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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暗伤
无论发生了怎样的混乱,席如诗都有能让事态快速回归正轨、重新在众人合力之下有序推进的能力。
哪怕她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自若。
柏时荫站在成功拆除爆破锁、进来领命的人群之外,默默地注视着她微微颤动的染血袖口。
“暗杀”主谋自戕,怀特霍森家族的夺宗事件成功镇压,军部收割利益成果,今晚的夜宴重头戏必须要确保如期顺利举行。
现在距离晚上八点还有不到半个小时。
在席如诗的安排下,赫尔岑被带去跟珍妮汇合,两人在安定心绪之后换了一套礼服,由特工护送到了夜宴内场准备接受皇帝赐婚;皇宫戍卫队大部分回归岗位,恢复外场执勤,只留下少数成员由队长带领,在宫殿内部受到“暗杀”事件波及的现场看守物证人证,配合情报处文职人员做好搜集和统计清点;华莲娜的尸身则由塞缪尔带领与他一同前来支援的三名随行警卫共同小心收殓,做好保密工作之后妥善送归怀特霍森家邸。
一应事项布置完毕,原本围在这间破败会客室的众人纷纷散去处理各自的事情,只剩下了端坐在沙发里面色沉重的席如诗、站在沙发后一脸肃穆的温斯莱特,还有后腰倚在桌角看不出神色有多大变化的岑宝珠。
这种情况下,柏时荫的去留就成了一件尴尬的事情——论名义归属,他算是随行警卫,应该跟着塞缪尔他们一起去收殓尸体;论实际职能,他算是暂代马尔科的生活警卫,今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正当他打算出门追上塞缪尔他们一行人的时候,席如诗平静里带着点虚弱的声音淡淡响起:“柏时荫留下。”
原本想不动声色默然离开的青年军官脚步一顿。
“温斯莱特少校……你带岑宝珠议员回晚宴现场,务必确保赫尔岑和珍妮的订婚消息成功当众宣布。”
“是,上将!”
温斯莱特立刻执行命令,拽着目光在席如诗和柏时荫身上来回逡巡、神色明灭的岑宝珠离开了房间。
甚至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
房间里只剩下了席如诗和柏时荫两人,一坐一站。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夜风漫卷纱帘、带走了空气中残存的硝烟余味。
席如诗双手握拳放在膝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柏时荫的目光在她犹在滴血的左手指缝间停留了几秒,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从残破的茶几上拿起其他警卫带进来的急救包,取出了绷带和应急处理药膏。
空气中多了一股浓烈的药水味。
原本陷入沉思的席如诗稍微回了回神。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紧紧攥起的拳头,柔和却坚定地将它翻转过来,张开。
一片锋利尖锐的玻璃碎块早就将手掌心切割得血肉模糊。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迫使自己冷静。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柏时荫的眉头依旧狠皱了一下,将那枚危险而可恶的凶器尽量轻柔地捡出来远远丢掉。
“……我原先以为,我能保得下今晚王宫里的所有人。”
席如诗的声音轻得仿佛梦呓。
柏时荫突然就心头一疼,手里敷药的动作轻得仿佛天鹅绒飘落。
席如诗看着掌心中狰狞血红的伤口,喃喃道:“里斯特先生的死是不自量力的自取灭亡,我早有预感。但是华莲娜,她直到今天以前都只是一名艺术家而已……那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继承权,真的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吗?”
“人与人之间的生死观并不相同,”柏时荫温声安慰她,“上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席如诗目光上移了一点,看着认真给她清创敷药的柏时荫,低声道:“原本和你说好的,今晚只是留在外围搜集消息来着。结果没想到,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你代替我去跑一趟确认真假……辛苦你了。”
“但无论是身为生活警卫还是随行警卫,今晚我都算失职,”柏时荫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里带着自责,“我不该允许您孤身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中去。”
“军人面对的事情和任务哪有一件不危险的?”席如诗摇摇头,“重伤濒死、失去战友,甚至失去自己的生命……都是必须面对的事情。”
柏时荫拿过绷带卷,为她细细密密缠裹伤口,一圈又一圈。
最后,他用军刀割断绷带,将手背上贴着的医用胶带按在绷带交界处,轻轻一捋,处理得十分熨帖:“先这样应急处理一下吧,等晚上回到公寓之后再用治疗仪深度修复。”
“谢谢你,包扎得既干净又漂亮,”席如诗把左手举到眼前,很欣赏地看了看,尝试攥起又松开,“……还完全不影响活动。”
“暂时先不要用力比较好,”柏时荫抬眼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问道,“不会疼吗?”
席如诗瞥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又移回手上,随后收拾了一下情绪和状态,从容站起身来:“……比起这些,陪我去窗边看看吧。”
——她岔开了话题。
柏时荫心里叹息一声,顺从起身,跟在她身后两步远:“是,上将。”
军靴踏过满地玻璃碎片,缓缓停在了被弩箭击碎、大敞四开的落地窗前。
夜风轻扬起两人的发梢,带来远处繁花的香气,还有隐约未散的硝烟与血腥。
席如诗垂下目光,看着楼下空地上忙忙碌碌清理现场的随行警卫们,目光逡巡片刻,定格在某棵树旁被纯色布料整个罩起的尸身上。
隐约能看见有血色从头部和身体各处涌出,在罩尸布表面洇染出斑斑点点。
——她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是那样一个爱美的人……
柏时荫观察着席如诗的表情,轻声询问:“上将和怀特霍森小姐,是朋友关系吗?”
