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不要见面
明谦在标本陈列室的狼藉中不知昏睡了多久,或许是一夜,或许是整整一个昼夜。他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胃部熟悉的、刀绞般的疼痛唤醒的。阳光透过被斧头劈砍出的裂缝,刺眼地照在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已经干涸发粘的防腐液上,形成一种怪诞而肮脏的光斑。
他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他撑着手臂,试图坐起来,掌心立刻被尖锐的玻璃碴刺破,鲜血混着地上的污浊,形成更深的暗红色。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目光首先触及的,就是那座依旧屹立、完好无损的玻璃棺。然顾在里面,姿态未变,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与他毫无关系。那幽红的“谦”字,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目,像一个永恒的嘲讽。
明谦没有去看被他毁掉的父亲的“蝶翼”和那摊曾是声带标本的污迹。那场疯狂的破坏,此刻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拙劣的、无能的闹剧,除了证明他的崩溃,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视掌心的伤口和满身的污秽,踉跄着走下三楼。别墅里依旧死寂,但他似乎能听到某种无形的钟摆声,在规律的响动,计算着他余下刑期的时间。
他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直接将嘴凑上去,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自来水。水灌入空瘪的胃,引发一阵更剧烈的痉挛,他扶着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他需要点什么。不是食物,不是水。是那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能与那个世界产生连接的东西——痛苦,或者与痛苦相关的记忆载体。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目光在狼藉中搜寻。最终,他找到了那个从车祸现场带回来的、染血的汽车内饰碎片。他紧紧将它攥在手里,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他蜷缩进沙发最深的角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开始舔舐自己的伤口——用回忆。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到那个雪夜,回到扭曲的驾驶室里,回到然顾用玻璃碎片划开腺体,对他露出那个掺着血沫的微笑的瞬间。
“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我的味道了。”
味道……
对,味道!
明谦猛地睁开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疯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寻找着昨天他打碎的那个、装有然顾血液样本的玻璃管残留的痕迹。他的手指触碰到大衣口袋内衬,那里有一小块已经干涸发硬的深色污渍。
他像瘾君子看到了毒品,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将鼻子深深埋进那块污渍里,用力地、贪婪地呼吸。
然而……
没有了。
那混合着铁锈和苦涩山茶花的、独属于然顾最后时刻的味道,几乎已经消散殆尽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类似灰尘和腐败的腥气。
消失了……连这个也要消失了吗?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他全身。他不能失去这个!这是然顾最后留给他的、最直接、最真实的连接!是证明那一切不是他臆想的证据!
他像疯了一样,冲进卧室,扑到床头柜前,粗暴地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些写着疼痛指数的抑制贴,几盒未拆封的、属于他的强效Alpha抑制剂,还有一些杂乱的票据……
没有!都没有那种味道!
他又冲进浴室,目光锁定在洗手池下方的垃圾桶。他记得,然顾曾经在这里丢弃过空的抑制剂针管……他一把掀翻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他跪在地上,不顾肮脏,徒手翻找着,寻找着任何可能残留着然顾信息素的东西。
只有灰尘,和已经干涸的、不明成分的水渍。
绝望如同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浴缸,大口喘息,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
怎么办?去哪里找?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由然顾骨灰烧制的戒指,正静静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骨灰……会不会还有味道?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黑暗的脑海。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戒指褪了下来。戒指是密实的材质,表面光滑,几乎闻不到任何气味。
他盯着戒指,眼神里闪烁着疯狂而犹豫的光。毁掉它?不,这是然顾最后物理形态的留存,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
那……混合呢?
一个更诡异、更病态的念头滋生出来。颜述的报告里提到,然顾曾将他的信息素提取液注射进静脉,产生了奇特的成瘾和依赖。那么……反过来呢?
如果他……将属于然顾的、这戒指里蕴含的“物质”,以某种方式……融入自己的身体呢?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但战栗之中,却夹杂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激动。仿佛这是一种仪式,一种能够打破时空界限,让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终极的联结。
他不再犹豫。他拿着那枚戒指,走进厨房。他找到一个平时热牛奶用的小奶锅,接了点水,放在燃气灶上。火焰“噗”地一声点燃,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他看着那枚戒指在清澈的水中沉底,心里默念着然顾的名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水渐渐热了,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他紧紧盯着,期待着能看到什么变化,比如骨灰溶解,水里泛起熟悉的颜色或气味……
什么都没有发生。戒指只是安静地躺在逐渐沸腾的水底,没有任何变化。
明谦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无力。连这种方法……也不行吗?
