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

作者:於意云晋江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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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雪降下已十八年,琅琊少主未倾松一直不知道在自己出生前北门神殿里发生的事,那是有关琅琊领主的秘密,世上只有琅琊领主知道。琅琊冰原绝不流传此事,日后中原信史洛书也绝无记载。
      未倾松过完了十八岁的生日,琅琊冰原迎来了又一年令人舒畅惬意的温暖。就在未倾松即将成为父亲的前一天夜里,北辰主将十八年前的秘密告诉了他,那发生在北神堂里神明目下的父子惊变,还有北门禁地神明掌心血流如海的兄弟牺牲。
      “琅琊少主未倾松啊,你听好了……”北辰主用最后的生命对儿子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琅琊冰原上最真实的故事,“你的爹爹,是那个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乱开玩笑的人,是那个一脚踹动了北门神殿的人,是那个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勇猛的人,他是潇洒不羁的天狼。而我,我现在两只眼睛都望着你,我不开玩笑,我是你的爹爹,我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我是固守北门神殿十八年绝无动摇的北辰……”

      ——你知道么,在北门神殿,曾经有一个人,那个人无视神谕,说,这是什么屁话;那个人逼琅琊领主让位于他;那个人把射天狼踩在脚下,大笑道,小狗,现在看清楚你的主人是谁……呵呵……他可真是……真是……
      ——你知道么,当时天降红雪,他的血流了一地,北门神殿就像沉入了血海。
      ——你知道么,当父亲的,大概总是偏心地宠爱小儿子。
      ——你知道么,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孩子啊,你的父亲,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最疯狂、最会骗人、胆敢悖神逆祖的琅琊领主。那一天,我想,他真是疯了!可是当时,我真高兴他这般疯啊……
      ——你知道么,我今生唯一的遗憾是你……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与我同祖同宗,同姓同源,但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骨,你的性,你的命,甚至你的名,都不自我出;那出自你的亲父……你为什么不是我的亲儿?呵呵,不,虽然如此,我今生仍没有遗憾,没有,你好,你很好,这就够了。我是一个没有心愿、没有灯的人,所以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把你的灯,留给……
      ——我的儿子啊,我就要走了,但是你不用怕,你的爹爹,还活着……我一生不曾育有亲子,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一个小孩儿,就像那天一样,胆小,害怕……不过我现在不怕了……我对你不好,对不住,真对不住……我知道不管我怎样倾心尽命地做,我对你都不够好,因为我做不了你的亲父……你一定要生很多很多的好孩子,做一个真正的父亲。你要好好地养育他们,教导他们……你一定要做琅琊冰原,不,你要做全天下最好的父亲,让我在北方看着你,让我高兴……
      ——北门神明呵,此生此命,已献至您的足前,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啊……即便他狂悖忤逆、违反神谕和父命,即便他已离开了北门神殿和琅琊冰原,我也祈求,请佑他平安,请佑他平安……我生如此求,死如此求……
      ——我要回家了,你……你这悖神逆祖去往南方的人……我的命,我的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

      天狼,北辰,哪一颗星辰是琅琊的主宰?哪一颗星辰为琅琊牺牲?究竟是天狼取代了北辰的光辉,还是北辰接替了天狼的使命?那有关琅琊领主的秘密,世上只有琅琊领主知道。北辰主慢慢地闭起了眼。“松儿啊……”他用最后一口气,柔和地问,“你还……喜欢……爹爹么?”
      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一直知道。
      然后,北辰主驾乘主死神兽引灵雪狼跃上了琅琊的星空;北门神殿里,未倾松成为新一任的琅琊领主,他失声恸哭地唤着爹爹,在北辰黯淡、群星俱灭的暗夜,他不知自己呼唤的究竟是哪一颗星辰。
      洁白的北门巍峨摩天,隆隆开启,一片璀璨星空,每一颗星辰都硕大光明,每一丝星光都发出动听的玲珑弦音。玄天冰河铺在苍穹的最深处,舒畅奔流,北辰更在冰河之上,银辉闪耀,映照那澹澹漫漫的无际清波。天际另有一颗大星正缓缓升腾,傲世光辉呼应北辰,诸星逊然避让。有谁在轻轻拍手,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唱着天真喜悦的歌。那首歌里有白色的山、白色的湖、白色的树、白色的小鸟,还有幸福。禁锢冰河已开,乐音欢快,他们该跳舞了,而他还恍然未觉。为请神明悦纳至纯至净的鲜血牺牲,他正勉力压抑着对死亡的恐惧,长跪不起,为一生的罪孽做最后的至诚忏悔。所以神明开口,对他亲言——
      那你站起来罢!

