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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巧合
傍晚,关外下起了小雨,苁沙营旗口外的那片泥滩地变得沼泞不堪,李司南牵着马,艰难地从其中走过。她提着湿漉漉的裙摆,赶在闭城前,在这个边关小镇中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离开广宁时,李司南的身上只有文岫塞给她的一荷包铜钱,勉强能够支撑她抵达白凉城。
可是,到了白凉城之后又该怎么办?
李司南迷茫了,她不知现在鹂娘身处何地,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找到鹂娘。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司南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去。
“还有空房吗?”李司南问道。
苁沙营旗口这地方不大,小镇中不到百户,镇北土沙坡下有一座小驿站,驿站顶孤零零地插着两支旗。
“一共三间房,有窗的那间已经住上客了。”店小二心不在焉地答道。
“都行,给我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可以。”李司南翻出几个铜钱,放到了木柜上。
店小二扫了一眼铜钱,说道:“我们这儿只收铁钱,不收南边的铜板。”
“不收?”李司南有些着急,“白凉城都收,为什么你们不收?”
“你这个小娘子懂什么?”店小二拿起那铜板看了看,“人家白凉城里有多少走马贩子,有多少中原商客,你清楚吗?他们可以带着这些铜板,再去广宁,或是去上离,把铜板换成铁钱。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呢,没有人和你换铁钱。”
“可是……”李司南攥着铜板,不知如何是好。
“把铜板给我,我给你换铁钱。”这时,李司南身后有人说道。
她一回头,只见一相貌英俊的鞑克男子走了过来。这男子衣冠华丽,不似普通人。
“把我的那间带窗客房让给这个小娘子吧。”他从衣袖的口袋里掏出几枚铁钱,随后收起了李司南的铜板。
“没问题,没问题。”店小二连连点头。
李司南默默地让到了一旁,低声道:“多谢。”
“不必客气,”这男子一笑,“我瞧小娘子你也是鞑克姑娘,怎么身上带的都是铜板呢?”
李司南接过房票,匆匆回答:“我家住广宁府。”
“哦?”这男子摸了摸下巴,“我记得自从柘木儿鞑克与北境开战后,长鹰将军原奉便把所有居住在广宁府里的鞑克人驱逐回了草原。小娘子你……又是怎么留在那里的?”
李司南一惊,她抬头看向这男子,心知此人绝非善类。
“我父母曾在广宁府暂居,他们把我许配给了城中一商户的儿子。前几日,那商户的儿子瞧中了旁人,退了我的婚约,所以我才要回白凉城。”李司南随口找了个由头。
“原来是这样,”那男子行鞑克礼道,“是我多嘴了。”
李司南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要上楼,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就在这时,那男子又开口了。
“你的刀很漂亮。”他说道。
李司南脚步一顿,她回头看向那男子。
“我名叫图日西,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这鞑克男人挑眉道。
李司南迅速转过脸,她拾级而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图日西,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鞑克男名,草原上有无数个“图日西”,就像阿雅王朝历代有无数个“璧心公主”一样。
可李司南看到他,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能想到旁勒阿雅一族中的那个年轻贵族。几年前,作为璧心公主的李司南曾在王庭上离见过他的父亲。
当时,大朝会上,阿雅鞑克的亲臣们为柘木儿大军攻城一事争论不下,以乌赤金为首的武将要誓死抵抗,而以旁勒阿雅氏为首的文臣则主张投降或议和。两方对峙了许久,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讽刺的是,不论是“主战派”还是“主降派”,最后都以俯首柘木儿王座而结束,只有阿雅氏成了前朝亡魂。
李司南看到图日西,瞬间便想起了那日她躲在后花园中,隐隐听到的对话。
图日西的伯父、旁勒阿雅的族长对他的父亲、阿雅王的政司官说:“明日午时,北门大开,迎兵入城。”
清晨,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
李司南抱着刀,一夜未眠。她不敢睡熟,但又被雨声折磨得昏昏沉沉,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等到了天亮。
土沙坡那边就是草原了,推开窗,李司南勉强可以望见远处的那片油绿。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祈愿昨天那个男人不要再在自己身边出现了。
可惜,没随她愿。
图日西一大早便坐在驿站大堂,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壶茶,正悠哉地吹着晨风,等候李司南下楼。
“昨天我说了我的名字,你没说你的。”图日西笑着道。
李司南故意无视了她,径自就要出门。
图日西赶忙站起身:“小娘子要去哪里?”
