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他回到顾煊的房间时顾煊正坐在床边，眼神有些空洞麻木，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鸦片的缘故，觉察到他身上的热气，他抬起头看着他：“你沐浴了？”

　　“是。”他下意识撩开脸颊边还有些湿润的头发，“这里水贵，等到了罗马，我带你去浴场。”

　　“所以你还是想带我去罗马吗？”顾煊问，塞巴斯蒂安从怀中拿出那封信，轻声道，“我并不确信。”

　　他必然是认得出施承毓的字的。他看着他脸色从惊愕到迟疑，再至绝望的灰寂，也不做声，许久之后，顾煊才开口，他将信叠好，而后竟然郑重其事地跪在了他脚边：“我绝不会容许我再落入秦治手中。如果你不愿再履行承诺照顾我，就杀了我，让他们把我尸体带回去吧。”

　　原来如今的大秦皇帝叫秦治。不知他们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秦赫宁愿将顾煊驱逐出故乡，而顾煊也宁可一死。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他笔挺的脊背微微发抖，正强装镇定地等待着他的答案，他不难看出顾煊其实是个极骄傲倔强的人，此刻跪在他这个陌生而抵触的人脚下恳求，显然对于回到长安的恐惧与抗拒，已经是比他的骄傲还重要的事情。

　　如果他的答案不能教顾煊如愿，他是否还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对付自己的恐惧呢.......“你放心。”他把顾煊扶起来，而后指着自己的心脏，郑重其事道，“我立誓，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把你送回长安，无论你是否是一具尸体。”

　　他立誓时脸庞上有一种庄重肃穆的神采，所用的礼节不曾为顾煊所见，但顾煊却相信他确实是下定了决心：“为什么？”他问，得罪秦治显而易见会有来日的隐患。

　　“我答允过会照顾你，而你确实也不应当因为恐惧命运狼狈地死去。”塞巴斯蒂安此刻反而心平气和许多，当下定了决心之后，轻松的心情会更令他愉悦，“那我们现在可以商量，该如何处理那两个劫持你的侍从了------杀了他们吗？”

　　“他们是奉命行事，而信中的任务也不是施将军的本意。”顾煊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放他们回安西吧。”

　　“你确信他们回到安西后不会因为任务失败受到处罚？”塞巴斯蒂安问。
　　顾煊一窒，又摇了摇头。他看着塞巴斯蒂安露出微笑的嘴角：“你已经想好答案了。”

　　“是，给他们钱财，让他们自去逃命，如果想要回到施将军身边，就需要让施将军来处理了。”塞巴斯蒂安道，他看着顾煊，忽然开口道，“你等一下。”

　　他出去了一趟，很快又折返回来，手中正是那副顾煊甚是眼熟的镣铐。一声脆响，那镣铐再度束缚住他手腕：“不是为了惩罚你。”他放缓了声音，“只是如果再有人想要劫持你，他会耗费时间，我也会觉察动静。”

　　“要戴多久？”顾煊拨弄着链子，倒不像特别抗拒。

　　“到安条克之后。”塞巴斯蒂安说，他俯下身，将另一条铁链束缚在他脚腕上，事毕之后，他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顾煊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轻，还有些犹豫踌躇，“我害怕。”

　　塞巴斯蒂安有些愕然地转过身，看到顾煊已经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可能这样的求助对他而言也是甚为羞惭的事。他张了张嘴，有些想追问他缘由，但他已然意识到这应该是顾煊更不愿启齿的事情。“那你害怕我吗？害怕我会伤害你吗？”他问道。

　　顾煊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那好。”他点点头，有些无奈又感慨，他坐到了顾煊身边，轻轻拍了他肩胛，“那我陪你，不要害怕。”

　　他刚碰他时顾煊的身体仍然紧绷戒备，好一会儿后才放下了戒心，手指抓着他衣袍的布料，像一只找到了栖身之处的猫。

　　，

　　从千泉开始越往西走人烟便越稀少，而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加上需要绕过花剌子模的地界，一天的时间已经不够他们找到新的城市落脚。“今天开始我们会偶尔露营，运气好可以找到绿洲，如果没有就要在沙漠里过夜。”

　　“沙漠就很好。”顾煊淡淡道，“我更很讨厌草地。”

　　他们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怛逻斯，此后路上的条件确实艰苦不少。今日他们运气不错，在路上遇到了牧民，找他换了一只羊，到了夜间他们在休息的地方燃起篝火烤制羊肉，配上随身携带的香料。肉的腥膻被香料掩去，冒出的油花更令人垂涎，他的朋友们已经饥渴难耐，而顾煊远远避开他们，默默吃着干粮。

　　塞巴斯蒂安觉察到他的疏离，不知原因，只以为是顾煊抵触着同行的其他人。因而他用刀割下肋骨上的一片肉，拿不准顾煊喜不喜欢这里脆且重的口感，便又割下了一块羊腿上肥美的部分拿给。“我不吃。”顾煊几乎是脱口而出，可稍缓后他又把烤羊肉接了过来，一点点地啃。

　　他应当是真的不喜欢，蹙起的眉头昭示着他正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厌恶，那他为什么又不拒绝他呢，因为不想让他觉得他不听话吗？

　　塞巴斯蒂安一时百感交集，伸手将肉夺了过来:“你不喜欢羊肉？”

　　“我闻着难受。”顾煊垂着头，他想起了刚带他离开时客栈中顾煊也厌恶那汤中的腥膻味，在长安城中他必然没有吃过这样粗陋处理的食物，难怪路上一直恹恹不乐，不肯好好吃东西。

　　“等到了安条克，餐桌上不会有你不喜欢的东西。”他低叹，打开酒囊喝了一口，想到顾煊刚刚吃了味重的，就又递给顾煊，“我也会想办法给你找大秦来的厨师。”

　　“那如果我想要洗澡呢？”顾煊接过酒，却没有马上打开。

　　“安条克有至少五十个浴场，君士坦丁堡更有超过一百个。”塞巴斯蒂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并觉得啼笑皆非，“你不用担心你的生活，你会喜欢罗马的。”

　　“你又要发誓？”顾煊皱起眉头。

　　“我很少发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我现在可以起誓。”塞巴斯蒂安无奈道。

　　他是真的做好了发誓的准备，可顾煊也只是别过头，继续吃着食之无味的干粮。他觉得有些无趣，起身离开，余光看到顾煊打开了酒囊，却是仰面将酒渡入口中，不肯与他唇齿曾触碰的地方有分毫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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