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音乐盒的乐音渐渐微弱，最终停在了一个未完的音符上，余韵在寂静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消散。宋予执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小震动带来的麻痒感。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台灯暖黄的光晕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房间里太安静了。乐音停止后，那种属于深夜的、纯粹的寂静便如同涨潮般重新涌上，淹没了所有角落。耳朵里只剩下血液流动的嗡鸣，和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有些过分。这寂静与实验室里那种充满目的性的安静不同，与何闻野在身边时那种带着生气的静谧也不同。这是一种全然私密的、暴露内心的寂静，让他无处遁形。

　　他有些烦躁地蹙起眉。身体深处，那点被粥水温热暂时安抚下去的胃部滞重感，似乎又隐隐浮现，像水底不甘寂寞的暗礁。更让他不适的，是胸腔里那股陌生的、难以命名的鼓胀感。不是疼痛，不是焦虑，更像是一种……被某种柔软却坚韧的东西持续填充、撑开，以至于原有的冰冷秩序被扰乱后产生的、空茫的失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那个小木盒。旧银色的音乐盒静静躺在深蓝绒布里，像一个沉睡的、关于何闻野所有执拗关心的具象化符号。还有那个被还原的魔方。还有那句“别太晚”。还有下午实验室里，何闻野鼻尖上的灰尘和亮得惊人的眼睛……

　　这些细节，平时被他用冷漠的外壳和繁重的课业、精密的模型隔绝在外，此刻在深夜里，却如同获得了生命般，纷纷挣脱束缚，在他脑海里盘旋、闪烁，每一个都带着清晰的温度和重量。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他胃病最严重、整夜无法入睡的那段时间，医生说过的话，关于压力、关于情绪内化、关于身体对心理状态的诚实反应。他当时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无用的心理安慰。他一向擅长度量和控制，无论是知识、模型，还是自己的情绪。他将一切混乱和痛苦都压入冰层之下，用绝对的理性和秩序来覆盖。

　　但现在，何闻野出现了。像一颗不讲道理的、燃烧着的陨石，径直砸进他冰封的世界。带来失散的弟弟，带来关于母亲温暖的记忆碎片，也带来那些被他深埋的、血淋淋的伤疤。更带来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直白而滚烫的靠近。

　　这种靠近，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用惯常逻辑度量和控制的方式，侵蚀着他的冰层。不是剧烈的撞击，而是温水般的渗透，一点点，一天天，从借一条围巾开始，到深夜递一片药，到留下一个音乐盒，到闯入他的实验室，笨拙却认真地打磨一块板子，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结。

　　而他，从最初的冰冷拒绝，到别扭的接受，到默许对方的“帮忙”，甚至……到主动说出那句近乎关心的“别太晚”。每一步后退（或者说，是被迫的容纳），都清晰可辨。

　　这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近乎恐慌的失控感。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是痛苦的掌控。而现在，何闻野，以及何闻野所带来的这一切，显然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无法预测何闻野下一步会做什么，更无法预测自己会对何闻野的下一个举动，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就像此刻，他坐在这里，被这些纷乱的思绪和身体内部陌生的鼓胀感搅得心神不宁，而这所有的源头，都指向隔壁房间那个可能已经熟睡的人。

　　这种被另一个人如此深刻地影响情绪和状态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悸。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大，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他僵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

　　一片沉寂。何闻野似乎没有被惊动。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对自己这条件反射般的举动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对面楼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昏黄的光。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深秋凌晨特有的、沁骨的寒意，吹在他有些发烫的脸上。

　　冷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微微俯身，看着楼下被路灯照得一片惨白空旷的小区路径。几个小时前，他就是从那里走回来。而何闻野，此刻也在这片夜色笼罩下的某一处空间里。

　　他想起何闻野在楼梯拐角追上他，将木盒塞回他手里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理所当然的“摔坏了多可惜”。想起更早之前，他说“别太晚”时，何闻野脸上瞬间绽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彩。

