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树的你

作者:于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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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库桥


      一直将钟招娣的忌日记在心里并从没缺席过的,全家只有钟望星一人。
      最开始的那几年,赵慧莲还会同他一起去坟上看看,年头一长,这件事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今年,又恰逢齐爷爷家有喜事,赵慧莲带着奶奶赴宴,全然不知钟望星和许愿已经回了村。

      在钟望星家门口停好名正言顺向苏怜借来的车,他们先去了山间扫墓。

      穿过每年赵慧莲都会来此采摘茶籽的茶树林,两座并不起眼,杂草环绕的坟近在眼前。
      钟望星的父亲和姐姐都长眠在这。

      每年来,钟望星都是沉默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更深刻知道,与死亡对话,无论说什么,都是自言自语。
      许愿也难得安静,跟着钟望星把野草拔干净,祭拜完后便原路下山去了。

      他们几个小时的车程也就为了这短短的十分钟。

      许愿是个很怕热的人,搁平常,他刚一下车,走出凉爽车室就会要对这能烤死人的气温发牢骚,今天却没有只字怨言。
      钟望星见他汗流不止,只想让他早点回车里凉快凉快,拉开车门说:“感觉你都要融化了,赶紧上车降降温,别中暑了。”

      “不至于,我还行。”许愿抹掉直往下滴的汗珠说:“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吗?”
      钟望星看了看紧闭的大门,说:“算了吧,家里也没人。”

      “就是因为没人才方便啊。”许愿一把关上车门:“要是你家里人都在,我还有什么参观机会?”

      怀着那场仓促历经了钟望星一生的梦重入山骨村,这里的一草一木于许愿来说,都多了种素未谋面的熟悉感。
      他跟随着钟望星的视角见证过这个村庄,这个家的变迁。
      但那都是过去,远比不上当下。

      “参观?”钟望星说:“可这就是一栋老房子……”
      “多老我都有兴趣。”许愿推着钟望星转身,向前,停在门口:“快,掏钥匙开门。”

      钟望星还是遂了许愿的意,放他进了屋,任他直捣位于二楼的房间,自己则不慌不忙地在楼下找了台还能正常运作的台扇。

      把台扇提到房间时,许愿正背着手,高仰起头望着木制天花板上的窟窿。
      “干嘛呢?”钟望星把台扇连入落了灰的墙上插座,“快过来吹风。”

      许愿纳闷地坐过去:“哥,你这洞下雨不漏吗?”

      “雨大的话就会有点。”钟望星把台扇转出的风完全朝向许愿:“一直没找到时间补。”
      许愿显然被热到极限了,一吹到风就彻底松懈了下来,慵懒地哦了一声后,半分形象不要地掀起被汗湿的刘海,软伏在桌上和不停旋转的扇叶面对面。

      这仿佛一推就散,绿不绿蓝不蓝的年迈方形台扇救了他的狗命。

      听台扇哒哒哒的响了好一会,许愿好歹是活过来了。
      血条刚恢复一点,就问钟望星:“我刚刚翻了一圈,你没有留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吗?”

      钟望星回想道:“好像是有的吧,但很少,而且应该在我妈那。”

      那许愿怕是没什么指望能得见了。
      “好吧。”许愿沮丧地低下眼:“当我没问。”

      钟望星笑着压下许愿那撮被台扇吹起来的呆毛:“你想看我小的时候,不是照片可以吗?”

      “有视频?”许愿熄了的眸光又死而复生了。

      “怎么可能。”钟望星起了身,走到衣柜前:“当时村上没几家有录视频的条件。”
      最好代表回忆的,也就只剩一些物件了。

      赵慧莲把那些统一收在了衣柜上的樟木箱里。
      不用另外踩高,钟望星踮踮脚,抬一抬手就能搬下来。

      樟木箱被放落在地,久未挪动过位置,箱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许愿蹲近问:“这啥呀?”

