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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归城寻故冢,再拾焦土种杏坛
到底是哪一年回到哈尔滨这个小城的,陆准自己也不记得了。
又是炎炎夏日,哈尔滨那冻了许久的土终于完全消解,城外山头长出的茵茵野花,在温暖的风中摇曳着。
他一步一步走过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像是要一遍一遍抚过记忆中的遗迹。
“完全不一样了……”
他看着这座欣欣向荣的哈尔滨城,笑了笑。
“哈尔滨大酒楼……都没了。”
“可不是嘛,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都成灰了,啥都烧没了。”
韩志远站在他身边。
“咱们的人现在在哪儿啊?总不会在地窖里呆着了吧,赶紧都带我去见见,还有……我爹……”
他收住了脸上的笑容,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韩志远,
“你刚见到我的时候就支支吾吾的,其实不用你说,我那时候就收到消息了,我爹在1945年8月12号晚上牺牲的。”
“嗯。”
韩志远沉默片刻,
“当时我都没在场……都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不过当时志鸿在,他说,你爹正在那搬粮食呢,一颗子弹冲着他脑袋就去了,只一下。”
“我就想问你,我爹埋哪儿了?”
“城外头,明儿我就带你去看。”
“其他人呢,都还好吧?”
陆准理了理衣领,跟着韩志远走向一栋小屋。
“好着呢,就是那晚过后老宋不知道哪儿去了,也没找着他尸体,往后也没能联系得上,其他人都好。”
他推开了门,
“进去吧。”
“老弟,谁来了?”
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的人抬起头,虚着眼打量了一会儿,
“哟,陆准。”
韩志鸿从凳子上站起来,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递到他手上。
“志鸿哥,你眼睛……”
陆准看着他瞎了的右眼,愣住了。
“害,没事儿,老子我命大。”
韩志鸿咧着嘴笑了,摆摆手。
“你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扛着粮食就是跑啊,不知道哪里砰的一声响,我回头一看,眼前一黑,就啥都没了,结果再一睁眼,你猜怎么着了?”
他推了陆准一把,将他拽进门里,
“老子我刚醒过来,就听他们在我耳边说,小鬼子投降喽!”
“行了你。”
韩志远打断了他,
“要不是那天我跟江寒及时赶到,把你背出来,你恐怕就得交代在那了。”
“要说当年那些鬼子走的可真急呀,把那些个女人孩子全丢下了,满大街的哭哟,话又听不懂,最后还是咱们组织建了个收容所,这不,这两年陆陆续续的愿意回去的都送回去了。”
“还有留下的呢,老李不就娶了个日本媳妇,孩子都有了。”
韩志鸿嗑着瓜子儿,
“你还真别说,那小媳妇长得也俊,手脚也勤快,现在这一口东北腔说的比我还顺溜呢。”
“对了,志远哥,我还带了点东西来,还在城门口旅馆里寄存着呢,你们先等等,我把东西取来了再说话。”
陆准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冲着他们挥挥手向门外走,
“我就去取个东西,不用跟着了,我认得路。”
一把精致的梧桐木琵琶,一身月白的旗袍,铺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有些精致的格格不入。
“这是……你媳妇的?好小子嘛,媳妇儿都有了?”
韩志鸿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会儿,伸手拎起琵琶就要看,被陆准拦住:
“志鸿哥,你可轻点儿吧,我这好不容易弄来的。”
“给柳姑娘带的吧。”
韩志远站在他的身后,声音有点哑,
“那姑娘连个坟都没有,连个祭拜的地方也没。”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见陆准没有回头答话,接着说道,
“哈尔滨大酒楼烧的那晚,那楼里面八九个姑娘一个都没出来,全死在里头了……”
“嗯。”
陆准终于应了一声,伸手抹去即将掉下来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将琵琶拿起来,抱在怀中,
“没有尸体不怕,我给她埋个坟,立个碑。”
他将琵琶和旗袍重新装到了花布袋子里,又从里面拎出一壶酒,
“志远哥,你先带我去我爹坟上看看吧,我还给他老人家带了酒呢,我知道他以前喜欢喝酒,又舍不得喝。”
“行,咱们去。”
青草疯长,几乎长过了人腰,柳树顶起一树葱茏,在夏天的暖风中微微摇曳着。
拨开草丛往里走,是一片墓地。没有碑,一个又一个土堆无言的立着,只能通过坟头或湿润或干燥的泥土和青草不同的长势判断这坟的主人离去的时间。
陆准跟着韩志远绕过这一个个土堆,最后在柳树边的坟堆前停下了。
“就是这儿,不会有错的。”
韩志远深吸了一口气,蹲下来把酒壶放在地上,
“你不在的,这几年我们年年都来,一直想着给陆队他立个碑,总又没机会……不过我想,那碑也是没必要的,大家都记着的。”
“是,在这柳树底下,也好。”
陆准拿起酒,拔开塞子,缓缓的将酒倒在坟头。
“其实还有件奇事。”
韩志远拍了拍柳树粗壮的树干,
“小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天晚上起了大风,这柳树连着根都被掀出来了,倒在地上,当初我们还商量着,要不然帮你爹把坟迁了,最后想了想,将这柳树重新扶正种好,没想到还能活,直到长成现在这样。”
他抬头,看着郁郁葱葱的树,
“就把这树当成陆队的碑吧。”
“我爹怨我吗?”
陆准跪下来,捧起一捧黑土,
“当初我不辞而别,擅自主张的走,他怨我吗?”