他关掉火,看着那锅微微荡漾的热水,和水中那枚孤零零的戒指。一种巨大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将他彻底淹没。他连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寻找一点慰藉,都做不到。
他伸出手,想去把戒指捞出来。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水,立刻烫红了一片,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戒指的那一刻——
“叮咚——”
门铃再次响了。
这一次,铃声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持久,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明谦的动作顿住了。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
会是谁?物业又来了?还是……颜述?
他没有动。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想守着他的地狱,和他的“标本”,直到永恒。
门铃响了一阵,停了。就在明谦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时,门外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有人有他别墅的钥匙?!
明谦猛地抬起头,混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望。是然顾吗?是他回来了?不,不可能……
“咔嚓。”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不是颜述,也不是物业人员。那身影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气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种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Alpha气息,让明谦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一个他以为早已遗忘,或者说,刻意回避的、来自“正常”世界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怒意:
“明谦!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鬼样子!”
逆光的身影踏入室内,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明谦早已无法触及的世界。来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与别墅内污浊、破败、弥漫着腐朽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
光线适应后,明谦看清了那张脸——轮廓分明,带着岁月刻下的威严痕迹,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失望。是他的舅舅,林振锋,母亲那边唯一还与他有联系,并且有能力干涉他生活的长辈。一个在商界叱咤风云,永远理智、永远正确的Alpha。
林振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散落的酒瓶、随意丢弃的脏污衣物、地毯上不明来源的深色污渍,最后定格在蜷缩在厨房门口、浑身脏污、眼神空洞如同流浪汉的外甥身上。
“我接到物业的电话,说你这儿像个鬼屋,还胡言乱语!”林振锋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要踩碎这令人作呕的颓败,“我还不信!明谦,你看看你!你还是明家那个眼高于顶的继承人吗?你还是个Alpha吗?!”
明谦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地、试图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舅舅的视线里。林振锋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砸入了他自我封闭的泥潭,搅起了他不愿面对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泥沙。
“那个叫然顾的Omega已经死了三年了!”林振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残酷,“为了那么一个……来历不明、神经质的玩意儿,你就打算把自己彻底毁掉?你父亲(明悠)是疯了,你也非要跟着他一起疯吗?!”
“他不是玩意儿……”明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执拗。
“那他是什么?!”林振锋厉声打断,“一个把你拖入地狱的魔鬼?一个让你连人样都没有了的祸水?明谦,你醒醒!他死了!死了就是一堆枯骨,一捧灰!什么都不是了!”
“他不是!”明谦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振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在这里!他一直都在!”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心脏在绝望地跳动。
林振锋看着他外甥眼中那种近乎癫狂的执念,怒火更炽,但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更强势的态度压服对方:“我不管你怎么疯!现在,立刻,跟我走!我已经联系好了瑞士最好的疗养院,你需要彻底脱离这个环境,接受系统的治疗和心理干预!”
治疗?干预?明谦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治疗什么?治疗这场名为“爱”的遗传疾病吗?颜述的报告冰冷地浮现在他脑海。
“我不去。”他低下头,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由不得你!”林振锋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明谦的手臂,试图将他从地上拽起来。Alpha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明谦的骨头。
触碰带来的不是服从,而是更激烈的反抗。明谦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甩开林振锋的手,力量之大,让猝不及防的林振锋都踉跄了一下。
“别碰我!”明谦嘶吼着,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恐惧,仿佛林振锋不是来拯救他的,而是要将他从他唯一拥有的地狱里拖走,“我不需要治疗!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他?哪个他?那个死人吗?”林振锋气得脸色发青,他指着周围的一切,“你看看这地方!这还能住人吗?这根本就是个坟墓!你是在给自己守墓!”
