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瞎怀了白切黑的孩子

　　“你说什么。”韩觉晓说。

　　韩觉晓脸上惯常带笑，他的笑不达眼底，道上很多人背地里叫他笑面虎。而现在，他早用了三十年的笑变得三分假。

　　“韩乐之死了。你要是早来一炷香，也许她能活。”

　　没有经过多方验证的消息，都是扯淡。尤其是韩觉晓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对这种话更加敏感。韩觉晓只当听个笑话，但这不影响他心情差。他心情差，旁的人就别想好过。

　　“棋中君面前一副残局，缺个对手。不知道韩觉晓有没有这个荣幸，与棋中君对弈一局。”韩觉晓撩起衣摆，径自在棋中军对面坐下。

　　棋中君在混迹修真道上百年，见过不少心思深沉、隐藏情绪到毫无破绽的人，他更是之中的佼佼者。所以他讨厌这类人，一看见就烦。韩觉晓这样有生机的，就很招人喜欢。棋中君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哈哈哈哈，当然，”棋中君手一扬，棋盘上的一盒白子飞到韩觉晓袖侧，“请。”

　　棋中君和韩觉晓对弈，空气中断断续续响起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桌面上雕花芙蓉香炉中冒出缕缕青烟，缓缓地飘到空中。

　　棋中君棋技慵懒洒脱，每一步下的都很随意，可你只要仔细看，便会发现每一步都毫如同经过千百遍计算，极为精准毫无破绽。

　　韩觉晓显然没怎么下过棋，他棋风缺少规则和计谋，处处横冲直撞，浪费不少棋子。三岁孩童随便撒一把白棋，落到棋盘上的都比韩觉晓的更有攻击性。

　　“韩觉晓，你要输了。”

　　“我不太擅长这个，输就输吧。”韩觉晓抓一把棋子在手心，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我比较喜欢跟人牵手。不同人的手，牵起来不一样。女人的手，牵起来是欲望，修士的手，牵起来是杀戮，老人的手，牵起来是腐朽的陈旧木头。”

　　棋中君皱起眉头，“你这癖好挺恶心人的。”

　　“哈哈哈哈，你不是第一个被恶心到的。”韩觉晓说，“我想牵一下你的手，可以吗。”

　　不等棋中君回答，韩觉晓放下一颗棋子在棋盘，手腕一翻，飞快扣住棋中君的手，四指抚过他的掌心，他掌心上有三个陈年孔洞，是被什么利物扎伤过。

　　棋中君眯起眸子，抽回手拍开韩觉晓，“你在骚扰我。”

　　韩觉晓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你是我牵过最恶心的手。你的手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棋中君厚厚的眼皮微掀，“你想说什么。”

　　“我听到个事儿，棋中君也许有兴趣。”韩觉晓说，“在暮崖北侧十八里的山脚下，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破落潦倒，只有一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守着。可那女子说，她已经活了三百一十七年。她给我端水时，我看到她的掌心有三颗孔洞。”

　　“她姓马，叫马飞絮，是暮崖上一任崖主马泽源的女儿。”韩觉晓腰往后，靠在椅子背上，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三百年前，马泽源实力强盛脱颖而出，依靠无坚不摧的‘六道防御’，统领了暮崖及其周围门派数个世代。马泽源行事狠辣、荒淫无道，周围之人敢怒不敢言。”

　　“有一日，马泽源抢来一个女子，强占了她。那女子有一个爱她至深的未婚夫。未婚未外筹办婚礼，归来时方才知道心上人已经再嫁，当即呕血昏迷七天。”

　　“未婚夫发誓要推翻暮崖，与心上人再续前缘，于是散尽家财到处找人拜师。未婚夫天资聪颖，很快习得一身本事，找马泽源决斗。”

　　“马泽源盘踞暮崖多年，又好战爱战，未婚夫惨败，被废去一身修为丢进焚尸炉。”韩觉晓说，“焚尸炉是马飞絮掌管的地盘。马飞絮见未婚夫第一眼，就被这个执着坚韧的男人所迷住。她救了他，把他带回闺房，悉心照料。”

　　“马飞絮照顾未婚夫一年，两个人朝夕相对，马飞絮很快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马飞絮与她父亲马泽源不同，她心地良善。马飞絮可怜未婚夫，也心疼这一对明明相爱却天各一方的苦命鸳鸯，于是做了一个决定。她将暮崖功法偷给未婚夫，希望他练成之后可以带走女子，二人团圆。”

　　“马泽源的功法特殊就特殊在‘六道防御’，只要他在‘六道防御’范围内，那么‘六道防御’随时会护着他不允许任何人近身。换句话说，只要‘六道防御’在，马泽源就不会输。”

　　“未婚夫修习暮崖功法，自然也了解这点，他查到‘六道防御’的御眼就是马飞絮本人。未婚夫在二月二十八那日，破了马飞絮身子，令‘六道防御’有了损坏，然后成功地杀了马泽源。”

　　“马飞絮先遭背叛，再失身，然后死了亲爹，全家被灭。”韩觉晓笑了一下，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未婚夫，不，棋中君，你这还不算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么。”

