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裘利亚抓狂——她是来救温斯顿的，她是来带他回去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拼命勒紧脱缰的思绪，逼迫自己将所有一切意象尽可能地挤出大脑，才猛然间发现她早已虚弱不堪......
　　意识的虚弱与□□很不一样，虚弱的□□会怠惰不动，但虚弱的意识却变得如同最轻薄的液面似的，难以抵御空间里任何防不胜防的轻微扰动。裘利亚发现自己虚弱到完全停不下来去思考毁灭。她控制不住自己！焦急和恐惧的情绪一同升上来搅浑她的思路，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
　　裘利亚试图自救，她恍然想起自己曾听母亲说起过，在他们族内冥想时，也曾有人出现过类似的感觉，与之相应的应对策略是将其立马唤回现实，用最直观最具冲击力的当下五感完全充斥其神识，因为相对纷繁复杂的思绪来说，现实中切实发生的事件和情感反而要更缓慢和饱满，而这种专注投入的信息流对飞速运转的精神力而言是一种舒缓和暂时的保养。
　　现实......她现在根本回不去现实，更别说五感，她都不存在实体！怎么办？怎么才能以目前的情势连接现实？现实......现实中的事？想现实中的事。对，她入梦之前发生了什么？在哪？那是几点钟？白天还是黑夜？她和谁？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这里，那里......她不断追问，不断去给自己的情感找一个跟梦中世界完全脱钩的锚点，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对思维的掌控力貌似恢复一点点了......她得尽快理清思绪，理智渐渐回归她的头脑，将那些黯淡陈置的记忆和线索重新排列。
　　她要救他，她得在这里救他出去，怎么办？该怎么办？头绪在哪里？哪里是突破口？
　　他自杀了，流了很多血，没了心跳和呼吸......血，给他输血，然后——
　　对——温斯顿明明已经被注入了新鲜人血，他明明都恢复生命体征了，他不过就是在做梦，他凭什么能抛下这一切说走就走？！
　　对，就是这里。这是怎么回事？想想看，想想看，还有哪些信息被忽略了？
　　裘利亚忽地一震，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入梦前八爪医生好像的确说过——
　　“......但如果他不是自愿吸食血液，那么时间就会变得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
　　温斯顿的确不是自愿吸血，他甚至从不吸血！他现在那具□□里的血是被她强行灌进去的！这不是他的选择！
　　天哪，的确如此——那个神秘的医生早就知道有这种可能！
　　但是，不对，这不是全部，“不确定性”不代表“确定死亡”，“不确定性”只能表示“无法确定救活”，“无法确定救活”就是“还有可能救活”，那么，是的，“不确定性”就是“可能性”。
　　她得想办法，她必须想办法把这个“可能性”变成“确定性”！
　　八爪医生在跟她互道晚安时特意加了一句“好梦”，那么他很可能知道温斯顿会做梦，而梦一定是这里的关键，看来直到入梦，她做的都是对的——甚至说，她幸好入了梦，才能第一时间发现温斯顿的去意已决。看来□□注血还远远不够，顶多只能将温斯顿变回一个留身去魂的植物人，所有关键就在她现在所在的这个节点上。
　　然而时间紧迫，温斯顿已经离去，他应该还没到达终极，因为她还在这里和他拼凑回顾往生，但她得加快行动。
　　想明白这件事，裘利亚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她还是尽量避免去触碰温斯顿的记忆“网”，避免使情绪凌驾在神识之上，但她又不得不在这些仅有的东西里寻找破绽——不对，不应该在“里”寻找破绽，温斯顿记忆里的情绪太过浓稠压抑，而这些正是问题的症结，那相对的“外”又该是什么？
　　瞬间，当她念及“外”这个概念，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抽”了出去，“抽”到了一个很开阔的、靠“上”的空间里，好像一下开启了神明的视角。而在这时，脑子好像也变得轻松清灵起来了。
　　而几乎就在下一秒，裘利亚就意识到了一直以来的问题所在——温斯顿的记忆不是全部！
　　她连通了那个网，按理来说温斯顿对往生的拼凑里再也没有她不能触达的角落，可她发现这张网是不全的——这其中分明缺了很多很多东西！
　　不，这根本不是全部！贝丝呢？他们一起孕育贝丝的快乐瞬间呢？还有他们的婚礼、他们一起度过的平安夜、他们相拥而吻的每一个浪漫时刻——这些都去哪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里——温斯顿的梦境是在救下她时经过两个“她”的同时扰动被打断的，他发现了她的入梦，然后他们就停止了他的人生回溯。问题就在这，温斯顿并未拥有全部记忆，那些后面的幸福时光难道不值得他继续流连于世么？
　　还有，还有那之前的三百多年她未能参与的漫长岁月，她不信，她不信那其中就一丁点、哪怕一丁点指甲盖大小的微茫都找不到么？不可能！怎么可能？！一个人来到世上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心灰意冷遍体鳞伤，不可能！
　　裘利亚无法相信，她不能接受，这里一定有问题，她要找到那个裂隙，然后狠狠扳开那口棺椁，帮他翻出所有被埋葬的希望，最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说干就干，裘利亚这才领会到，成为温斯顿的“网”的一部分不只是为了坐以待毙地被他的情绪淹没、入侵，更是为了——查阅。
