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2：侧写师

　　“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
　　——泰戈尔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初爻在ICU里躺了很久，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会儿梦见三十五岁这年刚认识沈淮的那一天。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沈老师的肩上，沈老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比女人还美，就那么微微侧眸，挑衅又温润地看着自己，嘴唇微微翕动，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再后来……
　　.
　　“患者有苏醒的迹象，但求生意识依旧很弱。”
　　“再观察几天吧，还不能转出ICU。”
　　“家属呢？拿好东西下楼缴费，对了，这边还有些要注意的点需要跟家属交代一下——啧，这家属也真是不负责任，人都躺病床那么久了都不见过来问候的，一直是同事帮他忙活。”
　　护士开始抱怨，佩石赶紧解释说：“他没有能过来的家属，也没有老婆孩子。”
　　佩石接过医院开的单子：“给我吧，我去交费。”
　　佩石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下楼，拿着单子穿过形形色色的人，医院的消毒水味始终萦绕鼻尖，当他终于排上了队的时候，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最后传着传着就传到了吕老头那里，吕老头雷霆大怒，非说要把华宝医疗、杨氏集团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些隐藏的势力连根拔起。
　　胖子此时从医院的大门口进了缴费处，找到了石头。
　　他神色有些凝重，在队伍的旁边拍了拍石头肩膀：“查清楚了。”
　　石头转过脸：“抓着没？”
　　“没有，”胖子摇摇头，“异地办案本来就麻烦，而且现在郭彪跑了，人估计在东南亚躲风头，省厅调查组就是想抓也没权限。”
　　“我就知道！”石头愤愤磨牙。
　　关于初爻被郭彪劫持的事情也已经由省厅单位介入进行立案调查了，但是郭彪却跑了，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他大概率是逃到了东南亚。
　　可偏偏那是东南亚地区，我国警方没有执法权，就算有了证据，郭彪一天不回来，警方也只能干看着着急。
　　他们现在还不希望这个事情到最后由国际方面介入。
　　他们希望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郭彪是杨氏集团的打手，在杨氏集团却并不担任什么职位，他仅仅只是以小弟的身份在帮杨志培做事而已，却私底下沾染了不少关于走私、关于非法贩卖麻精药品的案子，而杨志培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就是杨志培允许他这么做的，娇颜美容院的命案是郭彪搞出来的，那一批麻精药品的获利人绝对不止郭彪一个，杨志培指不定从中捞了多少，不然他不会把郭彪保下来。
　　只是佩石很怀疑，当年娇颜美容院根本就没有动手术的资格，却还是给那个年轻的女孩做了隆鼻手术，最后搞出人命，美容院关门。以美容院老板的性子就算这样能捞钱，也绝对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去给普通人隆鼻，以至于最后美容院草率关门，老板跑路。
　　更何况美容院在华宝医疗旗下，华宝医疗有那么蠢吗？美容院出事，砸的是华宝的招牌。郭彪就算是竞争对手派来的眼线，可他非法采购麻精药品如果没有美容院老板或是华宝方面的点头，他能那么干吗？
　　但如果这件事美容院和华宝方面都知情呢？
　　那场隆鼻手术，真的需要用到那么多的麻醉剂吗？
　　郭彪采购的那一批麻醉药，也许不止是用在手术上面，姑娘的死或许不是意外。
　　佩石怀着忐忑的心情交完了医院的费用，心头浮现出一个猜想。
　　他想，他现在需要立马拿到当年的法医尸检时候的第一手材料。
　　隆鼻隆鼻，只能在鼻子上动刀，可当年的案情报告上明显写了现场有大量的血迹，出血量至少在5000ml。
　　一个隆鼻手术，动的是鼻子又不是身体的其他部位，能出那么多血？
　　胖子见他半天不说话，问：“接下来怎么办？”
　　“凉拌炒鸡蛋，”佩石横他一眼，拉着他离开喧闹的人群，到了安全通道的角落里，低声道，“我想向上面申请，重启调查当年美容院的命案。邢辰不是说他妈七年前为了查杨志培的底失踪了吗，干脆一块儿重启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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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初爻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最后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也只是过了两周而已。
　　不过两个星期已经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了。
　　.