      “那你站起来罢!”琅琊领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微笑着说。
      小兄弟站起身来了,他想这样砍头应该很不方便,但他又没砍过谁的头……他又想到底哪种死法才能让身上的血都流得干净……越想越气短,越想越腿软。
      “不是说站在这里,说出的话上达天听么?”琅琊领主揉着小兄弟的头发笑,“你看我们一般高呢,又同时站在这里,要是我们同时举起手来同时发誓,谁的话能先到神明的耳中?”
      “哥,不要东拉西扯了……”小兄弟咽了一口气,艰难道,“你就快一点儿不成么?”
      “哟,是呐,要快一点儿,耽搁久了,他们在下面该着急了。”琅琊领主说,把刀递给小兄弟,“先帮我拿一下。”
      小兄弟握住那乌木刀柄,看琅琊领主把外衣徐徐脱下,那般从从容容,得意洋洋。一瞬间他气急败坏,真恨不能先劈他一刀。
      琅琊领主把衣服丢在一边,伸手笑道:“知道么,我想了一个特别好的办法,就算我们站在这里同时开口,我也能让我的话,比你先一步到达神明的耳中。那样,就算你想反对,神明也会听我的,不听你的……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办法?”
      小兄弟不声不响地将乌木刀柄狠狠压在琅琊领主的掌心。
      “你真的不想知道么?”琅琊领主锲而不舍地追问。
      “屁话!”小兄弟忽然有些恼火,脱口骂了出来。
      “那究竟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琅琊领主又笑了,“说清楚啊。”
      “你一刀劈了我就最好!”小兄弟高声道,“是啊,我害怕!怕得要死!你还这么折腾我!我很不高兴!
      “我当然知道你害怕。”琅琊领主嘻嘻笑道,“害怕的话就哭罢,我等你哭完。”
      小兄弟脸色煞白,直瞪瞪地盯着琅琊领主,泄气道:“我不哭……我就不哭!你快动手罢!”
      “那……”琅琊领主摆弄着战狼烟,小心地问,“要是一刀不死,你晚上还来咬我么?”
      小兄弟不由哼了一声,浑身发抖,抬头左右看了看,不知在找什么。他终于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生气——他现在就想咬他了。
      “哟,真哭了?真哭了?”琅琊领主绝大欢喜,“那说好了,就算神明不放你,你也要想法子回来,可别让我白等啊。”
      小兄弟终于哭出声来了,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大骂:“你说什么屁话!”泪眼朦胧地瞥到丢在一旁的遂心牙,他抓了起来,抽刀,恨道:“我自己来算了!”
      话音未落,好像有什么声音,先是轻叹,紧接着奇怪的微响……好像是咔嚓嚓,又像是嗤啦啦……不奇怪,喜庆的日子里为准备盛筵,见侍者们说笑忙碌中用尖刀割下新鲜的牛腿鹿腿就是这般声响,不过又不太一样……分明低弱得近乎无声,却又像霹雳一般震得人魂飞魄散……原来在最锋利的刀刃下自己鲜血迸射骨肉分离时就会发出这般声音……
      有东西扑到脸上,还溅在眼里,分不出冷热。刹那间天黑了,刹那间天红了,刹那间无知无觉,所以一点儿也不痛……

      ——我怕疼,所以你快一点儿。要是不能一刀了结,你砍我几下,今天晚上我就回来咬你几口!
      一点儿也不痛……一点儿也不痛!真的一点儿也不痛!