　　庞大的信息浩渺如烟海，迎面向她砸来，裘利亚重温自己刚进来时习得的技能：在这个纯意识的空间里，只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的自由意志才能行动并形成“影响”。她尝试照猫画虎地像梦境回溯那会儿翻阅视频帧一样去遍历事件，发现这样做太慢了，这么翻下去，温斯顿走到终极、投胎一圈回来都翻不完，更别说最有希望帮助他的贝丝那部分记忆还在最后的最后，这招绝对行不通。
　　怎么办？
　　裘利亚想到这里，下意识做了个在现实中抬头的动作，类似一个埋头天书著作的人忽然抽离苦读、停下思考，然而就是这个动作——当然，这只是思维的动作——令她仿佛缩小了局部地图，然后更大的画面在视野里被渲染出来。
　　裘利亚一边思索，一边瞟了眼这个相对宏观的地图。
　　奇怪，为什么这么看是网图？但刚刚放大局部以后聚焦某一片段上却是线性帧幅？不应该都是线性帧幅么？从出生到死亡，一个人完整的一生，随着时间排列事件，最后就形成了像电影胶片一样的记忆流？
　　裘利亚匪夷所思地重新聚焦那些网点，但似乎因为“看”得太用力，她呼啦一下像是直直坠进一个点里，她的视线里飞快地掠过白崖城堡、墓园、送葬的黑衣人群、扶手椅上虚弱的温斯顿、墓碑......这好像是第一任佩里去世时的场景。但还容不得裘利亚仔细观察，她便突然有种感官爆炸的感觉——她直觉脑中的信息量骤然剧增，画面变得光怪陆离，她好像一下破开墓前的新土堕入了地下，同时进入棺椁看到老佩里平静安详地沉睡在那里，然后不受控地跌入他的尸身看到了他停跳的心脏和腐朽的内脏，而内脏里又有僵硬栓塞的血浆和成群死亡的红细胞......停停停——这是怎么回事？
　　裘利亚极力刹停，本能地回看，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些所有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空间里的乱七八糟竟然完全是同时“摆”在她面前的！她再试着去看向地上椅子里的温斯顿，然后突然就像打开了魔盒似的将他体内的所有器官、组织、细胞也“平铺”了出来！事物和信息越“看”越爆炸，裘利亚深呼吸一口尽量不再去动用“看”的动作。
　　她不看，但她可以慢慢向“外”抽离一点。裘利亚好像对此已经很熟练了。她谨小慎微地“向上”望了望，发现自己好像漂在一个透明的肥皂泡沫里......不，不是简单的球状泡泡，是薄膜样的、像是无数叠加的魔戒一样的一个地方，隐隐约约地，她看到这里的不远处是同一个墓地，但那里的温斯顿好像更成熟了一点点......他在送别那只陪伴了他十年的伯恩山犬。
　　这里——能连通那里？
　　裘利亚再往远处探了探，半透明的相似空间略有重叠，那边好像还是在这片墓地上，从送丧的人群的样貌衣着看，要更接近血族，也许是温斯顿父亲的葬礼......
　　显然这三场葬礼有相关性，都是温斯顿在漫长无望的时间里不得不面对的无数离别......
　　而在最远的那个葬礼的更远处则像是一个父亲殴打小温斯顿的场景，有点远，而且挡在那之前的信息很混乱庞杂，裘利亚不敢确定，不过可以推测，父亲所在的场景理应也会以某种相关性连接到父亲葬礼的场景上。这是合理的。
　　于是裘利亚思考，如果跨越时间线的事件可以以某种相关性“走捷径”连通，而每件独立事件上又具有属性不同的好几个“相关性”链接键指向其它事件，那么所有事件就没有必要以时间线串联，而是形成了一个更高维的网络，没错，就是网络——这才是这个空间运行的逻辑。在这里，时间不存在，或者说，只存在于她头脑的“陋习”之中，过去、未来和现在以无数的“相关性”重新链接，各个事件之间也或有重叠，以细微的界限各自析出不同的侧面作用于整个网络。
　　这其中，最神秘莫测的便是无穷无尽难以理解其原理的“相关性”。裘利亚试着跳进几个随机的节点和它的伞状“触角”去寻找规律，但符合现实逻辑的相关性只占少数，大多相关链接都很匪夷所思。裘利亚猜测，就如同那些稍微用力“看”就会把具体人物的内脏“铺”一片的现象一样，远在她难以理解的维度上还有更加复杂的“相关性”连接这个空间和其中的事件，就像一整张光谱上人类视力所及只能是其中非常窄的一小段，而这个排除了□□的纯精神空间不过是帮她祛除了“时间”这个无数高维投射在现实中的干扰因素，让她发现了事件与事件之间真正的连通方式。
　　目前她无法彻底弄明白所有的相关性，但如果确定这里是网络而不是时间线，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没必要从头翻到尾也能找到有价值的片段？
　　从更深的思考中收回思绪，裘利亚还是要回到自己当务之急的问题上来：温斯顿缺失的记忆去哪了？是不是正是因为对幸福记忆的缺失使他彻底放弃了这一世的延续？她能帮他找回来么？
　　裘利亚四下打量一番，不是成片的尸山血海，就是无数串联在烛火映照下孤独自戕的无尽永夜，不是父亲的羞辱谩骂，就是人类的嫌恶鄙弃，当然，最多的还是温斯顿脑海里、笔触间、言语中无穷无尽的自我攻击和厌弃——简直不忍卒视。
　　不过别的她不知道，但与她相关的片段她还是有迹可循的，而且既然她也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是不是意味着和她相连的、毗邻的，她其实更容易去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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