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一行人离开，又吭哧哧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达雪场。

　　此时天色已暗，众人已力竭，顾不得滑雪，君玉赶紧安排了车，将众人送回云中城。

　　温映看着近在眼前的雪场，不甘心看着君玉：“阿娘～”

　　君玉软下心来，轻声哄道：“阿映乖~等下日落，天全黑了，看不到，进雪场容易摔，要是摔到哪里，需要在家躺几个月呢。”

　　此语扼住温映的咽喉，她可不想被迫“赋闲”在家，前二十年她已经躺得够多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她要珍惜每时每刻，去探索世界的未知。

　　早上睡得够多，故而在回程的马车上，她显得异常兴奋，脑袋一直凑在窗边。

　　景宴的手横在她的腰上，将她护在怀里，以免马车突发颠簸带来的磕碰。

　　他从她身后见她之所及，入目便是整齐的田埂，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也无行人，他好奇问：“在看什么呢？”

　　温映后，将头靠在他肩上，缓缓说道：“看天，看云，看树，看雪，还有嘛，看新年。”

　　君玉本来在闭眼养神，听到她的话，缓缓睁了眼。

　　新年意味着什么呢？旧岁余温将去，新春万物伊始。

　　是青年背起行囊，不远千里踏上归家路；是老年自腊月始便翘首以盼的团聚。

　　马车徐徐而行，路过村庄。

　　村口零落站着几人，一垂垂老者牵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孩，站在队首。

　　老者满头银发，拄着拐杖，单薄却稳重。小孩不时踮起脚尖，朝着远处张望。

　　见到他们的马车驶过，小孩的眼睛瞬间亮起，想要挣脱老者的手而去。可马车并未停下，他失望叹气，耷拉着脑袋蹲下，数地上的蚂蚁。

　　“祖父，阿爹阿娘还要多久啊。”

　　“等等，再等等。”

　　直到后来，有夫妇大包小包从马车后出现，小孩猛地拾头，狂奔过去，一头扎进夫妇的怀抱，老人站在一旁泪眼婆娑。

　　再路过几户人家。

　　这家壮汉们在院内追着一只白白胖胖的猪跑，猪儿左拱右蹿还是被逮到，锋利的刀、烧得通红的铁钎、大盆、大桶已备齐，猪儿似乎知道大难临头，拼命挣扎，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哀鸣回荡在整个村庄。而壮汉们则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

　　那家院子里分站几人，女子挥舞着大扫帚，正清扫院中的积雪，男子踩着在靠墙的梯子，清理屋檐下的蜘蛛网，院中站着一个小孩，正哼着小曲，擦拭着院子里的桌椅。

　　突然，梯子晃了一下，男子手中的竹竿失手落下，砸在地上。女子好一顿教训，却也没忘擦干他脑门上的汗。

　　孩子急忙过来拉开二人，以免两人打架。最后三人在原地捧腹大笑。

　　路上偶有毕毕剥剥的爆竹声响起。不管富足与否，每家每户都在认真准备迎接新年。

　　马车进了城。道旁是两排整整齐齐的芦苇档口。诱人香气透过车帘飘进车里，温映与戚念对上眼神：冲吗？

　　戚念虽馋，却顾及君玉在侧，为难拒绝。

　　君玉看到了她俩的小动作，无奈笑道：“不用顾及我，你们想去就去。”

　　于是几人下车逛街。

　　可是下车后仍不见戚念去买各种小食，温映觉得奇怪，问：“怎么了？”

　　戚念忸怩一会开口：“你阿娘不是在这么，我害怕她说我不爱干净。”

　　温映觉得戚念真是太可爱了，她转头就和君玉告状。

　　君玉惊奇她怎会有如此想法，随即拉上戚念的手，进了档口。

　　戚念呆愣之际，已被拉了很远，她反挽上君玉的手：“夫人，谢谢你送我到小姐身边。”

　　君玉拍拍她的手臂：“我看中的人，怎会差？”

　　不过一会，两人捧出一大包东西，与其余人交换分食，到最后，就在这里吃了个饱。

　　君玉看着戚念身前的油渍，一挥手带着几人往九木坊去，并大方表示包完几个孩子今日的花销。

　　九木坊是云中有名的老店，主营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布料成衣。云中曾流传过一句话，纵使乞丐进去也能摇身一变王公贵女。

　　可见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没道理。

　　几人进店一字排开，俊男靓女惹眼，店内正在选购的顾主顿时全部抬起头来。

　　君玉招来掌柜，“快，给这几个孩子都来搭配一身。”

　　几人像个木头被领着，去换衣打扮。而君玉坐在沙发上，翘个二郎腿，低头喝茶，活脱脱一个暴发户。

　　“哟，我道这是谁呢，原来是君老板。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女子，摇着蒲扇，扭着腰肢走来，一屁股坐在君玉的对面。

　　君玉挑眉，怎的又遇上这个冤家？平常温意整天在营中，她无聊时便逗逗柳疏影，可今日为子女们置办新装乃是要事，没空纠缠。

　　她扬扬手，敷衍行个礼，说道：“柳老板，改日有空再叙。”

　　柳疏影可不干，君玉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能在金玉楼遇上她，根本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想制造偶遇都遇不上。

　　甚至有段时间云中富商间均传这君玉是某家大官养的小妾，替主人来打理酒楼的，君玉听了也不计较，只说道：“我有夫有女。”

　　众人不信，追问道：“那你夫唤什么？”

　　君玉狡黠一笑：“就不告诉你们。”