      “我以前用过的东西。”
      钟望星打开箱子,平铺在上的灰尘轻飘飘的滑落而下:“太久了,具体有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许愿两只手扒着箱子边缘:“我看看。”

      没有玩具,大部分是衣服,小小一件,都是很朴素的样式,都沾染着木头的味道。
      钟望星说这些衣服多数都是赵慧莲在厂里踩缝纫机亲手缝制的。

      童装下面还埋着一堆书和书包,赵慧莲舍不得丢,总觉得留着就会有用得上的一天。
      这一收,就是这么多年。

      许愿随机抽取出一本钟望星的作业簿,阴阳那上面成排成排都是一样的汉字:“噢~哥也有字丑的时候啊。”
      钟望星抽走本子合上:“我还能一出生就会写字啊。”

      “对对对,有道理。”
      许愿像寻宝一样接着挖,大概地阅览了几眼十几年前的小学教材是个什么样,又在旧书包里发现了一个黄纸皮的本子。

      他以为这就是钟望星又一个平平无奇的作业本,随后他在封面的背面看到了真正主人的姓名——
      钟招娣。

      上一秒还聒噪个不停的人下一秒顿然闭麦,很难不引人注意。
      钟望星问他:“又找到什么了看得这么专注?”

      他们挨得很近,钟望星问话的同时目光下移,那个名字就正正好进入了他的视线。

      许愿连回答都省了,空气有过那么几秒的静。

      “原来它在这啊。”
      钟望星语气里的失而复得混杂着一些隐晦的情绪,像胆怯,又像怀念,于是始终没敢从许愿手里拿过那个用意不明的本子。
      他说:“她死后,遗物被我妈越理越少,我偷偷留下过一小部分做念想。我没看过,时间一长,也很少再想起了。”

      许愿已经多少瞧见了第一页上的文字,说:“这似乎是本日记,很多人都把日记当做承载秘密的树洞,哥不想知道她都写了什么吗?”

      “……她应该不会提到我。”钟望星说:“她讨厌我,不是秘密。”
      是他亲耳听到的,最深的厌恶。

      “那你要看吗?”许愿仍旧问他。

      钟望星犹豫着,最后还是怯懦更胜一筹,站起道:“台扇电线太短了,风都吹不到你,我去给你接个长一点的插线板。”
      他仓惶离开了房间。

      许愿心知这是钟望星逃避的借口。
      钟望星需要这个借口,他就不会强人所难,没有追上去。

      终究还是他做了这个不礼貌的人,翻看起钟招娣的日记。
      日记的形式很不规范,只有直入主题的内容,没有任何有关时间日期的记载,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就写了什么,一页纸甚至能写好几天的份。

      [又欠钟望星三块钱奶茶钱,总共12了,杨麦说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弟弟,要是能让,我一定让给她。]

      [我发现了,钟望星不是蠢,他就是不想学习,作业还要我盯着他写。]

      [爸爸死了,会打我的人死了,哭的人不多,没有我。]

      [原来头发是按重量卖的,它们被放在秤上,计算着斤两,然后,剃我头的叔叔得到了头发,妈妈得到了钱。]

      [今天起就要和奶奶一起睡了,我想一个人睡,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房间?]

      [和奶奶睡了两天,奶奶打hān好响,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问了来支教的老师,中临离村子有四百多公里,好远的样子。
      但无论多远,我都要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想这里不再有人记得我,认识我,那样,我是不是就自由了?]

      [今天放学有几个神经病说我丑,钟望星打了他们,老师都差点拉不住,闹得这么凶,他也是个神经病。]

      这个事情许愿是有印象的。
      他意外的,是钟招娣紧跟其后的字句。

      [算了,钟望星不是神经病。
      我是钟家的姐姐,他是钟家的弟弟,我们还是一样可怜。
      我们谁都没错……]

      她说,错的不是她和钟望星。
      而紧随其后的那几个字,险些让许愿热泪盈眶。

      在钟招娣那如朝露般短暂的一生里,曾将钟望星视为自己一切痛苦的症结,也曾体谅他的无辜,反反复复,拉扯不已。
      她才不可能和钟望星说对不起,毕竟也没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这不可言说的原谅就这么被夹在纸张里,藏进箱,铺满尘,日月轮转好多年,也还是没能等来某个胆小鬼的亲启。

      最后把这句话带到钟望星面前的,是毫无干系的许愿。
      他不确信钟望星看到这些能放下多少,但直觉告诉他,至少就这一句,钟望星一定要知道。

      被许愿硬拽着撇下插线板看完这本日记后,有长达近十分钟的时间,钟望星都没再开过口。
      对着那一页,那一句话,神色里的陌生像是初识汉字。

      [我们谁都没错,我们是家人。]

