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暮

作者: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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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伍


      次日王爷召幸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之事就传遍了整座王府,众人对此最关注的莫过于新王妃的态度——却不想得到的答复却是两位对此毫不在意:

      先说林涧寒。作为王府的当家主母,次日孙格物就早早地候在门外,只等王妃起身后,长史正式禀告此事。而林涧寒只是淡淡地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又叮嘱司棋去库房取些补养之物去传话,说是这位妹妹昨夜伺候王爷劳累,至于问礼的那些规矩,就省了罢,好生歇息着身子。然后又问孙格物王爷是否赐予位份。却不承想得到的答案是王爷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压根没打算过问此事。至此,林涧寒推说思慎辨明两人婚仪有些细枝末节需要敲定,孙长史便识趣地行礼离开了东房。

      再说西房。素执告诉自家主子此事时,封清月正在飞速地把眼前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原是这个月收上来的商税有些缺漏,她敏锐地发觉账目不对劲,却一直找不到其中的猫腻来,为此焦头烂额了许久。她因为这事都挑着油灯看了几个晚上了,现下眼睛熬得通红,根本无暇去伤春悲秋,顾忌弘虔是否有了新欢,只是在账簿上勾勾画画时抬眼不经意地问了句:王爷这几日是日日召她么?素执答曰没有,王爷只是召幸了一次,便又是见首不见尾的了。得到这么个答案,封清月也没太在意,当务之急是她需要尽快盘账找到缺漏来。

      而王府上下的风暴中心此时正趴在榻上,疼得大汗淋漓。入室布屏风后是满目莹白,不要以为是什么香艳至极的场面,实际上是今天弘虔打算去绮罗楼时觉得背部疼痛难忍,这才回府挥退众人,传李御医前来瞧病。

      诊脉后病因说是王爷长时间伏案又不常走动,早些年受寒的脊背又吹了冷风,经脉阻滞,这才腰背酸痛难忍。只要施针便可缓解,以后常留神也就是了。

      “前些年的时候王爷武功底子还在,虽是体弱多病,但比常人来说已好上不少。而今王爷已甚少练功,又太过操劳。”李御医絮絮叨叨的毛病又犯了,弘虔不时附和称是,好脾气地听着。

      “王爷您呀,莫要仗着自己年轻不爱惜身体。去岁身体孱弱一直在将养着,而今年一打春身子又不不爽利,虽说入夏之后见好,但又因忧思过重在宫中呕血。这些也就罢了,除此之外,王爷您还不忌酒,很多时候都是酩酊大醉。这一切也还罢了,老夫也能理解,可您怎么前些时候还宵禁之后出府,突降大雨您还染了风寒。”

      这是明面上能提的,而李御医想说的,绝不止于此:补丸本是下下之选,那是为了在皇宫以防万一让王爷掩人耳目用的。她可倒好,将这些玩意儿当成饴饧,稍有不适就抿一个。这本就是耗本的东西,极其损伤人的精元。他苦口婆心了这么久,而王爷呢,权当耳旁风。都说娶妻之后都会立家成事,怎么自己的这位主子一点成事的预兆也没有。

      李御医虽是不问俗事,潜心钻研古书已久,但时间一长,王府上下的风言风语许多也都难免跑到他的耳朵里。他曾私下里想,这两位王妃怕都是降不住王爷的。而至于绮罗楼那位...倒是有些苗头。

      李御医并未与罗绮烟见过几面,只是那年王爷着了魔似的扣下这位女子在柴房。后来人奄奄一息时险些无力回天,那次出诊就是他去的。后来罗绮烟病愈后便搬至新建的绮罗楼,平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有专门的医女照料。泓朝女子不许独自行医,弘虔便在绮罗楼附近专门找了个宅子,养着这些人,怕的就是罗绮烟有个什么好歹。

      见到王爷称是的样子,李御医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那番话十分她能听进去三分都是稀奇,瞧着是一副乖巧讨喜的模样,实际上呢,多是左耳听右耳冒。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啊!李御医不免兀自叹息,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只是弘虔这身体情况,容不得糟践啊。弘虔不知道李御医的百转千回,她正暗自纳罕着,这脊背上的针怎么比方才还要痛上几分!

      针灸完事之后,李御医也懒得碎碎念,拒绝了弘虔派的轿子,瞧见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就生气,背着药箱就告辞行礼要离开。

      送走李御医后,穿好衣物,弘虔下榻伸伸腰,果然觉得身上松快得多了。推门出殿,见天将欲暮,便吩咐思慎备轿,她这才爽利一点,属实不想再引动旧疾——毕竟她额上的汗还没有退尽。与其步行不若乘轿。又传令下去说自己要沐浴,让人快些准备好热汤来。

      把李御医的告诫浑然忘了个干净——针灸后不宜立刻洗澡。弘虔承认,再吩咐人准备之前她是有些犹豫的,一瞬间脑海中划过李御医痛心疾首的面容,但是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很不情愿汗津津地前去绮罗楼探望罗绮烟。

      沐浴罢,换上一身圆领绯袍,简单让人束了个发,便匆匆坐着顶软轿,抄近从后门入绮罗楼。若是那些大臣看到弘虔这副没有威仪的样子,恐怕又要痛心疾首地指着弘虔的额头骂一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没有吟风弄月的兴致,也就没同往常那般从大堂招摇过市,拥着揽着哄着些莺莺燕燕,直到身上都是脂粉味儿才去寻罗绮烟。

      “她今天来见罗绮烟为的是翠红翠绿的婚事。”弘虔如是告诉着自己,而绝非是她这些日子没见烟儿,有些想念,绝对不是!