“白凉城。”李司南说道。
“正好,我顺路,与你一起去吧。”图日西跟上了李司南的脚步。
“不用了,我喜欢自己走。”李司南从店小二的手里接过马绳,利索地翻上了马背。
图日西笑了:“你很防备我。”
“不然呢?”李司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图日西,“一陌生男子在陌生的地方纠缠我一小娘子,我难道不应防备你吗?”
图日西眉梢一扬:“人家小娘子可不会佩着这么一把耀武扬威的大刀四处乱跑的。”
“怎么?我与普通人家的女儿不同,这有问题吗?”李司南说道。
“当然没有。”图日西笑道。
“那就不要挡在我的马前了,不然,小心我的马踏着你跑过去。”李司南放狠话道。
图日西恭敬地行了个鞑克人礼:“小娘子请。”
李司南一抽马鞭,转眼间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图日西站在原地,眯了眯眼睛。少顷,他嘬唇为哨,叫来了一个一直藏身于暗处的侍从。
“去,给圆日会送信,就说……”图日西一笑,“就说忆锦郡主从广宁府里跑了出来,正往白凉城而去。”
对于李司南来说,上次来白凉城,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黑甲将军抱着年幼的公主,无数骠骑追兵紧随其后,白凉城上号角雷雷,凛冽寒风如刀锋刮过。
饮马堰渡河边,李司南仰头望着那半山腰上的白石宫墙,心中不禁慨然。
“走过路过的都来瞧瞧,这可是中原之地的稀世珍宝。”城门口下的木棚地摊上,有个小贩在高声叫卖。
李司南牵着马,饶有兴趣地走了过去。
“哟,女侠,来瞧瞧这宝贝好看不好看!”这小贩见李司南凑到近前,赶忙捧起摊位上的一个瓷壶,走到李司南身旁。
瓷壶不大,通体釉红,壶底漆着四个大字:福延永年。
李司南笑了笑:“这就是中原之地的稀世珍宝?”
“当然了,”这小贩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瓷壶乃是中原皇帝的茶具,是从宫里边流出来的珍稀物件儿。据说,当年元帝用它喝过水,惠帝用它泡过茶。”
李司南眉梢一扬:“这些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女侠,告诉你个秘密。”小贩挤眉弄眼道,“我家祖上在京梁皇宫里面当过差,别说是今朝今代的东西,就算是前齐、十六国、昭兴两代的宝贝我都能弄来。”
听到这话,李司南大笑起来,她抬手敲了敲那瓷壶:“那你家祖上没告诉过你,这玩意儿压根不是茶具吗?”
“不是茶具……”小贩提声道,“那你说这是什么?”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凑到小贩耳边:“夜壶。”
“什……”小贩一愣。
李司南勾嘴一笑,转身牵着马往城中去了。
此时,一位方才默默坐在旁边茶摊上的男子站起身,他望着李司南的背影,回头冲自己的同伴点了点下巴。
城中萨巫觋神庙中,一个头戴面具金羽饰,身披觋衣,手拿草原狼狼骨的男巫正围着火堆跳舞,熊熊烈焰把周遭的人照得脸庞通红。
前夜刚下过雨,年久失修的神庙中四处都是水洼,水洼中波光粼粼,映着正午的艳艳烈阳。
“碎骨上已昭示,草原之主即将驾临他的国度,天上的星辰将重新照耀我们的圣土,重新……”男巫低声呢喃道。
他抓起火堆上的一片白骨,高举过头顶,随后又用自己漆黑的指甲在上面刮刻鞑文。这时,火堆猛然烧得更旺了。
“神圣的圆日,草原之民祈求您的降临,祈求万物的生长,祈求……”
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众民的祭典还未结束,一伙束甲官兵便冲了进来。为首之人高举王令诏书,大摇大摆地走到中间。
“柘木儿王有令,白凉城中的萨巫觋神庙必须拆除,今日之内,你们速速离开,再也不许行萨巫觋祭祀之事!”这人高傲地命令道。
火堆旁的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由投向那位男巫身上。
这男巫丝毫没有因官兵们的到来而打断祭祀,他继续跳着外人看来晦涩难懂的巫舞,将手中的狼骨抛向火中。
见此,为首的人转头冲一个小兵使了使眼色。那小兵心领神会,拔出短刀,上前抬手便劈在了这男巫的身上。
众人顿时惊呼,男巫倒地。可就在这时,火苗突然升腾起来,在半空中幻化为人形,瞬间裹住那小兵。
小兵当即凄厉地尖叫起来,他就地打滚,企图扑灭这骇人的鬼火。
“圆日高升,烈焰炎炎,草原之花,必将湮灭……”
“圆日高升,烈焰炎炎,草原之花,必将湮灭……”
“圆日高升……”
四周传来了整齐又低沉的吟唱,那声音如空谷传响,如深夜雷鸣,好似来自天边,也好似来自地底。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官兵一下子被这场面威慑住了,他们连连后退,拔刀四顾。
这时,刚刚倒地的男巫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缓慢站起,他高举双臂,向头顶那正午的圆日喊道:“吾王的神灵,请将恩泽施于这片罪恶之土,请替万物纯净他们的灵魂!”
