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子

　　屋子里散落着满地的布娃娃，这些娃娃形态和表情各异，但脸上都挂着相同诡异的笑容。屋内没有别人，角落里摆放着一张装饰着蕾丝花边幔帐的床，枕头边各摆着两个服饰精致，面目如小丑的恐怖娃娃。

　　度兰看着满屋的恐怖娃娃，冷笑一声；“就这点伎俩。”

　　话音刚落，枕头里侧的恐怖娃娃忽然发出桀桀怪笑，丑陋的面容扭曲变形，接着伸手将将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它一手提着脑袋，从床上跳下，落地时身体蓦然变大变高，变成无头战士，挥舞着刀剑朝度兰砍来。

　　该隐在短暂的眩晕后也恢复了神智，他见到这一幕，便让度兰放他下来。度兰躲开恐怖娃娃的砍劈，将该隐放下。这时，地上所有的木偶同时‘活’了过来，朝该隐发来攻击。这些木偶动作十分僵硬，可能被抽去了主线，它们之中一些失去控制，开始袭击同伴。而恐怖娃娃的战斗力却十分惊人，眼看恐怖娃娃手里的斧头就要砍到度兰的双肩，该隐顾不得身体疼痛，强行进入吸血鬼狩猎状态。

　　牙齿变尖，指甲边长，肌肉力量强化，瞳孔变红……平时再熟悉不过的过程，该隐现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有些不对劲。度兰看向他的眼神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该隐从未在度兰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该隐甩开扑到他身上的木偶，瞬移到度兰面前，想拿自己的身体抗下这一斧头。反正他皮糙肉厚，再生速度很快，也不在乎这一斧头。

　　谁知度兰根本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扑过来时又护着他往旁边躲。两人撞上窗边的梳妆架子，该隐瞥见镜中的自己模样。镜中的青年有着苍白的皮肤和银色的长发，红瞳如血，眉宇间高贵不可侵犯。刹那间，震惊、怪异、恐惧和不可置信，交错混杂着涌上该隐的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该隐佯装冷静道：“怎么回事……”

　　度兰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打断。声音来自枕边另一只恐怖娃娃，它一边尖叫着一边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梳妆台上，双目圆睁，瞪着该隐，发出嘶哑尖锐的声音：“该隐！该隐！始祖该隐，你终于醒了！哈哈哈哈哈！很开心！我很开心！又见面了，老朋友。”

　　又见面了？老朋友？
　　该隐怀疑自己听错了。

　　“滚，都给我滚，我要和该隐说话，谁都不要来打扰我们——”

　　恐怖娃娃尖声说完，所有的木偶，包括无头娃娃全部停止了动作，软绵绵倒地，再次变成摆设品。恐怖娃娃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对着度兰喊：“滚，你也滚，不管你是该隐的什么东西，都不够资格参加我们的谈话，咯咯咯……”
　　度兰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已经找不到震惊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不自觉开始摩挲大拇指上的指环，轻声道：“……好啊。你又算什么东西？”
　　恐怖娃娃似乎气坏了，大嚷道：“狂妄包天！该隐，你就是这么管教你的……”度兰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拧下了它的头颅。娃娃的身体抽搐两下，分开的脑袋一路滚落至衣柜底部，仍在嘶吼发怒：“狂妄！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该隐：“……我是始祖该隐？”
　　度兰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出去再说。”
　　该隐的惊慌无措在度兰的抚摸下渐渐平静。
　　“好。”

　　“娃娃不是她的本体，我拧断了她的头颅，只能让她消停一会。”度兰冰冷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的木偶，“这些木偶的神智连接着真正的本体，有几个木偶逃跑了，沿着它们，就能找到本体。”
　　该隐刚走了几步，一阵眩晕袭来，他整个人顺着柜子往下倒去。度兰适时将他接住，触手就知道情况不妙。
　　该隐发烧了。
　　血族和人类不同，血族是冷血动物，，一次小小的发烧可能就会要了血族的命。也因为如此，血族具备强大的控温能力，很少会发烧。

　　该隐心跳的很快，耳膜轰轰作响，喉间极度干渴，极度渴望鲜血。
　　度兰的脖子就正在他的眼前，对于他来说，犹如沙漠里唯一的绿洲。
　　该隐伸手扯住度兰的衣领，用力之大，直接崩断了好几颗扣子。