      怎么会……
      因为当时一点儿也不痛,所以后来很多很多年,一直,胸中飓风与闪电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北辰主用指尖轻轻摸索着自己的心口,闭着眼,回首很多年前的那一幕。他最不爱看的一幕,也是他最珍爱的一幕。刹那间天黑了,刹那间天红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缓慢,慢得近乎凝固,所以永远也不会停止,够他一生细细咀嚼、品鉴、回味;同时那又是星光轻闪的半瞬之间,闪眼便结束,他却还不知道是那究竟是什么,更觉不出疼痛。
      自己的鲜血迸射,骨肉分离,不用体会,也能知道,好疼啊……
      剧痛的一幕。
      在那一幕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北门神殿,只有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在那一幕里,那独一无二的人轻叹了一口气,将青蒙蒙的三尺牙刀轻轻抛起,左手接住,刀光一闪,紧夹在右腋,刀刃向上,然后他握住乌木刀柄狠狠抽过。
      于是鲜血喷溅,骨肉分离,右臂落地。
      手足的意思就是……
      兄弟。
      同宗同祖,同父同母,同日诞生,同血同骨。在开冰河祭的盛典里,他们手拉手地一起跳舞,他就紧握住这只手,很多年了,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现在那只手掉在地上了,他们分开了,他们不再是兄弟。
      一年又一年的开冰河祭过去,北辰主只是坐在北门神殿正南向的生门下,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连臂踏歌地欢蹈。琅琊冰原,平安富足;琅琊领主,独一无二。双已破,独无解,北门神殿里,洁白的灵魂独自翩翩起舞。
      所以好痛啊,并且一痛就是十八年。

      ——要是一刀不死,你晚上还来咬我么?
      无眠之夜,北辰主咬牙切齿。
      果然一刀不死,只是那只手掉在地上了,他们分开了,他们不再是兄弟,而是仇人。
      但那说屁话又害他一刀不死的仇人这一辈子也咬不着,所以他决定死也不离开北门神殿。他要在那仇人说屁话又害他一刀不死的地方等着!不管多久他要等仇人回到北门的那一天,那一天他要张牙舞爪地扑上去……然后紧紧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进玄天冰河,一起回家。他们的家就是北门神殿,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走进北门神殿。那一天天狼苏醒,从大地之下跃上苍穹。
      重逢那天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回来了!
      ——屁话!
      不对不对!他要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最先喊出来的话当然是……

      “哥!”小兄弟失声喊,却是低低的,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他震惊地看着琅琊领主,一瞬间魂不附体,连血溅在脸上也没觉出是冷是热。
      他下意识地迈上一步,举起手来,发现手上握着遂心牙。他慌忙把刀丢掉,好像方才正是他持刀行凶。
      止血……得快止血!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不知胡乱嚷了一句什么,好像是“你干什么”,又像是“你别动”。他立刻把衣服脱下来,拼命地撕,不管怎样要先包扎。但是手软,怎么撕也撕不破。
      “你看好……”琅琊领主艰难笑道,“我有好办法……让我的话……比你……先到!”
      他丢了刀,咬牙弯腰将断臂拾起,踉跄一步,勉力站定了身,然后用左手举起右臂,高指向天,喝道:“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举手向天,上承天道;伸直手臂,最近天理;竖起食指,定天者一。
      北门禁地,神明掌心,在此出言,上达天听。他用左手举起自己的右手,距天理便更近一臂。如此,他的誓言将先一步到达神明的耳中,永世不移。
      真好办法……
      琅琊领主得意地低声哈哈笑,将自己的断臂丢开,无力地软倒在地。
      耳朵里轰隆隆地打着雷,又是咕咚咕咚的巨浪拍打,震得头颅就要粉碎。小兄弟茫然地抓起刀把衣服划破,扑上去,拼命地压住断臂伤口。血涌不止,鲜红四下里蜿蜒,战狼烟,遂心牙,射天狼及三十三只狼牙俱被沾染。小兄弟一面包扎,一面急道:“你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
      琅琊领主躺在地上,笑着看小兄弟的脸,虚弱地说:“你啊……分明……压根儿……就不想死……谁知道哪个玩意儿……说了一句屁话……要你死……你就去死……窝囊废!神明不放你……你铁定回不来……所以我做主……神要衅血……我不给!哈哈……我是琅琊领主……我说不给……我看哪个神明……会从天上跳下来……咬我……”
      为什么怒火中烧,愤恨欲狂?