      将思慎与辨明留在楼下,弘虔撩起袍子,独自径直拾阶而上。

      自打上次在罗绮烟这儿又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弘虔难免有些心灰意懒的倦怠,即便如此,却也是为此苦思不乐了许久。以她的所见见闻所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本将心向明月,为何明月照沟渠”,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她捂着这块寒冰数载,哪怕是石头也该热了。可是罗绮烟仍旧是一次或软或硬地拒绝了自己,很多时候,酒醉后弘虔会盘腿坐在她的榻上,痴望着她的眼睛,那里坦坦荡荡,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了。弘虔不知道,这个正坐在榻前的女子,是否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聪明人之间也许多是弯弯绕绕,不喜欢直来直去。弘虔更是从小就被教育着“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她那些袒露在外的心迹,都是借着酒意才能被窥探出几分。那些或真或假的话语掩匿于玩世不恭之后,或许也只有封清月那样与她朝夕相处的人能真正摸清她不曾言说的,藏于唇齿之间的只言片语。

      上楼的时候一撩袍子,迈步迈得潇洒恣意,然而真走到房门前,弘虔却有些踟蹰,前些日子房内那不咸不淡的模样仿佛还近在眼前,难免会让人有些丧气。

      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弘虔终究是选择驻足,轻叩房门。

      得到准许后,“吱呀”一声随着房门徐徐而开,弘虔想:

      “应该让思慎去给门涂油了。”

      翠红翠绿两人并不在房内,想来是准备婚仪事去了。而罗绮烟正在修剪着天蓝釉花觚里散着的几支栀子花,洁白如雪映着蓝色的瓶身,倒也是风雅。

      “听闻城外抱朴园的荷花开得极好,十里飘香,烟儿可要去赏玩么?”见到朝思暮想的美娇娘,弘虔此时浑然忘记雨夜被人赶出来的事,抱着臂,饶有兴致地邀请道。

      “去岁雨水充沛,莲花才早早地开了。今年干旱数日之久,怎得开得这般早?”罗绮烟漫不经心地侍弄着花束,却无意将花瓣碰掉,如同落雪悄然飘落至桌上。

      弘虔见状走到桌前,拾起那朵花瓣,掏出香囊,叠在其中,见佳人终于没再句句带刺,忙不迭地回:

      “玄清观的道长们说这是好兆头,前些时候的那场雨催着开了,怕是不出半旬接下来还会有雨。”

      罗绮烟原本心湖平静,却在弘虔取出香囊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而泛起皱褶:

      “一瞧这香囊,便知这并不是他府上绣娘的手笔。”打量着长身而立的眼前人,“满打满算业已相识数载,怎能不识得?他府上绣娘的针脚细密,且多是金色为底,玄色作线,与他腰间悬着的那枚青玉龙形佩相伴。”

      面色不显,罗绮烟盯着洁白如雪的栀子,却难免失神。那年曾与他共骑南郊赏梅,江南多雨少雪,即使隆冬时节也断然无大雪深数尺的景象。而那年却是下了难得一遇的瑞雪,他兴致勃勃地骗了她去,说是只有一匹马,只能两人共乘。也不知是方才贪饮吃多了酒,她有些薄醉抑或是她真的倾倒在弘虔的温柔目光里,她竟没推拒。马蹄急促,只听见他腰间的佩环轻快地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都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约莫那时的彼此都未想到,这竟是难得的好光景。

      穿着墨狐皮子的上好大氅敞文将她轻拥,罗绮烟安然坐在马背上,身后暖和至极,纵使耳畔的寒风呼呼作响,她心绪亦是难得的平静。后来落雪愈发急,她却说自己想折几支白梅拿回去插在瓶中,弘虔也依着她,只是把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拥紧了身前人,骑着马走入了梅林。

      原来那些年岁中,在她不经意的瞬间,她也曾消融冰封的心,动了念。

      “而今腰间悬着的早不是旧时物件儿。”罗绮烟喃喃,抬眸凝视着面前这个朗然却略带讨好的君子。彼此蹉跎了许多年岁呵,她与眼前人,到底缺了些什么呢?翠绿这个丫头老说,她和墨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那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她亦不知。

      冰天雪地里那般恣意,取而代之的便是晚间归去的高热不退。绮罗楼里幸而一直照顾她的医女在,将将敷了凉巾还没等退热便匆匆被思慎和辨明两人接回府去了,连脉都没来得及探。后来接近半旬弘虔才休养好,笑吟吟地一摇折扇,仿佛又转回了初见时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她生性清冷,不爱笑。她也不知道,弘虔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意?他所追逐着的,到底是遥不可及的神女,还是真的钟情眼前的自己?