　　众人只当她圆不回来，风言风语依旧。因为从没人见过她的夫君和女儿。

　　柳疏影打定主意，要看看她在干嘛，结果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几人依次走来。三男三女，各有风姿。

　　一女着粉色襦裙，裙边袖边如意纹环绕，头插桃花簪，灵动娇俏；一女着红色团花暗纹圆领袍，蹀躞腰带，头簪白玉，冷艳锐气；另一女淡绿色卷草纹长裙，头簪莲花木簪，温婉清雅。

　　为首的男子暗云纹紫袍，贵气十足；后面跟着一个青色长衫书卷气男子；最后一个黑袍侠客打扮男子缀在末尾。

　　柳疏影看得目瞪口呆，她惊叫道：“你这是换业务了？要开青楼？”

　　君玉冷脸驳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

　　柳疏影翻个白眼，内心吐槽：呵！

　　直到为首的娇俏少女转圈唤了一声“阿娘”，惊得她扇子都掉了，“不是吧，你真的有女儿，女儿都这么大了？”

　　接着紫衣男子跟在娇俏少女后面也喊了声娘，柳疏影再度震惊，“不是吧，你女儿连夫婿都有了！”

　　君玉连一眼都懒得给她，眼里看着几个养眼的孩子，她心甚慰。

　　想她当年且弥的时候，就是喜欢各种各样漂亮的，不论是宝石还是人，到今天依然是这样。

　　至于柳疏影、嗯、长得一般，人聪明得勉强，不在她所喜范围内，不想理。

　　被冷落的柳疏影可不乐意了，想她跟君玉认识十几年，她的家底、她的情史都跟君玉漏的一干二净，结果每次君玉都是一副“哦”的样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气的跳脚，大闹：“君玉，枉我还为你思考让你如何摆脱家里大官出来自立门户，你连你嫁女儿都不请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君玉无奈看她，指着场中的“禁止喧晔”，幽幽道：“大吵大闹，是会被赶出去的哦。”

　　柳疏影依旧气不过，忍不住刺人：“这么抠门，怪不得养出来的儿女也小气。还要你来养。”

　　景宴和温映同款抱臂看她，准备招来掌柜，将最有价值之物买来送给君玉，结果发现戚念正拉着掌柜耳语。

　　掌柜一脸难色，最后还是将镇店之宝宝相花纹且华锦端了出来，呈到君玉面前，犹豫说道：“此锦乃蜀中锦王杨昭月去世前织染的最后一块锦、历时一年，取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连而不妖的寓意。”

　　等到君玉点头收下，他才松了口气。谁家熊孩子从老板手里买东西送老板啊！可真是为难死他了！

　　掌柜退到一旁，轮到戚念上场。

　　她站到君玉身边，像个忠诚护卫，对柳疏影说道：“我们阿娘有，你没有！”

　　柳疏影掩面而去，大呼：“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以后再跟君玉说话我就是狗！”

　　场中人大开眼界，几人齐齐“哇哦”出声，戚念从哪里学来的？杀伤力这么高？

　　君玉噗嗤笑出声，看着戚念：“小念念，你钱哪来的？

　　“月俸。”她一顿，“还有未婚夫给的。”

　　君玉捏捏她的脸，果真可爱，“不过啊，这家店也是阿娘的，你的钱还是好好拿着吧。”

　　戚念再不犹豫：“阿娘，你还缺女儿吗？”

　　君玉哈哈大笑，“缺啊，缺啊，我来者不拒。”

　　温映景宴心头一跳，这个阿娘好像不太一样，未免太跳脱了吧？

　　几人从九木坊出来，忽然眼前一亮。

　　天边一轮明月撒下清辉，门前鳌山上一条青龙盘踞，四面灯火亮如白昼。笙箫丝竹之声悦耳，间以鼓声花炮，白光流泻，向上空冲去，化作漫天花雨，下落。围观之人皆是目不转睛。

　　路过花市，君玉又进去带出几盆年橘，果实金黄，挂满枝头，大吉大利，多子多福。整个马车空处已被塞得满满。

　　君玉看着天色，大呼：“坏了，戌时了。”

　　她连忙吩咐众人归家。

　　马车徐徐行到将军府门口，她先撩开帘子，偷偷看了一眼，一道高大身影直直立门口，屋檐灯照下，影子被拉的长长的。

　　她深吸口气，下了车，走到温意身边，双手抱住他腰，将脸埋在他怀中：“哎呀，对不起，他们买东西太慢了。我都一直催了，他们还是慢吞吞，像老年人一样。”

　　被迫背锅的众人：……

　　见温意没反应，她悄悄探出头来，仰头望他：“那我们去吃饭？”

　　温意拿出手帕，抹去她脸上的油渍，拉着她的手，微微叹气：“走吧。”

　　“今天探查查的怎么样？”

　　“不错，有些发现。”

　　“趁离除夕还有几天，好好训练。”

　　“知道了，父亲。”

　　“除夕那天要去祭拜温家先祖，你俩做好准备。”

　　“嗯。”

　　“这几天没事的就陪你们阿娘好好玩玩。”

　　“嗯。”

　　君玉听得恍恍惚惚，任由身体被温意带着往前走，她回想起今天在路上看到的“新年”，如果说人生是由一个个画面组成的，那么新年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是二十年前且弥的浓墨重彩？是云中妆点的红红火火的喜庆老街？好像都不是。

　　是终于与千里外的热切儿女见面团聚，是不管多晚他总会提灯等她回家吃饭，是曾经与友人一起驰骋塞外吃火锅守岁。

　　同身边人在一起，她才感受到自己真真实实活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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