      “你……你……”小兄弟道,眼前一片血红朦胧,什么也看不见,急忙擦擦眼。然而瞬间清楚后,即刻又是模糊一片。
      “你是我……琅琊的福祉……谁也不许……伤你半根头发……”琅琊领主用左手拂去小兄弟的泪花,柔声笑道,“神明已把你……赐给琅琊……再想要回去……呵呵……没门儿!我不给……我就不给!你给我……乖乖地……留在北门神殿……”
      “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小兄弟急道,“我得给你止血……我得拿东西来给你止血!”
      他仓皇四顾,战狼烟,遂心牙,射天狼,三十三狼牙……浸在血红里的,全是天下最锋利的兵刃!全是坚硬、冰凉,让人流血、夺人性命的东西!
      他抓起了琅琊领主的外衣,上面喷满的鲜红正渐渐冰凉。
      “别撕……”琅琊领主抓住他的手,喘道,“穿这衣服下去……你就是我……我已经把你杀了……衅血已献,你是琅琊领主!”
      “你说的什么屁话啊?”小兄弟昏聩地大哭,“我做什么领主啊?”
      琅琊领主无声地笑了笑,喘了几口气,奋力要挣扎起身,朝射天狼伸出手。小兄弟忙将神弓取来,弓脊弓弦上俱是濡湿,腥冷黏稠的沾满手心。琅琊领主接过射天狼,对小兄弟得意道:“爹……被我挤走了……我的儿子,还没出生……我少了一只手,拉不开弓,就做不成领主……现在,北门神殿里,还有谁……能做射天狼的主人?刚才让你开弓,你不干……没准儿你也能拉开呢?领主这个位置,我抢过来……就是为了让给你……这是禁地,除了琅琊领主,谁也不能上来……你上来了,你就能做领主!”他越说越高兴,把射天狼丢下,用脚踩着弓脊,哈哈大笑:“小狗,现在看清楚你的主人是谁……滚罢!别跟着我了!”
      “我不做!我不做!”小兄弟连声尖叫,“你等着,我……”
      琅琊领主一把攥住小兄弟的手,冷冷地盯着他。
      “你放手,哥!”小兄弟哀哭,“我去拿东西给你止血!”
      “不许哭!”琅琊领主深吸一口气,喝道,“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说——我是琅琊领主!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哥你别闹了!”小兄弟着急用力掰琅琊领主的手,苍白的手指已没了血色,冰凉的,握得紧紧,比铁箍还牢靠。
      琅琊领主哼道:“有本事你拿刀来砍!”
      小兄弟惊惶地看着他。血渗出了包扎的衣服,继续慢慢流淌。
      “我说……我说!”小兄弟结结巴巴道,心想神明恕罪,就让我胡说一句罢,“我是……我是……琅琊领主……我说了我说了!我已经说了!哥你快松手!你快松手!”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琅琊领主斯理慢条道。
      “我……我……我说我是琅琊领主!”小兄弟大吼,“我是琅琊领主!我让你松手!你现在马上给我松手!”
      北门禁地,神明掌心,在此出言,上达天听——但我是骗他的!我胡说的!神明降罪责罚罢!只是不要听!神明千万不要听!
      琅琊领主哼地一声笑,喃喃道:“这还差不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过话已出口……哈哈……你收不回,谁也收不回……领主大人有命,我得听啦……”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松开手,仰天躺倒,闭起了眼,细声哼哼:“断一只手,倒真和要死了一样……快去给我拿药罢……我还不想死呐……”
      小兄弟早已跳起身,头也不回地冲下了禁地。

      北门神殿里静悄悄的,小兄弟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然一惊。
      让人看见他居然还活着,怎么办?