这话话音未落,那些官兵的身上顷刻间便燃起了大火,火苗如神兽的血盆大口,几乎要将整个神庙吞噬下去。
信徒们不由捂住双眼,缩成一团,待等他们再抬起头时,那些人已被烧成枯骨。
“圆日高升!圆日高升!”这些人纷纷跪倒在地,冲太阳顶礼膜拜。
而站在当中的男巫则摘下了面具,呼格楚淡淡地笑着,他掸了掸觋衣,悠然走到一旁。
“把地上的竹油清理干净。”呼格楚对阿亣日说道。
阿亣日一点头:“是,大祭司。”
他见此地已无外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大祭司,这是图日西的哨子送来的密报。”
“图日西?”呼格楚接过信,“就是旁勒阿雅?慕和的那个小儿子?”
话说完,信也被拆开,呼格楚刚看了两行,顿时眼睛发亮。
“看来原奉没能看住咱们的殿下啊。”呼格楚轻轻一笑。
阿亣日不解,想要伸头去看。
呼格楚立刻阖上了信:“去,把你的手下叫来,我有事要吩咐。”
白凉城本督府门前,一列鞑克武士飞快跑过,惊得李司南拴在一旁的马连退三步。
“出什么事了?”一背着小孩的鞑克妇女问道。
“你没瞧见吗?刚刚神庙里突然降下了圆日圣火,把本督派去的人全烧光了!”旁边有人答道。
李司南正坐在一面摊上,她支着头,颇为好奇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圆日圣火?”那妇女惊呼道。
“你是不知道,火苗足足烧了两人多高,那帮官兵全被圣火烧得一干二净。”那人答道。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阿雅王显灵了?”妇女小声道。
听到提起了“阿雅王”,李司南眼角一动。
“可别瞎说,让本督的人听去,小心明天就抓你家老汉去对簿公堂!”那人摆了摆手,起身离开了。
李司南望了一眼本督府,低头用筷子搅和面汤。
白凉城中也是一片落拓之景,四处都是木棚搭着的低矮商铺,路上到处都是泥汤和马粪。偶尔有几个衣着光鲜的走马商贩从摊铺前路过,可这些来自中原的商贾也都不如以往阔绰了。
面汤见底,李司南丢下一个铜板,就要起身离开。
这时,她身后有人叫道:“这位呼和,请你留步。”
李司南一怔,不由回头看去。
“呼和”在鞑语中是“姑娘”的意思,然而,这个叫住李司南的人打扮得却像个中原男子。
“你是……”李司南默默地把手落在了刀柄上。
“不必紧张,”这人抚胸行礼道,“我见姑娘面善,似乎是在哪里遇到过。”
李司南更加戒备了:“我没见过你。”
“姑娘,你可是白凉城中人?”这人又问。
“我是来白凉城寻亲的。”李司南打量着这人,“你又是什么人?”
这人不紧不慢:“姑娘是来寻自己的姨娘吗?”
“什么?”李司南登时一愣,“你怎么……”
“不瞒姑娘,我正是来接您的。”这人笑了一下。
他从袖笼中掏出一个镯子,双手捧到了李司南的面前:“姑娘,您看看,这是不是您的物件儿?”
见到这熟悉的金镯,李司南脑中一嗡,她来不及多想,转身一跃上马,就要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当她转过身时,这才发现,周遭已站着十来个彪形壮汉,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司南,一动不动。
“殿下,”身后那人轻声叫道,“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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