      钟招娣在日记里,有且仅有一次的将钟望星认定为了自己的家人。
      就这一次,也可抵千遍万遍了。

      不想泪水滴湿纸张,钟望星垂头捂住双眼,手掌也埋住了他的脸,呼吸声很压抑。

      初时,许愿觉得钟望星是在笑,喜于获得了姐姐的谅解。
      后来,他听到他含混地叫姐,声音分明是在哭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姐……”他不停地道歉。

      钟望星在被至亲恨的日子里待得太久,太习惯了,如今获得原谅,却不知要怎样自处。
      他震惊姐姐还愿意把这样的自己称作家人,也感动,但更多的,是亏欠。

      他在许愿怀里喃喃自语,说没保护好她,说不该抢走她的爱。
      他还说……最后没能紧紧拉住她的手,真的很对不起。

      那些本该在坟前述之于口的忏悔和歉疚,被一下捅了个穿。
      许愿抱着他想,或许过了这一遭,那个永远只会将利刃对准自己的钟望星也可以放下刀兵,偶尔去怨一怨打湿了鞋的骤降大雨,念一念晚到又撒了的外卖,怪一怪明知无法预测和改变的世事,真他妈如苍狗无常。

      钟望星花了一些时间平复下来,星星点点的回忆就自己钻上了心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都讲给了许愿听。

      此刻的许愿也是一个日记本,他真正意义上的记载了钟望星有关姐姐的独家记忆。
      比那个梦还要完整。

      他们忽略时间,诉说与倾听了许久。
      再回到现实时,窗外的阳光已去到了山的另一面,都是可以吃晚饭的时候了。

      考虑到赵慧莲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他们把房间恢复成了原来的布置,准备开溜。

      抱着不属于钟望星房间的台扇和插线板刚下到一楼,命运就跟他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赵慧莲没声没响的回来了,走出钟奶奶的房间就和从楼梯口拐出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三人一致愣住了脚步,谁都没意料到谁。

      是钟望星率先挡住赵慧莲对许愿的横眉怒视,她只能忍着不忿,指了指钟奶奶的房门让他们噤声,示意着有话出去聊。

      屋外,钟望星让许愿先回车里等着,自己去到赵慧莲身边。

      赵慧莲在空地里晒了干菜,铺在几筐圆形的竹簸箕上,怕鸡偷吃还特意支高了。
      眼看太阳要落,钟望星帮着一起往里收。

      “还回来干嘛?”赵慧莲抓起一把干菜瞧着状态,就是没给钟望星正眼。
      明显还气着呢。

      钟望星说:“来看看我姐。”

      赵慧莲茫然了几秒,才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看完走啊,还进什么屋。”

      钟望星觉得自己大概说什么都是没用,索性不作声了,闷头端走那筐被赵慧莲检查过的干菜。

      再回来想接着收下一筐时,赵慧莲又说:“齐家的席还没散,我们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钟望星抬头听她讲为什么:“你晓不晓得今天在齐家,那些人是怎么在背后说你的?你让你奶奶怎么受得了。”

      “……那她这会儿还好吗?”钟望星看向老人家房间的窗。

      “你要是真的关心,就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赵慧莲抢走他手里的活,不让他碰自己的竹簸箕:“我告诉你,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你们俩,这事过多久我都是这个态度,没得改。”

      “我知道。”钟望星从没抱过此等妄想。
      赵慧莲叫他滚,他也只回了句保重身体,就要走了。

      上车前,他还是停了下来,回头道:“妈,以后姐的忌日,我就不回来了……”

      “随便你!”赵慧莲想也不想,出口便是气头上的绝然。

      钟望星不紧不慢道:“我不在这一天回来,因为她希望山骨村可以遗忘她。妈,我们都清楚的,她没有快乐过。”
      而今抔土一座,那些如不了愿的,也总该如愿了。

      赵慧莲像是被钟望星撬动了她心底久不能拔除的刺,“你是在替她怪我?”

      “我没这个资格。”他说:“我享受了你能给出的最好,没资格替她发言。”
      “那你什么意思?”