　　“这儿有个从分局转来的案子，别的组暂时没空接，”刑侦队的人推开特案组办公区的门，直接把文件袋丢给正在忙活的佩石，“你们组给帮个忙吧。”
　　佩石稳稳接住文件袋：“什么案子？”
　　“哦，好像是有个学生报案，说他妈在家中被人杀害了。分局刑警队的兄弟过去踩了几遍场子，检材都已经提取完毕，但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而且这案子吧，可能跟你们组有点关系，所以就打了声招呼转市局了。”
　　佩石打开文件袋扫几眼，当场愣了愣：“薛凌凌？”
　　那个来送文件的兄弟脚底一抹油溜走：“你们特案组以后有的忙了！”
　　.
　　四月中旬某一个晴朗的午后，从ICU里转到普通病房的初爻靠坐在床头，微微抬眸看向空中轻轻摇晃着的输液管，细细的输液管连接着医院的药水，点滴的流速很慢，一点一点轻飘飘地落下来，顺着输液管滑到手背，然后滑进血管深处。
　　佩石和胖子一起过来的，看见他醒了，差点没绷住当场哗哗掉眼泪。
　　初爻很想打他俩一顿。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佩石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深呼吸几次，调整好后才用试探的眼光看着他，“那什么……师父，你记得我是谁吧？”
　　初爻扫他一眼，嗓子因多日没有说过话喝过水而显得有些沙哑无力：“我是受伤了不是失忆了，你能不能正常点？”
　　佩石立马喜笑颜开起来，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似的，抿了抿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初爻看得出他有话要说：“怎么了？”
　　“……”佩石斟酌一会儿，还是没说话，只避重就轻道，“郭彪跑东南亚去了。”
　　“我猜都能猜出来，还用你说？”初爻看他表情不对，“到底是什么事？石头，你连我也敢瞒？”
　　佩石：“那个……”
　　最后是胖子开的口。
　　胖子道：“也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案子，其实吧它就是一起命案，呃，那什么……”
　　薛凌凌死了。
　　.
　　“你说什么！”初爻紧紧抓着床沿的扶手，原本靠坐的姿势变成挺直腰杆，那架势看着有些可怕，佩石和胖子连忙拦住他要拔点滴下床的动作，又把人按回了病床。
　　薛凌凌死了，初爻目光放空，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杨氏集团，华宝医疗，黄浩，韦四凤，杨五，杨志培，郭彪，薛凌凌，薛山，潘景，邢辰，邢辰的母亲，还有那个在美容院做隆鼻手术离奇死亡的姑娘。
　　初爻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道：“薛凌凌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佩石：“一周前，薛凌凌的儿子报案，说自己妈妈在家中被人杀害，但他并没有看见凶手，说是放学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就看见了他妈妈的尸体。凶手目前还没有找到，我觉得……会不会是——”
　　“不可能是郭彪，”初爻严肃起来，“他没有作案时间。一周前，也就是我昏迷的那段时间，既然你说郭彪逃去了东南亚，那么那段时间他应该在游艇上，哪儿有机会对远在粤东的薛凌凌下手？”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值得深究。
　　初爻定定地看着佩石：“他劫持我的时候，提过一嘴薛凌凌，我想他估计是知道了刑侦队给薛凌凌打电话的事，也许从很早之前开始，郭彪就在监视薛凌凌一家了。而薛凌凌当时说什么也不愿意配合警方调查，她说她们家现在过得很好……但试问这么好的一个翻案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为什么不想要，反而敬而远之？只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佩石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薛凌凌没准知道点什么？而且她知道的东西足够让杨氏集团翻不了身？”
　　“嗯。不然薛凌凌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人杀害。”
　　“那怎么办……”佩石有些犹豫。
　　初爻坐直了些：“这段时间薛凌凌的案子你派人去跟，剩下的交给我——对了，找到那个叫潘景的法医没有？”
　　佩石立刻说：“人已经联系上了，在浦县，但是不方便过来。”
　　“明天帮我办出院，”初爻看着他，强调了一句，“我出院的事情，你给所有人都通知一遍。”
　　“啊？”佩石愣了愣。
　　“我要钓一个人出来，”初爻定定地说，“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全程都在暗处看热闹。不过热闹看完了，也该收网了。”
　　佩石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初爻点头：“只有我能让他出现，如果他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话。”
　　.
