左右捕快便已上前要挟遥荷下跪,遥荷却双臂一震就把那两名捕快震退,澐王大惊,他从来想不到看起来这般娇软的遥荷竟有武学在身,听遥荷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何以值得我跪!”
澐王极怒,一指道:“刁民!将他打跪!”
左右一拥而上,杀威棒就朝遥荷劈头盖脸地击打而去,遥荷却置之不理,身形飘逸,一伸手反朝堂上的澐王捉去,堂上三人大骇,张宕与大理寺丞齐齐后撤,澐王却一时撤避不开,只见着那一双平日细软的手这时狰骨狞指地朝自己抓来,心神俱乱之下,竟大喊:“宋翾救我!”
遥荷尖声笑道:“王爷好糊涂啊!你费尽心思暗算之人,自然也巴不得你死在我手里,又如何会出手救你!”
眼见那一双硬爪就要扣在澐王咽喉,张宕却知澐王若真死在此人手里,这堂中谁也难逃干系,何况此人还是大公子带来的,不由就惊呼道:“大公子!快阻此人!”
童宝麒斜睨宋翾,却见宋翾好整以暇地看戏呢,他也知道澐王不能出事,也就出手。他跟随三辰五星学艺,三年前皇宴之上,就已显露他所学精髓,一手雷霆术当时便看呆众人,童三江更是得意不已。这时他出手,用的也就是雷霆术,只见他掌中气流蓬勃,犹如雷电霹雳,数道劲气就把遥荷缠实,遥荷身形就再不能往前分毫,遥荷似是已存死志,竟运气相抗,要挣脱这束缚。二人较劲,可苦了堂中诸辈,受不住这气劲威压,个个只觉胸口憋闷,艰难喘息。
宋翾测过遥荷两回,知道遥荷有些能耐,但这时才知道遥荷真正的本事,此人修为可堪称一流好手了。
眼见童宝麒不留余手,宋翾提醒道:“童兄,此人该死,却不能死在你手下。”
童宝麒似是冷哼了一声,但他向来神色难测,也不知是不是众人幻听,就见他一卸力,遥荷便一个踉跄,他一伸手按在遥荷肩上,一按就将遥荷压跪下去,遥荷本先就已伤在他手里,这时再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昏死过去。
澐王还在惊骇之中,其余人也都惊魂未定,见案犯伏地没了动静,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好。
宋翾却已在深思,以遥荷的身手,逃走轻而易举,何况如今红馆宁不归受伤,冷谜已暗追陈田而去,无人能拦他,可他不逃,偏等童宝麒来拿,到了堂上,又上演这么一出,若非弃车保帅,以求一死?
不。
宋翾暗自否定,以遥荷的能耐,那背后之人如何舍得丢弃?而且那人一直在暗处,除了宋翾,只怕少有人知晓其身份,尚不至于丢弃这等好手自保。那遥荷被擒便是另有所图了。
想及此,宋翾不由感到一阵头痛,若童宝麒带回的是一具尸体,此案倒还好了结,这下只怕更是纷扰了。
然后他浑身一冷,只觉一阵眩晕,接着全身经脉交汇处逐一而痛,后涌入丹田,在丹田处炸裂开来。
这痛……原来还在,他都快忘记这痛的存在了。只是与以前又有变化,他暗暗运气,松了口气,在失智之前,他还有时间离开这里。
众人见他起身,都把他看着,见他神色沉郁,也都不敢开口询问,澐王更是急思言辞,唯恐遥荷方才那番话令宋翾记恨自己。
宋翾脸色几变,暗调气息后,对众人道:“疑犯归案,接下来就看诸位的了。”说罢便走。
众人一愕,又看向童宝麒,此人从来到现在一言不发,此时依旧不发一言,也跟着抽身去了。几人只好看向澐王,澐王也觉今日再不适合审问,他需要时间筹划接下来该如何做。
宋翾却在刑部外头等着童宝麒,见了人,就一笑,二人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这么到了街面上,童宝麒这才开口道:“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将案子拖延至今,但我只出手这一次,若你那些以身入局、引人入彀的手段再敢扰我,我定然翻脸!”
宋翾无辜道:“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不然也不会扰童兄清修,童兄见谅。下不为例。”
童宝麒忽一把捉住宋翾手腕,眼中一沉,“老毛病犯了,你还有心思在此与我散漫?若你发狂当街杀人,你草菅人命的罪行可就坐实了。”
宋翾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的罪名早就洗不掉了,人的成见一旦形成,任凭我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何况我有童兄护航,不会落到发狂的地步的。”
童宝麒眉头一皱,“你要与我同去颂天阁?”
宋翾摊摊手道:“除了八位师父,还有谁能救我呢?”
童宝麒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你府中不是有位神医吗?我听说他把已死的司徒澜澈救活了,此等本事难道不能把你治好?”
宋翾叹气道:“我这是功法所致,这天地下恐怕除了三辰五星,无人能治我了。”
童宝麒迟疑道:“你就这么信任他们?”
宋翾笑嘻嘻道:“我也同样信任童兄啊,童兄何必吃醋呢。”
童宝麒却不与他玩笑,神情中似有难言之隐,宋翾却一拉他道:“快走快走,再耽搁又要扰童兄清修了。”
颂天阁在皇宫东南,这一段距离不算近,到了颂天阁入门处,宋翾已痛得冷汗淋漓,面色苍白了,这时他忽拉住童宝麒问道:“童兄,若今日我难逃一死,童兄会再出手一次吗?”
童宝麒没说话,只神色复杂地在宋翾肩头一拍,算作他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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