　　何闻野的快乐和在意，总是如此直接，如此……耀眼。像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不容忽视。而他自己，则像是常年生活在极夜冰原的人，骤然被这样的阳光照射，第一反应是刺目和不适，本能地想躲回阴影里。但阳光带来的暖意，却又真实地、一点点地，渗透进冰冷的躯壳。

　　矛盾。无处不在的矛盾。

　　胃部的不适感似乎因为寒冷的刺激和情绪的起伏而明显了一些。他直起身，离开窗边，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放药盒的抽屉。银色冰凉的药盒触手可及。但他盯着它看了几秒，却没有拿出来。

　　吃药意味着承认身体（乃至心理）的“失控”，意味着需要借助外物来维持表面的“正常”。而此刻，他不想承认。

　　他关上抽屉，转而拿起了那个魔方。指尖快速转动，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寂静中规律地响起，带着一种机械的、令人安心的节奏。他专注于色块的移动和归位，试图用这种纯粹的、可掌控的逻辑游戏，来驱散脑海里那些纷乱无章的画面和情绪。

　　很快，魔方被还原。完美无瑕。

　　他看着那统一的色块，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然后，他再一次，用力拧错了一块。突兀的杂色刺眼地存在着。

　　他看着那个错位，眼神深不见底。这不仅仅是一个魔方上的错误，这是他内心某种固执的标识，是他与完美秩序之间刻意保留的、对抗性的距离。是何闻野未经允许就“修正”了的东西。

　　他维持着那个错位，将魔方放回桌上，就在音乐盒旁边。一旧一新，一温暖一冰冷，一个承载着模糊的记忆和当下的关切，一个象征着内心的伤痕和刻意的保留。并排放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冲突又并置的视觉效果。

　　他重新坐回椅子，后背微微弓起，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住额头。台灯的光从他头顶倾泻下来，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成一片沉默而孤独的剪影。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什么东西轻轻刮擦墙壁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宋予执猛地抬起头，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到耳朵上。

　　声音很轻，短促，一下，然后停了。像是睡梦中无意识的翻身，手或脚蹭到了墙壁。又或者……是别的？

　　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隔壁再无声响。只有一片深沉的、属于睡眠的寂静。

　　或许只是听错了。或许何闻野睡得并不安稳，像他一样，被某些梦境或思绪困扰。

　　这个猜测，让宋予执心里那团乱麻般的情绪，又添上了一缕极细的、名为“担忧”的丝线。他想起何闻野提起沈千恒离开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认真。想起那枚从不离身的平安扣。想起火灾，想起浓烟，想起失散……那些沉重的过去，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枷锁。何闻野同样背负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遗忘，以及缓慢苏醒的、可能更加残酷的记忆。

　　他们是被同一场灾难、同一位母亲联结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这个认知，在深夜独处时，变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他书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无声地亮了一下。幽蓝的光在昏黄的台灯光晕中显得有些突兀。

　　宋予执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那亮起的屏幕，没有立刻去拿。会是何闻野吗？这么晚了……他难道也没睡？

　　几秒钟后，屏幕暗了下去。没有持续的提示音，应该不是电话或视频。可能只是一条信息，或者无关紧要的应用推送。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手，拿起了手机。屏幕解锁，通知栏里，静静躺着一条新信息。

　　发送者：何闻野。
　　时间：凌晨一点零七分。
　　内容只有两个字，和一个简单的符号。

　　“晚安。??”

　　宋予执盯着那条信息，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仿佛能透过这两个字和一个表情符号，看到隔壁房间里，何闻野可能正侧躺着，拿着手机，在发送前或许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按下发送键的样子。或许他刚刚醒来，或许他一直没睡，听到了自己椅子移动的声音，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发这条信息。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条信息本身，就像一只试探着伸过来的、温热的手，轻轻叩响了他冰封世界的大门。

　　他没有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说“晚安”？太刻意。不回？似乎又显得过于冷漠，辜负了这份深夜悄然递出的、微小的问候。

　　最终，他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桌上。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胸腔里那股鼓胀的、失衡的感觉，似乎因为这条简短的信息，而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隐隐地，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夜，静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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