“他怎么会怨你呢,他是担心你,怕你这一去就回不来。”
陆准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绕到柳树的另一边。
又是一阵风吹过树梢,纤细的枝条晃动,极轻柔地拂过他的头顶。
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记得之前有一天,柳若思用攒的钱买了一件大红色的旗袍,穿在身上试给他看。
“我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那日她笑着说,
“就是让这红色刺一刺日本人的眼睛。”
他低下头从花布袋里取出琵琶,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像是抚摸着那一把被摔碎了的琵琶。
如今,物不是,人也非。
他一言不发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把铁锹,挖着墓穴,一锹一锹,泥土翻飞,仿佛也挖开了记忆的坟墓。
他记得她的手指如何在琴弦上翩飞,记得她低头垂眸时的一颦一笑,记得她说“我不能走”时眼中的泪光。
最后一锹土被铲出,墓穴已成。陆准郑重地将月白旗袍平整铺在穴底,就像她正穿着它安睡着。然后他轻轻将琵琶放在旗袍之上,伸手拨响了琴弦。
声音清越。
“我回来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夏风吹散,
“新中国成立了,我们胜利了。”
他站在墓前,许久许久,然后慢慢填土,就好像每一抔土都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告别。
“有机会,我替你去你的家乡再看看。”
树上柳枝颤抖,夕阳落下,沉入远山,橙红色的光线被柳条割碎,拼凑成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陆准抬起头,恍惚间仿佛看见她穿着月白旗袍,坐在酒楼的窗前,指尖划过琴弦,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他知道那只是幻觉,却又如此真实。
“再见,若思。”
他轻声道,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脊背,向着哈尔滨城中走去。
山河已无恙,魂兮归故乡。
回到房中吃了晚饭,陆准和韩家兄弟俩扯这扯那聊了半天,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门被推开,李振山一步迈进来,看到了陆准,呵呵笑着过来跟他握手:
“我是李振山,咱们还是第一次打照面儿吧,这脸盘子,这精神气儿,活脱脱跟你爹一个样子。”
陆准微笑着点点头:
“是,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我们哈尔滨的党员组织起来,恢复经济建设,打好大后方的基础。”
“嘿,你小子,这领导风范一下子就起来了。”
李振山拉了张板凳坐下来,
“那咱们以后就得叫你陆队喽……”
沉默席卷了这个屋子,所有人不说话了。
李振山自觉失言,垂下了头,迟疑一会儿,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
“你还没见着小寒小赵他们吧?估摸着快回来了,明儿你可以去那儿看看,不得不说,他们可真厉害,识字班都给办上了。”
韩志鸿不紧不慢嗑着瓜子儿,推了一把李振山:
“唉,明儿干啥?现在晚上正开课,现在去看呗。”
“行行行。”
李振山笑呵呵的站起来,拉起陆准,将他推出门去。
房间不大,里面挤挤矮矮坐了二十多个人,年龄也参差不齐,下到六七岁的小姑娘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都坐在一起齐刷刷的仰着头看着那块小黑板。
赵青冥正站在讲台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妇女能顶半边天”七个大字。
“姐妹们,跟我读: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看见最后排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年轻女子悄悄抬起了眼睛。
“就是说,我们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够创造价值,建设国家。”
她继续说,走下讲台,来到她们中间,
“新中国成立了,我们妇女彻底解放了。但解放不只是口号,我们要识字明理,要有自己的工作事业,要成为社会的主人翁。我们的价值并不只是传宗接代,我们能够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为建设新社会添砖加瓦的价值。”
角落里,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怯生生地举手:
“赵老师,我……我都在家待半辈子了,现在学认字还有用吗?”
“王秀兰,您昨天不是第一次自己读出工厂的通知板了吗?”
赵青冥温暖地笑着,
“听说您还帮助其他女工理解了加班补贴的政策?”
王秀兰顿时红了脸,却挺直了腰板:
“是,是啊,那上面写着每小时多加五分钱呢!”
课堂里响起轻轻的笑声和赞叹声。
她不好意思的笑着:
“赵老师,还得多谢谢你呢……给我改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我先前的名字……我自己都叫不出口。”
赵青冥走到她面前,拉住了她的手: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花名册上看到‘王秀兰’这三个字,我心里就特别欢喜。这是个好名字,秀外慧中,兰心蕙质。像咱们东北黑土地上开出的花,经得起风雪。”
她的手微微收紧,声音沉了些,但依然温和,
“原来你的名字,赔钱,这两个字不是你的名字。那是一个混账的,落后的念头强塞给你的标签。它骂的不是你,是那些编出这名字的人的愚昧。”
有泪水从王秀兰的眼睛里涌出来,被赵青冥抬手轻轻的擦去:
“你瞧瞧你自己,秀兰。这三个月,你一天工没耽误,下了工就来学习,你这么要强,这么能干的一个好同志,哪里‘赔钱’?你是咱们新社会的宝,是建设国家的栋梁。”
她回过头,看向房间里坐着的所有的妇女同志,
“咱们妇女能自己劳动挣工分,能识字明理,能顶门立户,婚姻法给咱们撑腰,谁也不许再作践咱们。名字是爹妈给的,咱们没办法选。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咱们能自己把腰杆挺直了。”
陆准等人轻手轻脚地待在窗户外,竖着耳朵听着,几人相视一笑。
屋子里的声音又起来了,女人们读着黑板上的字,声音混杂在一起:
“妇女能顶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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