      罗绮烟不知道,所以选择缄默。此刻见佳人不语,弘虔心中忐忑,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对方不快,清了清嗓子,决定告知来意来吸引:

      “吾此番来是想与你翠红翠绿两位姑娘更名之事。”

      罗绮烟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净了手,愿意接过弘虔的话茬:

      “敢问王爷有什么指教?”

      弘虔便知道自己这趟来得对了,翠红翠绿服侍陪伴在烟儿身边数年,姐妹情深早已更迭了主仆情分,对于二人的婚事,她必然上心:

      “吾不知你对思慎辨明两兄弟了解多少。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想与你解释一二。他两人打小就跟在吾身边,从明城到江南,寸步不离地守着吾的安全。在外人看来,他俩不过是侍卫,但实际上他俩在朝廷上担着职务。平日里无需上朝点卯,但一应俸禄礼待该有的一样不缺。而他俩与翠红翠绿两位姑娘的事,吾确实不知道。那些时候我多是来这寻你,没顾及他两人去往哪儿,做了什么事。这次进宫,思慎突然向吾请赏,说是欢喜翠红,早已心意相通,问辨明,他也默认了这与翠绿姑娘的事。”

      见弘虔长衫而立,表情恳彻,罗绮烟也放软了些态度:

      “坐下说吧。”

      弘虔像得了天大的便宜,坐在凳上,唯恐罗绮烟反悔似的:

      “吾与外祖商讨,就想回江南将此事定下。回到王府之后,就一直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思慎说新嫁娘不能没个正式的名姓落人笑话,他要去官府变更名籍等事,吾此次前来,就是想与你商议此事,问询你的意见。。”

      罗绮烟思索片刻,却依旧没有很好的主意:

      “王爷有什么想法么?”

      “本王倒是觉得,翠红姑娘态度文静,体貌素雅,可堪‘静闲’之名。而翠绿姑娘,曰‘静志’何如?”

      “王爷很喜欢《洛神赋》?”罗绮烟眸色如常,含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来。

      ‘遗情想像,顾望怀愁’难免过于忧思深重,但读时会觉得吾或许是子建,有神女兮于洛水,思绵绵而增慕。只是可惜,这世间多少事,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子建借梦思甄妃,吾却只能远眺而不能执手。不知当年假若他看到披发覆面,以糠塞口的甄姬,是否会责怪自己。”

      罗绮烟平静注视着弘虔那欲说还休的眼睛,一字一句,语气庄重:

      “那王爷想必也知道,魏文帝因宠爱郭皇后而听信谗言,才致使惠而有色的一代贤妃沦落至此。但全天下哪有女子愿意与别人共享自己丈夫的爱的?”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民妇一介微贱之人,且已有婚约,而今夫君从征下落不明。谢过王爷抬举,民妇自问无甄夫人之才,更无其贤。若是强许以彼年甄姬之宠,怕是步了后尘。”

      罗绮烟不否认她在许多的时刻,她曾为眼前人动过念,动过心,伤过神。但是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沟壑——李郎,身份,是他新娶的嫁娘...

      罗绮烟不想赌,古往今来有许多女子已告诉她了什么叫做全盘皆输。闺中读书尚未懂情字何解时未尝不曾叹惋过甄夫人之结局,不必说乱世美貌是最大的错误,而无论是袁熙和曹丕皆非良配,最后因失了宠爱难免有的怨愤之语而早早丧命。如果说弘虔未成婚时两人相隔的不过是已不见踪影的李谟,待有音讯尚可解,现在所有的隔阂,却难是人力可更改。

      弘虔轻轻拍了拍衣襟,仿佛没听到那些话语,走至桌前,只将剩下的几支花细细修剪完,再仔细插好,这才走回凳几旁,凝视半响:

      “本王知晓你的意思了。翠红翠绿两位姑娘名姓之事你若是同意便就此订下,两位姑娘出嫁之后本王便不会再派人盯着你,你若是想出绮罗楼本王也不会再拘着你。这绮罗楼依旧是你的住处,你若是每月初一十五不想在外抚琴也无妨,江南之大,九州之阔,你想去哪就去哪。绮罗楼不久之后会更名为“摘星楼”,从此,你便再与这里无瓜葛。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告诉夏溪掌柜就行。你有什么事托思慎传话也可以,本王会尽力而为。也许,一开始就是本王在痴心妄想吧。”

      话语罢,弘虔潇洒转身,离去。一切就如同第一次表露心迹被拒一般,打开门后,便疾步下楼,见到王爷,思慎和辨明忙得跟上。

      “思慎,明日你去找个手艺好些的匠人去给这门轴上些油。”

      “王爷,那咱回府?”

      “醉仙楼。你两人以后成婚后怕是夫人拘得紧,趁还空闲,多与本王痛饮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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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陆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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