      好在四下无人,琅琊领主——前任——召集众人在北神堂,现在他们还在那里,其他的巫女和侍者们一时间也不会出来乱溜达。他脱下鞋,在冰冷的地面无声地狂奔。他跑回屋子,一气翻箱倒柜,把能想到能拿到东西都抓上了,再狂奔回禁地,猛然窒息地顿住了。
      禁地!那是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他怎么上去?
      方才上去了,因为他是衅子,可是他已下来。一次未成的牺牲,就不能再献在神前,他没办法再上禁地了!
      ——快去给我拿药罢……
      借口!借口!他把他骗下来了!他才是大骗子!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神要衅血,我不给!我是琅琊领主,我说不给,我看哪个神明会从天上跳下来咬我?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有过这么明目张胆蔑视神明的琅琊领主么?
      ——领主这个位置,我抢过来,就是为了让给你。这是禁地,除了琅琊领主,谁也不能上来,你上来了,你就能做领主!在这里,当着我的面说——我是琅琊领主!
      “哥……”他站在那三十三级洁白的台阶下低声哭了,然后咬了咬牙,一步迈上了石梯。
      我是琅琊领主!
      他再迈上第二阶石梯,心里狂嚎——我是琅琊领主!
      他抬起脚来狠狠地朝第三级石阶上落去——诸天神明共鉴,听我真心所言,我是琅琊领主!我是琅琊领主!
      脚踏实地,安然无恙。第一片鲜红的雪花从天上轻轻飘下,正落在琅琊领主明净开朗的前额。雪化,一小溜透明的血红痕迹,好像虚空中有谁为他再次行血首成人之礼,再次打下鲜血烙印,对诸天神明宣说——此子,由牺牲衅子成琅琊领主,转死为活。

      前任琅琊领主倒在地上,失血过多,隐隐有昏迷之意了。
      他的小兄弟——琅琊领主——先给他上了药,再用绷带包扎;然后将一个鹿皮水囊凑在他唇边,里面是温泉的暖水,还加了糖。接着他拿出一支粗长的人参,咬下一块,用力嚼烂,连汁带渣一起哺在前任领主的嘴里。
      前任领主明白过来了,转头将人参吐掉,连声呸呸,皱眉低声道:“好恶心!”
      “屁话!”琅琊领主冷冷道,“当时你没烧,活该你现在给我全吃下去!”
      红色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触地不化。
      “已经有几次,他们把我认成了你……哈哈,怎么样,让我们一起来骗骗他们?这事有趣罢?”前任领主轻轻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我的样子,不难学罢?”
      “人或许可以骗过去;但是神明在上,知道一切。”琅琊领主道,“这事……这事不成的,哥。就算是领主,你是你,我是我。”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前任领主得意道。
      “这种话悖神逆祖,你不要再说了!”琅琊领主厉声道。
      “我就说了,怎样?房子垮了么?北门神明跳下来了么?既然刚才没跳下来反对,以后也不会跳下来,说我们两个合伙骗人了。”前任领主顽固地无赖道。
      “吃下去!”琅琊领主喝道,将一团嚼烂了的人参吐在掌心,塞进前任领主的口中。
      红雪还在飘,而且越来越大了。琅琊领主抬头看了看天,双目冷静坚深如冰河封冻。他打开了一卷白色的细帛,里面密密麻麻一列银针无数。
      “欸……”前任领主骇道,“你要干嘛?要扎死我么?”
      “没错!我就是要扎死你!”琅琊领主恶狠狠地说,两根银针,先刺进了额角头维,接下来两根,目下睛明。
      “你别缺心眼儿。”前任领主沉声道,“什么我是我,你是你?你也知道这事悖神逆祖,传出去,坏我琅琊风气,只能我们两个知道。再说,他们要是知道衅血未献,还不吓破了胆?以后稍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以为神明降罪,到时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你这个领主还怎么当?”
