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天光。
　　这里光线永远晦暗，分辨不清白昼黑夜，她总是卧在床上，但清醒的时候从不曾合眼。
　　并不是身体的痛苦所致，虽然经历了濒死的生产之痛，她竟也恢复了过来，甚至逐渐忘却了那一夜煎熬，令人死去活来的疼痛。
　　而是因为恐惧和痛悔。

　　她眼睁睁看着婆娑寺陷入火海，浓烟滚滚，听见被活活烧死的人的惨叫呼号。
　　这些天只要她一闭眼，耳旁就炸响种种声音，有如身处地狱。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轻信杜若，与她交好，贼子卫桑就不会轻而易举掌握她的动向，从而了策划这一切。

　　她尚且不知卫桑最终图谋什么，只知卫桑杜若夫妻都极善伪装自己。想到自己当初对杜若的亲厚信任，以致如今同骨肉分离，所爱相隔，她便感觉有锥心之痛。
　　孩子才刚刚出生，她只来得及看一眼，不知她如今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虽然他们说孩子有人喂养，却不让她看，她无法相信他们，然而还是卑微地希望孩子好好的。念想及此，她胸口又开始胀痛。

　　轻柔的女声传进耳中，是采菱在问：“奴婢打点热水给贵妃擦擦吧？”
　　项灵犀恍若未闻，只呆呆望着上空，一言不发。
　　采菱端来温水替她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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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辰，有人送饭食来。来人不是婢女，竟是杜若。
　　项灵犀没有看到她。
　　采菱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视线，她只听见杜若的声音。平稳柔和一如往常，她听在耳中却刺耳极了。
　　杜若说：“听说贵妃心情苦闷，我来陪贵妃说说话。”

　　项灵犀沉默着，手指紧紧抠着床沿。
　　她乞求过，痛哭过，都没能唤醒他们的良心，让她看看孩子。此时她只想叫人滚出去，但理智告诉她，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泄情绪不但于事无补，还会使事情恶化，毕竟孩子还在他们手里……

　　“不如说件往事，就从宫女尺素说起吧。”
　　杜若缓缓说道：“宫女尺素和画屏姊妹情深，为控制尺素，让她为我所用，自然要拿捏住她姊妹二人的性命。不得不说，尺素对妹妹十分爱护，为了保护她，自愿服下我配的毒药，听从我命令写下裴十五娘窥伺宫闱的证物，并带上我让人从裴家取出的中秋玩月图出宫，服毒后前往长治县，后面的事，贵妃就都知道了。”

　　听杜若用平静的语气说起自己犯下的罪行，项灵犀只觉后背发凉。
　　她怎么也没想到，杀了尺素嫁祸给裴十五娘的凶手竟然是杜若。裴十五娘看起来咄咄逼人，其实是无辜的。而杜若表面柔善，却心如蛇蝎！
　　她咬牙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人，把罪名栽赃给裴十五娘？可惜你们煞费苦心，还是失败了！”
　　杜若淡淡道：“失败了吗？或许吧。但我的目的从来不是让裴十五娘入狱，那些证物都不算铁证。”
　　项灵犀怔了一下，又听她说道：
　　“失败大约是因为我看人还不够准，没想到你性子优柔寡断到如此地步，面对劲敌如裴十五娘，有这样的把柄送到手边，你竟都不肯出手。”
　　杜若说着轻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在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幸存的？——北辰殿的那位倒是足够爱护你。”
　　项灵犀只觉齿冷：“你们怎么敢！那中秋玩月图上还有你宁陵王府的印鉴！”
　　更讽刺的是杀人凶手当初故作惶恐，口口声声说什么做梦都怕这画染上血色……简直令人作呕！

　　杜若耐心解释道：“兵行险招。一旦大家目光转移到裴十五娘身上，谁还会疑我？毕竟是我托出的证物。”
　　“可惜与我预想不同，你和裴十五娘没能争斗起来。否则无论胜负，你都将彻底倒向我这边。要知道为了将你引来婆娑寺，我很是费了一番工夫。”
　　“我家乡有种石头，因炮制出来有葡萄芳香气味，嗅之可除秽安神，在我家乡俗名葡萄子，旧时是一味药材。只是药效有限，且病人一经出汗则易发作热毒，因此用的人少，渐渐便不为人知，可巧我手里有一些。”

　　项灵犀呼吸急促。
　　原来杜若说葡萄最宜消夏的闲话都是算计，只为遮掩用药诱发她热毒的行径，好让她搬进婆娑寺。什么女神医，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毒妇！一面杀人，一面将她一步步引进陷阱……
　　采菱弯腰替她擦去满额冷汗，转而向杜若道：“贵妃需要休息，王妃请回吧！”

　　杜若叹息一声：“这才刚开始，贵妃就受不住了吗？我不妨再同贵妃说个故事。关于先皇后裴氏，贵妃想必好奇过吧。裴皇后薨逝那年，来仪殿曾闹出过一场丑闻，一名与怀敏太子面貌相似的侍卫从殿内跳墙而出。”
　　项灵犀神思恍惚，声音轻飘飘的：“是你们构陷，致使帝后离心，裴皇后早逝。”
　　杜若道：“贵妃还是看轻了我。”
　　“当今陛下，怎么说呢，并不像寻常帝王生性多疑，相反有些赤子心肠，且处事十分任性，比如抛下国事游历他国，又如不顾朝臣反对执意独宠你。”
　　“说远了……当年陛下相信裴皇后的品格，令人杖杀了侍卫，但裴皇后运气不好，因为遇上了我。对我来说，获取别人信任实在算不上难事。”
　　“于是裴皇后神思恍惚，连同贴身宫女也记不清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觉身上多了些红痕，后来竟发觉自己有了怀孕的症状。但陛下当时已经半年不曾临幸来仪殿。”
　　杜若说着停顿了一下道：“真可惜啊，如果裴皇后坚强些，让人去尚药局请人来看，就能知道是假孕。但她不敢。她被击溃了。”
　　最后皇帝叫侍御医去了来仪殿，裴皇后知道了实情，病情一夕加重，竟没扛过去。