“对!这就是我的坟墓!”明谦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我自愿的!我乐意!你给我滚!滚出去!”他随手抓起旁边流理台上一个空酒瓶,对着林振锋,姿态是全然失控的威胁。
林振锋看着他外甥这副彻底疯魔的样子,眼神复杂。有愤怒,有痛心,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种极端情感的畏惧。他看得出,明谦已经完了,不是身体,是灵魂。那个叫然顾的Omega,用死亡和这种扭曲的羁绊,彻底摧毁了他。
硬来不行。林振锋强压下怒火,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好,你可以不跟我走。但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会让人来接手,清理这里,把你送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他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安排人手。
清理?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明谦所有的恐慌和暴戾。清理?就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然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清理掉那些沾染了他信息素的物品?清理掉……三楼那个玻璃棺?
不!绝对不行!
“不准动我的东西!”明谦如同野兽般扑了上去,试图抢夺林振锋的手机。他此刻爆发出的力量,完全不像一个长期酗酒、营养不良的人该有的。
林振锋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手机被撞飞出去,滑落在地。他也被明谦撞得后退几步,撞在厨房的中岛上。
“你真是无可救药!”林振锋彻底被激怒了,Alpha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那是一种带着冷冽松木味的、充满压迫感的气息,试图强行压制明谦。
若是平时,明谦或许会被压制。但此刻,在极度恐慌和捍卫“领地”的本能驱使下,他体内那混乱、腐朽的苦山茶信息素竟也疯狂地涌动起来,与松木气息猛烈对冲!两种Alpha信息素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令人窒息。
“他是我的!”明谦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振锋,像是守护着最后一块腐肉的鬣狗,“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能!”
他不再试图攻击林振锋,而是猛地转身,像一道扭曲的影子,飞快地冲上了楼梯,直奔三楼!
林振锋一愣,随即意识到不妙,立刻追了上去:“明谦!你给我站住!”
当林振锋冲上三楼,推开那扇虚掩的、通往标本陈列室的门时,即使是他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僵在原地。
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干涸的防腐液痕迹,被劈砍得不成形状的展柜残骸……以及,房间中央,那座完好无损的、立式的玻璃棺。棺内,一个容貌昳丽却面色苍白的年轻Omega,以一种怪异的、凝固的姿态站立着,颈后那道被缝合的伤口和幽红色的“谦”字,在从破损窗户透进的惨淡光线下,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这……这是什么?!
即便是林振锋,也瞬间明白了物业口中“胡言乱语”和“标本”的含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颓废或悲伤,这是彻头彻尾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疯癫!
而明谦,此刻正背对着他,张开双臂,紧紧贴在玻璃棺上,用整个身体护着它,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转过头,看向林振锋的眼神,充满了偏执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
“你看……”明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喘息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光彩,“他很完美,对不对?颜医生说……这是‘最终形态’……是‘永恒藏品’……他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林振锋看着外甥那完全陷入自我世界的癫狂模样,又看了看玻璃棺中那具显然被特殊处理过的遗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原本以为只是放纵和抑郁,没想到……这远比他想像的更加恐怖和……肮脏。
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强行带走明谦的念头。跟一个已经将疯狂奉为信仰的人,是无法用理性沟通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强行干预,会不会引发更极端、更不可控的后果。
林振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内心的惊骇。他深深地看了明谦一眼,那眼神里,最后一丝亲情似乎也在这极致的扭曲面前冻结、碎裂了。
“你……好自为之吧。”
他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冰冷的字,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然后是别墅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他放弃了。
明谦维持着护卫的姿势,直到确认林振锋真的离开了,才缓缓地、脱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棺。
危机似乎解除了。没有人能带走他的然顾,没有人能清理他的“坟墓”。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片巨大的空洞,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加寒冷,更加深邃了呢?
舅舅那最后一眼,像一把冰锥,刺穿了他疯狂的表象,让他窥见了一丝外界看待他的、赤裸裸的惊惧与排斥。那是一种看“非人”物的眼神。
他转过头,脸颊贴着玻璃,看着棺内然顾那空茫的、带着一丝嘲讽笑意的脸。
“现在……”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真的只剩下我们了……”
阳光移动,渐渐离开了这片狼藉之地,阴影重新笼罩下来,将他和他的“永恒藏品”一起,吞没在更深的、无声的黑暗里。
绝望,在此刻有了新的定义——不是激烈的对抗,而是被整个世界,包括最后的亲人,彻底地、无声地抛弃。
而他,甘之如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