      琅琊领主又拿起一根银针,命道:“不许说话,乖乖躺好。我要针人迎穴,扎深了你就真死了。”
      他小心地将银针刺入前任领主的颈侧,然后是对称位置的另一侧。等他拿开了手,前任领主小声嘀咕:“你可别让我白掉一只胳膊!你给我好好地在北门神殿做领主……只不过,估计别人都没那么大胆子怀疑我们两个合伙捣鬼,爹……还有你姐,多半骗不过。要是他们问,你一定要说我死了!听懂了没有?这事只能我们两个知道!”
      “既然如此,我干脆扎死你!”琅琊领主恨道,“你死罢!”
      “哈……”前任领主一笑,放心地闭起了眼。
      琅琊领主用刀划开他的衣服,出手如风,又准又狠,中府,大杼,天突,膏肓,璇玑,华盖,紫宫,玉堂,巨阙,气海,关元……一气呵成。红雪还在飘。帛包里共有六百七十根针,不过一百八十针下去,琅琊领主俯身细看,前任领主的胸廓已停,没有了呼吸。
      最后一针,头顶百会。然后琅琊领主把那件鲜血染红的外套穿上,拾起遂心牙,深吸一口气,走下了禁地。
      这世界只有天,只有地,只有北门神殿,和那独一无二的人。红雪飘落,轻轻地把留在神明掌心上的那个人盖了起来。那个人曾得意洋洋地说要当琅琊冰原的老不死主,不过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没有比他在任更短的琅琊领主了,不过片刻工夫。
      这世上又有什么不是片刻工夫?

      片刻工夫,十二天过去了。
      片刻工夫,第十三天也过去了,新生婴儿在南神堂外平安度过人生第一夜;转眼第十四天来了,婴儿正式成为琅琊少主。这琅琊的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名字?
      “少主之名,我将请神明亲命。”琅琊领主说。
      夜里,琅琊领主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上,一个人悄悄上了禁地。满地厚厚积雪,夜里看不甚真切,但他知道那是鲜红的。
      原先留在这里的人已经被雪埋了。他小心地摸到他,浑身冰凉,僵硬。他慢慢地抬起他的身体,吹去积雪,露出了针尾。他用指尖探了探那人的心口,微微一丝温意,似真非真,若有若无。
      十二日内熄烟泯火,无法准备热食药汤,既不能带他下去,又不能时时上来照顾——那就封闭经脉,令他假死,待过完这十二日,再唤醒他。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拔针,那些银针仿佛都凝在僵硬冰凉的血肉里了。他慢慢拔着,又轻又缓,一面起针,一面拂下积雪。一百八十根针拔起后,他在那人的心口狠压了好几下,感觉到掌下心脏略略一颤,便拔出了头顶百会最后一针。他用熊皮大衣将那人包裹好,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嘴对嘴地度过气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好像有了呼吸……是真的,极细微的呼吸。
      他紧紧地抱着他,轻轻摸着他的脸。
      那个人像是昏迷的,渐渐地呼吸更明显,像是在熟睡,又不知过了多久,眼睫微微颤了一颤。
      “哥……”他柔声唤。
      眼睛慢慢睁开了,那乌黑、美丽、深沉的双眼啊……
      他赶紧拿起小暖壶,含了一口温热的参汤,凑到他的唇边,一点一滴地喂给他。
      前任领主终于醒过来了,很虚弱,好像还很糊涂。他懵懂了好半晌,才轻轻发出一声:“嗯……”
      琅琊领主假装不知他是在嫌恶心,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参汤喂给他;前任领主也没力气反抗。心跳开始快了,越来越坚定。那一壶参汤都喝完了,前任领主靠在小兄弟的怀里,又深又缓地呼吸,精神一分一毫地苏醒,恢复。琅琊领主小心翼翼地帮他伸屈手指,活动关节,感觉他的指尖开始出现暖意。
      过了大半个晚上,前任领主算是彻底活转来了。冬夜的晴空下,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许久以后,琅琊领主说:“你的儿子出生了,很好;阿姊也很好。你给他起名儿罢。”
      前任领主吸了一口气,低声问:“他的……屁股……什么样?”
      琅琊领主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不问他的脸?”