　　“血……给我……”
　　“不行，现在吸血只会让你烧的更严重。你先忍一下。”
　　该隐现在满脑子都被吸血的欲望支配，根本听不清度兰在说什么。他仰起脑袋，用嘴唇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脖子。
　　度兰捏住该隐的后颈，两人面对面，度兰几乎贴着该隐的嘴唇在说话：“一刻也忍不了了？”
　　“给我……”
　　对于度兰来说，此刻该隐也在挑战着他的耐心和极限。
　　怀中的人，那么像，他梦寐以求的，日日夜夜渴望的。银白色的长发缠绕在他的指尖，美丽深邃的眼里，满是欲望，只对他一个人的欲望。
　　度兰骤然收紧了手臂力量，冷绿色的眸子里，鲜红色从深处一点点绽开。他狠狠吻住该隐，甜美的血液气息从咬破的嘴唇，一路流进该隐的喉咙。
　　比起动脉血，这种程度的血液不会让体温升高，圣血族的血具有良好的疗伤效果。该隐吸血的渴望虽然没有得到完全满足，但内心的焦躁和眩晕感正在减轻……

　　*
　　屋外，刚醒转不久的亚伯蹲在地上揉搓太阳穴，茫然道：“你们怎么在这？”
　　该隐靠在度兰的身上，他已经恢复了人的外表，黑发黑眼，脸色和唇色一样苍白。
　　亚伯看着如此虚弱的该隐，皱眉质问度兰：“你把他怎么了？”

　　度兰懒得搭理他，他的目光落在西南方向，瞳孔微缩，整个人陷入入定状态，三秒后，他眨了眨眼睛：“西南方向，一公里，失踪者在河边。”

　　听到“失踪者”三个字，亚伯好像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似的，猛的一拍大腿，喊道：“里面那个该死的巫婆拐走了我的女朋友，把她做成了玩偶，我今天要把她做成玩偶！”
　　该隐：“……”

　　据镇民调查，“女巫”只拐卖年轻小女孩，她用美妙和奇幻的梦境将这些女孩吸引进坦帕山里，再把她们做成木偶。但也不排除拐卖年轻女人的可能。
　　三人便继续沿着西南方向行走，度兰抱着该隐，三人脚程极快，几分钟后便在一条河边找到了失踪的女孩。这些女孩并排躺着，双手交叠放于胸前，表情安静祥和，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就好像她们此刻正做着不愿醒来的美梦。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的女孩都还活着。有些女孩的身体已经僵冷，只有嘴角翘起的弧度让她看起来还活着罢了。

　　还有气息的只剩一个女孩，亚伯走到这个女孩身边，弯腰将她抱在怀里。该隐望过去，只见女孩约十六七岁，浅金色的长发，长得精灵一般，非常漂亮。
　　现在女孩们找到了，但这些女孩的神智已经被抽走，困在不同的美梦中。怎么才能让这些女孩拿回意识，恢复神智呢？
　　似乎知道该隐在担忧什么，度兰说：“剩下的交给魔法协会，他们会处理。”

　　三人在林中等待，半个小时后，几辆黑色轿车驶入。最前方的车里下来三个西装革履的人，两男一女，为首的是女人，她先是不动声色得将现场观察了一遍，然后向度兰作自我介绍：“罗马尼亚魔协会总部二科组长，波奇那拉。”

　　波奇那拉动作迅速麻利，指挥部下将女孩们一一放进车里。该隐身上裹着毯子，虚弱地坐在车后排。波奇那拉经过时，该隐喊住她：“山里的女巫究竟是谁？”

　　波奇那拉不苟言笑：“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她曾经是我们协会的高级成员。但三百年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人屠杀了一个村的村民。自此，她就成为了在逃通缉犯。”

　　“三百年前的通缉犯，现在还没抓到？”度兰讽刺道。
　　波奇那拉：“这的确是我们的工作失误。她已经销声匿迹两百年，我们也没想过她会躲在这里。这次的事件对我们的搜查工作很有帮助，再次感谢二位的帮助。”波奇那拉说完，踩着高跟鞋就要走。

　　“抱歉，最后一个问题，”该隐轻轻咳嗽了两声，“她叫什么名字？”
　　波奇那拉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多管闲事：“没人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我也只知道她的代号。她自称莉莉丝。”

　　*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天已经蒙蒙亮了，天幕是薄薄的灰色，像沾了水晕开的墨水字迹。

　　度兰开着车，该隐手肘撑窗，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忽然，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在想什么？”
　　该隐收回手肘，看向度兰：“莉莉丝是谁？”
　　度兰：“为什么这么在意莉莉丝？”
　　该隐便把自己关于莉莉丝的梦和度兰说了。度兰听完，沉默了半晌，才说：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莉莉丝和始祖的故事。传说，莉莉丝才是神为亚当造的第一位配偶，和亚当一起住在伊甸园。但莉莉丝天性邪恶，瞒着神，与魔鬼勾结。神就把莉莉丝逐出伊甸园。莉莉丝一直在红海流浪，也是在那里，莉莉丝遇见了始祖。莉莉丝转化了始祖，始祖该隐成为第一代血族，这才开启了血族漫长的历史。”
　　话毕，见该隐凝眉思索，度兰便说：“传说都是假的。”
　　“你也不信这个传说？”
　　“起码，我从来没有见过莉莉丝。”

