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黑夜漫无边际，黄泉路上莲灯朵朵，将彼岸花海映照得昏黄。花叶零散，和着风声，仿佛在吟诵来往行客凄楚的人生。

　　黄泉路的彼岸花海本是给生魂等待凡间牵挂之人的一个雅致地方，亦是鬼界不可多得的夺目美景，现今却被不速之客踩踏得不成样子，还有不少被扯碎的尸体碎片掉在里头，迅速腐坏后恶臭难当。

　　重离叫了几个阴官来修葺花海，他站在花海之间，若有所思地望着花海中清理残局的人。

　　“公子，”判官捧着一本红皮厚册子走了过来，打断了重离的思绪，“生死簿您要看看吗？”

　　重离拿过册子瞟了一眼，发现许多名字都被用朱笔划掉，问道：“这划掉的是什么意思？”

　　判官道：“都是魂飞魄散者，无法再行转世，便只能把名号划掉。”

　　“这么多？”重离往后翻了翻，连续数叶都是触目惊心的红叉。

　　判官低着头道：“花海中等人的本就不在少数，前来闹事的仙族下了死手，魂飞魄散者有百余人之多。”

　　重离合上册子时手指都有些僵硬，古往今来，仙界都是至纯至净的地方，又有谁知道这里面含了几分道貌岸然。他把生死簿还给判官，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在花海边愣了一阵子，忽然感觉有人敲他肩膀，转头看到了一双翠绿含笑的眼眸：“阿离！”

　　“青竹，你怎么又来了。”重离眨了眨酸痛的眼睛。

　　青竹的笑容瞬间消失：“什么叫又来了，这叫什么话，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你已修成仙了，不在仙界好生修炼，天天往我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什么仙不仙的……”青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怎么了？”重离疑惑道，“你可在断情天处登记造册了？”

　　“嗯，给我冠了个真人的衔儿。”青竹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并非开怀，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不过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了。”

　　“什么意思？”

　　青竹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阿离，妖界其实大多数人都看不惯仙族的做派，可你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妖穷其一生也要修炼成仙吗？”

　　重离看着他，没有回答。

　　青竹自问自答道：“仙族如今执六界牛耳，说是高高在上也不为过。很多人不满被仙族欺压，所以拼了命想往上爬，到最后成为那个欺压别人的人。这就是趋利避害吧，万物的本能。”

　　重离静默片刻，笑道：“你今日为何这么多感叹？”

　　“我也不知道，自从修成仙后脑子就没清净过。”青竹难得一本正经，“仙界众人，十有七八都是从妖界爬上来的，但到最后，一个个都忘了曾经的同伴，亲眷，仿佛成了仙就变成人上人了一样，这种感觉我不喜欢，万物生而平等，谁又比谁高贵？”

　　“人间清醒啊你。”重离打趣道，“不喜欢又能怎样，你又无法改变现状。”

　　青竹笑了笑：“改变不了，但我可以敬而远之啊。”

　　重离一怔，看着他道：“你修炼这么多年，是打算放弃么？”

　　“不算放弃，与仙界合不来而已。”青竹道，“况且云疏仙尊不知何时就会来鬼界，我放心不下你。”

　　“我不会有事。”重离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片刻，又问道：“你可知他…何时会来？”

　　“那便不知了，他已好久不曾回长生天了。但照目前仙界风声鹤唳的状况，你与他打架是不可避免的。”青竹略有担忧道，“阿离，如果真到那天，你有几成胜算？”

　　重离笑道：“我哪知道。常言道青出于蓝，我好歹是他教出来的，我倒也想看看，我学没学到精髓。”

　　青竹叹了口气：“真是…我真是不懂，仙界的手，云疏仙尊的手怎么就伸得这么长，妖界要管鬼界要管，为何什么都要管，管好自己有这么难吗？”

　　这个半是感叹的问题，青竹不知道答案，重离也不知道答案。唯有傅云疏自己知道，他本不想管这么多，可他没有办法。

　　“命是自己的，没有人可以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重离漠然地望向花海深处的昏暗，“你且四处转转，累了可去我房里休息，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

　　重离没有回答，径直飞离离鬼界，越过无相海不绝涌起的洪波，落于海深之处的孤岛，妖神境。

　　他自从少年时被抓到这里差点被人当大补药卖掉后便几乎没来过这里，与记忆里的样子毫无二致，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妖，有的贴在山壁上，有的伏在草堆里，而布满火山岩浆之处便是妖君所在。

　　妖君饕餮有三个兄弟，除了混沌脾气好些，其他都是刺儿头，苦仙界管束久矣。

　　重离的靴子踏入妖神境的那一刻，毫不意外地吸引了一箩筐的好奇目光，很快，好奇便转化为恐惧，潮水般的妖怪躲进了犄角旮旯里，只露出一双双眼睛悄咪咪地瞄着。

　　重离看着身周一丈寸草不生的光景甚是无奈，在这种地方，他无法控制妖的行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仓皇逃窜。

　　重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自己这副模样，一定惊世骇俗，丑陋至极。

　　人生地不熟，他只好捏了只纸鹤出来，写了几个字，放飞出去。没过多久，清澜便出现在他面前，笑盈盈的模样，似乎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妖神境。

　　“你来了。”清澜笑道。

　　“嗯。”重离回之一笑，“妖君呢？”

　　“等候多时了。”