　　项灵犀的声音空洞茫然：“先是裴皇后，后是我和裴十五娘……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杜若看了她一会，和当年裴明徽崩溃时的模样做比较，柔声道：“故事说完了，我走了，贵妃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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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离开后，项灵犀无心饮食，木然卧床不动。
　　采菱忽然开口道：“贵妃千万莫灰心，陛下爱重贵妃，一定会救贵妃和小公主出去！”
　　项灵犀苦笑：“我真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同他赌气置气？如今连见面都已是奢望……万一孩子有事，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采菱坚定道：“贵妃和小公主定能平安回宫。”

　　项灵犀沉默了会道：“采菱，你本不必随我来，这里比婆娑寺危险许多。”
　　采菱不善言辞，只道：“贵妃刚生下孩子，总需要人侍奉。”
　　项灵犀眼底泛起潮热：“从前是我错看了你，以为你是楚国左皇后的人，将来……若有将来，你想要什么赏赐，我必定尽力予你。”
　　采菱微笑，用轻松的语气道：“奴婢还没想好，贵妃赏了奴婢银香囊，奴婢很喜欢，等将来回宫，奴婢再向贵妃讨别的赏赐。眼下贵妃且多用些饭食，倘若消瘦了，陛下、阿福姑姑和小萦恐怕都不会饶了奴婢！”
　　项灵犀强打精神，嗓音带着些微哽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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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站在暗室旁听了一会，前往卫桑居处。
　　这是一处闲置的庄园，并不算大，格局布置却清雅不俗。
　　前主人是二十年前长乐坊名动一时的云容娘子。细究起来这是一座凶宅，曾经云容娘子买下宅子预备与情郎成婚，后得知情郎要另娶他人，请情郎来宅子说共度最后一夜，从此一别两宽，最终将情郎囚禁在暗室杀害。
　　如今软禁项灵犀的正是那间暗室。

　　卫桑见妻子过来，问道：“如何？”
　　杜若答道：“那个叫采菱的婢女对她很忠心，她似乎振作了些。”
　　卫桑摩挲着手上的玉韘，缓缓道：“项贵妃想必没有亲眼见过红，如果看见忠心耿耿的侍女死在自己面前，想必会崩溃吧？”
　　杜若语气平静：“听闻陛下从前赏赐过她匕首，她见过血也未可知。”
　　卫桑点头：“还是阿若你细致，那么我们不如换个法子。”
　　杜若又道：“眼下官府彻查门户，如大王不在王府，恐怕有些麻烦。”
　　卫桑道：“不急，我明天走。那婴儿下落打听清楚了么？”
　　杜若道：“御前亲卫高凌前几日回宫，身上系着一个包袱样的东西，只不知是真的寻回了小公主，还是得皇帝授意而为。那日经手的人没有活的了。”
　　卫桑叹了声：“败笔。还未确认事情尽已办好，怎么就把人都处理了？罢了，去看看项贵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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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宁陵王夫妻到来，采菱警惕道：“贵妃睡下了，请改天再来。”
　　卫桑微笑道：“无妨，如此更好说话。你叫采菱？菱花漂泊无根，你也是个苦命女子，年纪轻轻便为人奴婢。这里有一把匕首，倘若你听从我命令，就能得到自由身，可以出宫嫁个良人，也可拿些银钱过你想要的日子。”
　　采菱神色毫无动摇，只道：“奴婢有耳障，听不到外人声音，二位请回。”

　　卫桑道：“果然刚烈忠心，项贵妃得婢如此，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过刚往往易折。”
　　他想到另一人已经因刚硬对抗得罪了世家，不禁轻笑了笑，哪怕是皇帝，也不应犯众怒，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暗室内传来项灵犀的声音，沉静幽凉。像一颗果子落在深井里，在幽暗的井水里沉浮，不见外界天光。
　　“卫桑，你想要皇位？”
　　卫桑面色不变，仍带着些微笑意：“项贵妃猜错了。”

　　项灵犀沉默了会，再度开口：“你恨极了他。”
　　“你筹谋多年，一步步开展报复。我只是棋子之一。”
　　“你要让他妻离子散，尝遍世间痛苦。虽然你不能做皇帝，也不能让他好过。”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没有杀我，你想用我离间他和朝臣？”

　　卫桑嘴角的微笑淡去：“项贵妃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来人，取匕首来。”
　　采菱脸色大变，忙护在项灵犀身前，只是如何护得住？
　　卫桑身后的长随听令拨开采菱，将匕首放在床沿，又有一名婢女抱着婴孩走近。
　　卫桑含笑道：“项贵妃，你和他的骨肉能否活过今日，全看你的表现是否令人满意。”
　　婢女怀里的婴儿骤然啼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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