　　度兰是自第一城市时期起就存在的圣血族，对血族的了解，没有比他更多更深的了。既然度兰都这么说，该隐就觉得自己在这里苦苦思索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女人，有点杞人忧天。比起莉莉丝的事情，眼下还要更重要的事情……

　　“刚才，我变成那副样子，有没有可能，我是……”
　　人造血族，光明会创造出来替代始祖的假冒货，伪劣品。
　　这些词他说不出口，该隐深吸一口气，胸中烦闷地想让他跳下车狂奔、怒吼、发泄。

　　“该隐，看着我。”度兰将车停在临时停车位，凝视着该隐焦躁心烦的眼睛，缓慢而有力地说：“该隐，你是我亲自转化的血族，也是唯一一个。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你。”

　　晚风温柔地吹过，爱人的眼神比晚风更温柔。

　　该隐莫名有一种哭泣的冲动，胸腔好像被什么东西装的满满的，稍微一晃就会晃出来。

　　该隐双手交握，低下头，交握的双手抵住额头，背部微微弓起，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自己此刻的脆弱和汹涌的感情。

　　“可是，你还爱着他，对吗？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他。”

　　度兰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想敷衍该隐。他不想为了能够在此刻当下哄骗情人，而说出一些不负责任的话。

　　他想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该隐，我小的时候，很穷很穷，穷到吃不起一口饭，喝不了一口干净的水。我一出生，就把母亲害死了，父亲恨我入骨，命仆人把我扔在河里，自生自灭。幸运的是，我被一户村民救了下来。但这户人家也很穷，养不了闲人。我从三岁起，就开始想法设法活下去。五岁那年，养我这家人，全家被吸血鬼杀了。他们杀人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高兴，想杀，就杀了。”

　　度兰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当时我也在场，按理说，我应该感到悲伤、愤怒、或者难过什么的，但我看着养父母的尸体，一点感觉也没有。那个成年吸血鬼还想来杀我，我出于自保，就把他杀了。那是我第一次杀同类，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从某种束缚里解脱了一样。另一个吸血鬼眼神很兴奋地看着我，问我想不想赚大钱。我对钱没兴趣，就问，能吃饱饭吗。那人说可以，然后我就跟着他走了。之后的一年里，我杀了很多很多人，有同类的，也有人类。就在我彻底对杀人这件事麻木了的时候，他……出现了。”

　　“始祖该隐，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这个人比我强。因为其他人我都能杀死，但我杀不死他。他让我跟着他，以后吃饭不用愁，不杀人也能吃饭。我就跟着他走了。”

　　“他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无法克制对他的思念。如果我说这不是爱，肯定是骗人的。我也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只会爱他一个人，直到你的出现。”

　　度兰目光不闪不避，望进该隐的眼里：“一开始，我把你当作他的影子，但我发现，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你的叛逆、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动不动就发火的性格，每次都提醒我，你不是他，你就是你。以至于后来，我慢慢的不再想起他，脑海里更多的是你。这叫移情别恋么？我不知道。”度兰苦笑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爱的，从今以后爱的，直到我死亡之前，我都会一直爱着你。”

　　*

　　车子穿过布拉索夫市的市区，停留在郊外一座宏伟的古堡前。莱加修和其夫人子女以及一众奴仆已经在古堡门前恭候。

　　先下车的度兰，莱加修那声恭敬的问候还没说出口，只见度兰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亲自弯腰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莱加修：“……”
　　莱加修的夫人捂住嘴唇，压抑着激动的尖叫：“！！！”

　　莱加修夫妇相当热情友好，将他们安置在最好的贵宾房，他们也知道度兰和该隐昨晚去了坦帕山，体谅两人一路劳顿，非常体贴地为他们留足了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用来做什么，不言而喻。
　　这次度兰异常的亢奋，该隐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度兰：“……晚宴不去了。”
　　该隐：“……”
　　度兰：“这么点时间，根本不够。”
　　该隐：“……”

　　最后两人还是没去晚宴，亲王索求无度，该隐又发着高热。最后结束时该隐累的眼皮子都睁不开。而亲王大人一向任性，索性推掉晚宴，在屋里为该隐清理完身子，就抱着该隐睡了。

　　后半夜，该隐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了他的头发。他睁开眼睛，见是度兰的胳膊。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又变长了，满床的银丝交缠，他伸手轻轻拽了一把，发现其中一缕并非自己的头发，而是度兰的。度兰的银发比他的要短些，刚到胸口的位置。两人呼吸交错，发丝交缠，亲密无间。

　　极致的幸福，犹如在云端踩踏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该隐看着度兰沉睡时的脸，放轻呼吸，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两人触额而眠，神情舒展。此刻，无论窗外是晴是雨，是静是乱，都无法扰乱他们的内心。
　　只因为爱人就在枕旁。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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