　　佩石和胖子离开之后，初爻就现有的线索理出一条思路来。
　　他向护士要了笔和本子，靠坐在病床床头，曲起膝盖作为支点，将本子放在膝盖上，右手握着笔。
　　郭彪报复自己的动机暂时不明，也许真的是因为十年前自己亲手送他进过一次监狱。
　　美容院的命案发生在一七年，那个时候郭彪已经出狱，美容院那一批麻精药品采购的时间也确实跟郭彪对得上号。命案发生之后郭彪不知道被什么人保了下来，免于一场牢狱之灾，这个人的身份目前得画个问号，不过初爻更倾向于是杨志培，哪怕不是杨志培，郭彪得以全身而退也一定有杨志培牵线搭桥的功劳。
　　而邢辰的母亲也是在这个时候失踪的。
　　根据之前接头的时候邢辰自己的讲述，二零一五年，邢辰的母亲搭上杨志培的线，二零一七年，邢母离奇失踪。
　　和命案发生的时间几乎重叠。
　　那一批相当大数量的麻精药品不可能只用于隆鼻手术。而一七年的事情直到现在才被挖出来，可见当年郭彪干这件事的时候有多少双手在背后帮他瞒天过海，杨志培也许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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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爻定了定神，拿过床头的手机，开机后用病房给提供的充电口充上电，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秦支。”初爻低声开口，嗓音嘶哑。
　　秦晏在那边沉默一会儿，然后听筒里传来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秦晏或许是去了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淡然开口：“我还以为你小子这辈子也就那样了，没想到命还挺大。”
　　“……秦支，我想——”
　　秦晏打断他的话：“你知道你的事情闹得多大吗？”
　　“啊？”
　　“省厅已经派调查组下来了，不单单为了你和郭彪的事情，”秦晏叹了口气，“算了，你回来就知道了。以后要有什么事，跟调查组汇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跟这次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了解吗？郭彪要报复你，你想顺水推舟用自己当诱饵，以为这样就能抓到郭彪了？”
　　初爻：“我——”
　　秦晏道：“人家又不傻，随便往东南亚某个犄角旮旯一跑，警察就拿他没办法，还差点白白搭进我们自己人一条命，你觉得你很聪明？”
　　初爻无法反驳，这次确实是自己过于莽撞了。
　　秦晏听他这么久不说话，也懒得再训，便道：“不过也好，你的事一出，上面倒是很重视，直接成立调查组进驻市局了。你可得把握好，省厅知道我们想动华宝医疗和杨氏集团，但这中间掺杂了多少东西你也不是不清楚，现在机会给你了，要是到时候什么都查不出来……”
　　秦晏顿了一下，低声道：“再算上沈淮的事，你就洗洗手准备脱警服吧。”
　　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在初爻心中重重落下。
　　是啊，现在动静搞得这么大，势必会打草惊蛇，而这并不是初爻想要的结果。他想让上头重视是真的，但省厅竟然顺着这件事派了调查组，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特案组办的都是大案子，现在调查组进驻市局，就说明他们往后的行动都要随时给调查组汇报，那就代表一些秘密执行的任务会见光。
　　见光的任务，往往会很难办成，这么多双眼睛齐齐盯着特案组，华宝医疗和杨氏集团背后要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恐怕也早早就销声匿迹了。
　　“明白，秦支。”
　　初爻应声，而后试探道：“秦支，您的意思是……”
　　“二十年前我师父被人害死，没人问过哪怕一句，”秦晏深吸一口气，“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发生过的种种我不敢说也没那张嘴能说。初爻，这个系统里，你用眼睛能看出来谁是真正的正义吗。”
　　“我……”初爻欲言又止。
　　秦晏轻笑一声：“既然到这一步了，我只能提醒你一句，不流血是查不了案子的，不要为了抓几只虾米，放过那些编织好天罗地网等你往下跳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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