      望着已然面露愠色的母亲,钟望星的眼中仍旧有温情:“我是想说,我还是钟望星,还是你的儿子,这一点不论多久都不会变。”
      以前的,他谁都不想怪,好坏也无关未来了。

      “过去,我总害怕我们之间会有争吵,可只要爱,这些其实很难免,就像现在这样。我在乎许愿,也在乎你,我不信我非得取舍,你们就是同样重要。”

      黄昏要来了,乡间的阳光不再那么炙热,因此复活了一大片蝉鸣与蛙声。
      钟望星说:“妈,我下一次回来,不为别的,只是回家,回家看看你,看看奶奶,到那时,你会不会原谅我一点?”

      赵慧莲终是别过头,没有作出任何答复。
      自顾自地假装忙碌了一会,她听了车辆启动,轮胎滚压上土路沙石的声音。

      钟望星走了。
      他注视着后视镜里的房屋,直到就快看不见家门时,有个心口不一的小小身影出现在其中,孤寂地驻足了良久。

      车外的景色在匀速倒退,山田,炊烟,云天,还有鸟群。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纯粹地看过山骨村了。

      途经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提着水桶和钓鱼竿,钟望星猜到他从哪来,一时兴起,和许愿说:“前面那个岔路我们右转吧。”
      不问目的,许愿应道:“好。”

      跟着钟望星的口头导航走,他们把车停在了水库边。
      剩下的路,车开不进去了。

      水库还是那个老样子,两边的杂草长得老高,钓鱼的人也有,就是没什么小孩了。
      因为村里没小孩了。

      跟随小时候的记忆,钟望星带着许愿走上了那条当年他学自行车的水泥道。
      水泥道比他印象里的多了很多或长或短的龟裂,顽强的野草从缝里冒出了生机。

      许愿吹着从苏怜车里翻出来的手持小电扇的风,避让着跨过又一排野草,与钟望星携手并肩,“好清静啊,感觉在这度过余生也不错哈。”
      钟望星存疑地看向他,许愿又说:“前提是我离得开外卖,我知道。”

      钟望星晃了晃被牵住的手臂,表示抚慰:“没事,我离得开就行了。”
      许愿惊讶又疑惑地噢了一声:“这是想和我同居的意思吗?”

      钟望星的“可以吗”还没问得出口,许愿就恩准了,口气不要太随便:“可以,准了。”

      不仅准了,他还定好了谁搬:“我早就觉得这样两边睡太不方便了,你要真那么喜欢交房租,不如交给我,反正我那房间多,咱们把钱存着,买车!”

      “你想要车?”钟望星问:“什么价位的?我这里存了点,回去都转给你。”
      “嗯……估计不够,我看上的那款有点小贵。”许愿心虚一笑:“主要是我这些年都是赚多少花多少,而且我又不想贷款。”

      钟望星说:“那就一起存,不急。”
      “我不急,日子还长着呢。”

      东拉西扯地聊了聊最近,许愿突然指着远处,惊呼道:“妈呀!哥你快看!”
      钟望星闻声扭过头。

      西方天边,水库河流的尽头上空,正挂着一轮红日,将云色染橙,像一副油画,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许愿拿出手机来拍,激动的言语非常之匮乏:“这太阳,大得过分了,还红彤彤的,就是手机拍着差点意思。”
      钟望星表现得就很司空见惯了,在他身后看他手机里的画面,等他拍完:“这个季节这个点,中临的太阳不也是红的吗?”

      “不一样。”具体哪有区别许愿又说不太上来:“反正就是没这个震撼。”
      所以他大差不差的拍了很多照,钟望星没有一一看完,说:“这种太阳很快会落的,再不回去天就黑了。”

      “快了快了。”许愿放大着镜头说:“再拍两张就回。”

      钟望星笑了笑,慢悠悠地溜了:“那我走了啊,不等你了啊。”

      “别呀。”许愿匆促收起手机,奔跑着追上前面的钟望星。
      像是助跑,他原地起蹦,蹭的一下缠挂在了钟望星的背上,两条腿被一双手接得十分稳当。

      用手持小电扇怼钻着钟望星的脸,许愿气焰嚣张道:“谁给你的底气偷跑的?啊?不等我?不等我你就腿着回中临吧。”
      “都喂蚊子了,不这样你不舍得走啊。”

      “还顶嘴?给我道歉!”
      “对不起。”

      晚风拂拂,吹动河道两岸的芦苇。
      水库桥上,钟望星掂了掂后背上的人,最后看了几眼那轮就要没入地平线的红日。

      忽然之间,他很庆幸。

      庆幸这世界,还好他有来过。
      因为有许愿,也不仅有许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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