　　重离出现在饕餮面前时，饕餮并没有同小妖怪一般对他避之不及，直视他的眼睛依然能够镇定自若。重离恍惚觉得，被人正常对待，似乎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饕餮身形如山，重离面对此庞然大物，若放到从前，定会是怕得腿软。如今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心中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看一座平平无奇的大山。

　　饕餮和他对视了一阵，微微颔首道：“妖界流传鬼王身怀绝技，非池中之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妖君谬赞了。”重离懒得跟他寒暄，便开门见山，“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爽快。”饕餮大笑，“其实本君要做什么，清澜大概都与你说了。”

　　重离道：“是，那么敢问妖君，你想怎么做？”

　　饕餮沉声道：“自是要让仙族尝尝被剿杀的滋味。”

　　重离在仙界这么多年，是理解他心中之恨的。吸食浊气而生的精怪亦是妖界一份子，但到头来只有死在仙族剑下的结果。另外，傅云疏对妖界事务的指手画脚，大概也已经让妖君忍到了头。

　　“当然，以妖界的力量，是无法跟傅云疏抗衡的。”饕餮坦然道，“那么，我们不妨联手。”

　　“联手做什么？”

　　“踏平仙界。”

　　重离默默无语地看着饕餮，半晌轻勾唇角：“我没这个兴趣。”

　　“怎会？”饕餮急切道，“傅云疏镇杀你收回鬼界是迟早的事，阁下就如此等着令人宰割吗？”

　　看来傅云疏要对重离出手的消息已经四海远扬了，重离无声笑道：“我是说对踏平仙界没兴趣，你们和仙界的恩怨我不想插手，不过……”

　　“不过什么？”饕餮听出弦外之音，忙追问道。

　　“我的目标，只有云…傅云疏一个。”重离掩唇假咳了一声，“要见到他，必要破开断情天边境的门，这我可以帮你做到。至于其他的，我管不了。”

　　饕餮思索了一会儿，道：“现在断情天边境有重兵把守，阁下可有把握？”

　　“九成。”重离知道断情天伏兵的状况，只是不知最近是否有调整。

　　“好。”饕餮拊掌，十分开怀，“那便多谢阁下了。”

　　饕餮表面热切坦诚，实则多有不放心，话里话外又试探了重离的决心许久。待从妖神境离开时，无相海已经繁星高缀。海面月华粼粼，唯有几只海鸥振翅长嘶。

　　重离的心情出奇的平静，他知道，与其等傅云疏不知何时来手刃他这个反贼，不如主动去长生天找他，或许结局还能来得爽快一些。

　　冥府，一如既往地黑沉静谧，冥幽殿里却比素日多了几分不寻常。小院里花落如红雨，有人携酒慢饮，捻花长醉。

　　重离让人沽了一壶酆都最好的清酒来，把所有人赶走，后院里只剩他一个。不得不说，阎罗在时把此处归置得还算清雅，有一方鲤鱼池，几株压弯了枝的海棠，花开花落时，满庭芬芳。

　　重离不太能喝酒，但今天莫名有种“但愿长醉不愿醒”的感觉。清酒入喉，灼得生疼，没多久看廊下的幽灯都镶起了毛边。

　　人再怎么变化，这酒量该差的还是差。

　　迷离间，重离似乎觉得有只手抚在自己头上。他慢吞吞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垂悬至胸前的泼墨长发，几片红叶残花夹杂其中。

　　“阿离。”

　　桃花状的眼里似有星光点点，重离愣了半晌，抓着酒壶的手也凝滞在了半空。

　　“你怎么又来了。”重离错愕地看着一身玄衣的傅云疏，却因酒醉上头，并看不清楚，甚至怀疑眼前的场景不过时喝醉后的幻梦，于是伸出手去，向前抓了一手。

　　手被傅云疏捉住，只听他轻声道：“少喝一点。”

　　“走开。”重离甩开手，“不是说不要再来了么，你听不懂人话？”

　　傅云疏道：“我想你了。”

　　四个字，重离僵直了脊背，半晌干笑了两声：“别开玩笑了……”

　　挤出来的笑容还没结束，双唇被堵住，混合着酒气梅香的气味在舌尖晕染开来。重离瞪大眼睛，眼眶挣得发紧发疼，用尽力气把傅云疏推开，恼怒道：“放开我！”

　　傅云疏被他推得趔趄了一步，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看到了一道血丝：“你咬我？”

　　“我说过了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重离抓着酒壶的手一个不稳，“砰”的一声，摔了个稀碎，“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听不明白吗？！”

　　好不容易忘记的，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全部都因为突然看见他又被勾了起来。

　　“可我真的很想你。”傅云疏怔了许久，没有再过来碰他，声音低了下去。

　　重离无话，赌气似的仰头灌酒，却被抢走了酒壶。傅云疏皱眉道：“不要再喝了。”

　　“拿来。”重离勾了勾手指，把酒壶夺回来，“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想我的话，我们迟早会见面的，不用着急。”

　　“见面？”傅云疏道，“什么时候？”

　　“下一次，很快。”重离莫名笑起来，“一定会，让你印象深刻……”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一阵晕眩，十分丢人的一头栽了过去，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重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房间，恍惚间觉得有人在自己唇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躺在自己身边，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反抗都来不及，就不胜酒力昏过去了。

　　第二天惊醒时，却什么端倪也没发现。身边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连昨晚的记忆都只剩一点碎片。

　　重离意识到昨晚的一切，大概，是一场留恋过去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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