　　棋中君听到“三百一十七岁”，眸子闪了一下，又听韩觉晓说“掌心孔洞”，他就知道韩觉晓见过马飞絮。

　　棋中君垂下眸子，额头的纹路又深了好几层。他看向左手，那里不拿棋谱挡住时，孔洞就会触目惊心。

　　他强占马飞絮那晚，马飞絮拿香炉抵挡，他不闪不避，手扣上香炉，然后欺身而上。

　　香炉上的装饰同时扎穿两个人的手，在手掌上留下三个深深的孔洞。

　　棋中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话，声音沙哑，“絮絮，她还好吗。”

　　韩觉晓嗤笑一声，“柳絮哪儿有好的。再说了，她好不好的，你还不明白么。被你祸害成那个德行，好意思问人家。”

　　棋中君唇角微动，叹一口气，“是我对不起絮絮。”

　　棋中君这种人，什么都看得淡淡的，什么都放不到心上。别看棋中君对暮崖忠心耿耿，事实上就算暮崖的人全死在他眼前，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韩觉晓和他是同一类人，所以比任何都清楚怎么扎他的心。

　　韩觉晓说，“棋中君，马飞絮给我端水的那个杯子，是百年老竹所制。水倒在里面，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棋中君一愣，下棋的手僵住，黑色棋子滚落在棋盘上，撞歪了其它两颗。

　　马飞絮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她不用任何器具，常常以素手掬清水，红唇覆上，一饮而尽。

　　可是，她家却有水杯。那也就是说，家里除了她，还有第二个人与她一同生活。

　　棋中君很快意识到当年马飞絮自那之后便身怀有孕，生下一个孩子。

　　“絮絮她，竟然有孩子。她怎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跟我说，她就恨我至此吗。”棋中君情绪显然有了起伏，韩觉晓不介意把起伏弄得更大一些。

　　“男孩，你的，但是不随你姓，更不认你当爹。想必你也明白你没那个资格。”韩觉晓把棋子搅得哗啦啦响，让棋中君更加心烦意乱，“诶呀，不愧是暮崖鼎鼎大名的棋中君，一次就中的本事，我等望尘莫及。”

　　他？他不是。他跟韩乐之虽然就一晚，但次数远不止“一”。

　　韩觉晓说，“我好人做到底，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那孩子出了暮崖，学了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有一个相爱相知的青梅竹马，然后开了一家医馆，娶青梅竹马做夫人。他空闲时间，会带着夫人一同回暮崖看望母亲，把夫人的父母当亲爹娘一般侍奉。”

　　“至于你这个亲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你，也不需要你，更不会跟你打交道。你死之后，不过孤坟一座，他会带着妻儿从你杂乱无章的坟前草上踏过。”

　　“你爱马飞絮，比爱那女子更加深爱。你对素未谋面的儿子的爱，也不过是从她身上延续下来的习惯。”韩觉晓说，“别说你不爱她，我不信。智者总是言行不一，几百年来你不过问她一句、不看她一眼，拿棋谱挡住掌心的疤痕遏制思念，恰恰说明你爱她。否则，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女子在一起，反而独身一人，孤独终老。”

　　“你垂垂老矣，她年轻貌美。你能看到她值得爱的地方，其它人不会不知道。大把的青年才俊追在她身后，总有一天她会被其中一个人打动，她对那人展露笑颜、羞涩以对，她与那人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看初春金灿灿的油菜花、赏深冬的绵绵白雪，她与娇笑着与那人挽手、亲吻、同塌而眠，然后生儿育女，幸福一生。”

　　棋中君放下棋子，棋子敲击在棋盒中，发出清脆的声响，“絮絮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她，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她应该过着这种幸福的日子。”

　　韩觉晓一瞬不瞬地盯着棋中君，然后唇角朝两边抬起，扯出一个极其嘲讽的笑，“是吗？你真的这么想吗？你又在言行不一了，棋中君。”

　　凑近一些，话如毒蛇一点点缠上棋中君的心脏，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棋中君，你看看你的脸，上面写满了‘不甘’、‘嫉妒’，你明明恨不得杀了马飞絮身边的花花草草，把马飞絮锁在身边，不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可你没有办法，因为马飞絮恨你，她心中早就没有你存在的余地。”

　　棋中君坐在棋盘前，手一扬，掀翻棋盘，黑白色棋子混在一起“叮”“叮”“当”“当”落下，散落一地。

　　韩觉晓眼皮都不抬，扔掉手中的棋子，腰身微挺、坐直身子，“棋中君，咱们文斗，动手干什么。这一局棋，你败了。”

　　对智者而言，输赢不算什么，杀人更是无聊，真正残忍的，是诛心。

　　棋中君抱走他的女儿，又抓了韩乐之，现在更是当着他的面说韩乐之死了。棋中君在他心口揪了一把，他现在既慌张且茫然，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助感令他很不痛快。

　　他不痛快，又怎么会让棋中君舒坦。

　　棋中君，这还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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