“我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了,对吧,”席如诗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了那具等待送归的尸体上,“差不多。虽然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在我这里实在少得可怜,她算是……曾经是我的朋友。”
“……”
“但我直到今天才发现,我好像一直都没能有机会真正了解她,”席如诗的眼神黯淡了一点,“现在想想,我在她最后‘求救’时给出的选项,或许反而辱没了她的理想。”
柏时荫静静听着,他觉得她需要一个好的听众。
“如果,如果……”席如诗的声音有点发抖,她下意识皱眉停顿片刻,最后还是摇头苦涩一笑,“算了,根本就没什么如果。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是必须要接受的事情。”
“她是为她的理想而献身,”柏时荫还是决定开口,“哪怕她的理想已经遥不可及。怀特霍森小姐是一位很勇敢可敬的人。”
“是的,她很勇敢,”席如诗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演出,“当年,在光鹭军事学院的某次演出里,她饰演的‘希洛’要从五米高的高台上一跃而下,为了舞台效果,她身后只有一根挂在腰带上的高分子绳,别人在台下看着都觉得害怕,可她无论是彩排还是正式演出,表演得都堪称完美……那场《赫勒斯庞的灯火》,是我参与过的、最完美的助演剧目。”
电光石火之间,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在柏时荫脑中闪过。
“我好像念叨了太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席如诗迅速收拾好心态和表情,转身面向柏时荫,真诚道谢,“谢谢你能听我讲这么久。”
“我当年在远苍星系复健中心的时候,我的医生就是这样治疗的,有人倾听很重要,”柏时荫暂时放过了那抹感觉,专心与席如诗对话,“在经历亲友逝去的重大创伤性场景之后,及时倾诉出来自己的感觉和想法,心理恢复正常的速度能更快一些。”
“是这样吗,受教了,”席如诗点点头,抬手接收了一条通讯,“……监狱那边传来消息,傅星来的身体情况已经好转、恢复到了健康范围内。”
虽然对于这位傅上校的状态有所猜测,但乍一听见对方身在监狱,柏时荫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原来不是关禁闭,而是蹲大狱吗?
“他当初在前线的时候,没少给你惹麻烦吧,”席如诗盯着他的表情看,嘴角扬起一抹揶揄的笑,“还在烟云矿采集任务里跟你玩了‘文字游戏’,嗯?”
“傅上校对我的能力很信任,”柏时荫公事公办地回答,“我能帮上忙,也是我的荣幸。”
——开玩笑,他是上校自己是少尉,怎么能有“惹麻烦”一说。
“放心,我已经骂过他了,”席如诗听见他的回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轻轻摇了摇头,“像我们先前说好的那样,等过几天有时间,我带你去帝国监狱里见他一面,你们俩自己谈那个有关‘烟云矿’的事情。”
“是,”柏时荫突然想起来了还有这茬,马上顺带着从席如诗这里打听一点消息,“恕我冒昧,上将大人。傅上校不是研究光网项目的重要科研人员吗?为什么又会想要跨专业研究能源领域的知识呢?”
席如诗原本翘起的嘴角迅速放了下去。
柏时荫心中警醒,立刻认错:“抱歉,上将大人,我不该问这些。”
“……”
令他心惊肉跳的数秒沉默之后,席如诗轻声谨慎回复:“这件事涉及到他太多不能公之于众的过往,还有许多沉重的、血腥的记忆,一旦谈深了就会涉密。所以,我劝你到了那里之后别对其他的事情太过好奇,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听懂了吗?”
——竟然有这么严重。
柏时荫点头应下:“是,我记住了。”
原本谈话到这里就该终止,但或许是因为今夜的事情给了她太多触动,又或者出于其他更为隐秘的考量,席如诗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叹息一般补了一句:“或许当初他也是这样……因为没有外部疏导,所以从来没能成功从傅瑄的死亡里走出来过。”
!!!
柏时荫的目光突然尖锐了一瞬,这令他不得不垂下眼睛来掩饰情绪。
——果然这跟丁愫的消息对得上,傅瑄的弟弟应该就是傅星来。
于他而言,能拼凑出这点关键信息已经足够了。
楼下传来的管风琴声突然从和缓的奏鸣曲变成了更为肃穆的颂圣乐。
席如诗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耳畔,神色很柔和:“听,宴会即将开始了。这次夜宴说到底是属于我们这边所有成员的一场胜利。虽然你的少尉身份进不去内场,但是这里也能听得见正在奏响的凯歌……从永眠星一战直到今天晚上,真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啊。”
柏时荫也有些百感交集:“嗯。”
席如诗余光看见了远处宫殿外围广场上再次放起了烟花,目光凝视着烟花升起的方向:“日后你长期留在这里,见到的事情恐怕要比这些更加复杂和刺激呢。怎么样,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
柏时荫望着她眼底被远方烟花映亮的色彩,眼神柔和深邃:“……期待更多。因为我总是能从上将这里学到很多新的东西。”
“你算是我遇见过的、最有用的学生之一,”席如诗认可了他的能力,“放心,我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那么,我也会竭尽全力跟上您的步伐,”柏时荫回复得既克制又大胆,“争取早日让您在对我的评价里,把后缀的那个‘之一’去掉。”
席如诗有些惊讶地从烟花上挪回目光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是吗?好志气,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柏少尉。”
“……荣幸之至。”
柏时荫刚刚垂下头回复她这句话结束,脑海中原本暂时搁置的某件残存旧忆突然与这个词汇联系到了一起,在他神经深处响起了久远的共鸣。
他听见彼时还是无知少年的自己从容说道——
“晚上好,尊敬的先生,今晚的演出实在引人入胜,尤其是您主演的《赫勒斯庞的灯火》……”
“……外面的月色不错,关于交易的部分,我想我们完全可以去回廊里边走边谈。”
然后,对面那位姓名未知、长相未知的“先生”回复了一句——
“好,荣幸之至。”
柏时荫犹豫着抬头看向已经移开目光的席如诗,面色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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