      “脸……自然像我……”前任领主说,“我就想知道屁股……什么样儿……”
      琅琊领主想了想,回答道:“白白的,圆圆的,软软的……他有八斤多呢,嫩嫩的。”
      前任领主无声地笑了,开心无比。“真好……真好……”他喃喃说,目光闪动,“揍起来……一定……很舒服……真想……在他屁股上……狠揍一把!”
      琅琊领主忽然涌出泪来,他吸了吸气,抬手擦擦眼睛。
      “爹呢?”前任领主问。
      “爹不理我,看我就恨。”琅琊领主道,“你现在怎么办?你现在可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
      前任领主略略点头,低声道:“对,我不能躲在这里……我不能留在北门神殿。”
      “不是的,哥,我的意思是……”琅琊领主急道。
      “我也不能留在琅琊。”前任领主安静打断了小兄弟的话,“帮我准备些东西,明天晚上我下去……我去中原。”
      “什么呀,哥!”琅琊领主震惊道,“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要么乖乖送我走,要么我在这里绝食。”前任领主道,“我还不想死,你要杀我么?”
      “你这个样子去什么中原?”琅琊领主哀求道,“你说的那里乱七八糟!你又……你又……”他摸着那空空的右肩,再次哭了。
      “我又怎么啦?我能活九十岁呢……”前任领主道,“你给我合适一点,堂堂一任琅琊领主,别动不动就哭!”
      “我把北门神殿里的人都赶走,你别走!”琅琊领主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前任领主举起左手,用指尖碰了碰小兄弟的脸,闭起一只眼,笑道:“别说屁话了。你也明白,我已经死了……从此琅琊冰原,北门神殿,没有我这个人……”
      琅琊领主紧紧抱着已死去并消失的自己,热泪滚滚。他咬着厚实的熊皮,不让自己哭出声。一刀不死,他紧握了多少年的那只手已掉在地上,他们分开了,他们不再是兄弟——他们是同一个人,合二为一。

      战狼烟沉重无比,左手写字更是不顺,他用刀鞘在红色的雪地上轻轻地划来划去。虽然精神恢复得不错,他还是觉得有些手软,尽力把握稳当,刀鞘的前端在雪地上慢慢拖过,浅入缓出,留下的痕迹淡淡的。他写出两个字,很满意,然后把刀丢开,裹好衣服,又躺倒在一旁,为今夜的启程养神。
      琅琊领主走上来,见应邀为琅琊少主命名的神明睡得正酣,于是不去惊动。在神明的身边,红色的雪地上留有两个笔画歪斜、形态松散的大字——倾松。
      琅琊领主微笑,走下禁地,在北门神殿里高声宣布神明为自己爱子的命名。琅琊少主、未来的琅琊领主,他的名字是未倾松。
      不过这个时候,不管是禁地上的独臂神明,还是北门神殿里的琅琊领主,他们都不知道,因倾松之名自现世始,就像漂浮在血海,所以日后诸天神明将向他们珍爱的儿子压去数百年积怨深沉的大血海。神明知道琅琊之松不惧风雪,所以他们想看看,大血海压松,松倾未倾?

      第十五天的深夜,琅琊领主再上禁地,他带上来两瓶热酒,和前任领主对饮。蜂蜜和水果酿的淡淡的甜酒,前任领主觉得很无味。“好小气的领主大人!我要走了,就给我喝这个?”他唠叨抱怨。
      “这是帮你活血用的。”琅琊领主淡然回答,“你现在不能喝烈酒。”
      前任领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抿过两口酒,琅琊领主环顾左右,轻叹道:“这里,恐怕从来没有站过两个人……在这里跳舞,想必惊天动地,神明都会看着我们。”
      “先前让你跟我跳,你不肯。”前任领主抓住机会洋洋得意,“现在你想,我也不肯。”
      “屁话!”琅琊领主道,“我那个时候,满心只想着怎么死,腿都软了,怎么跳啊?”
      前任领主笑了:“吓到了?哈哈,吓到了,吓到了,果然吓到了……哈哈哈,好玩罢?”
      “不好玩!”琅琊领主阴沉沉地回答。
      “开个玩笑么……”前任领主不在意地哼道,咕咚咕咚喝完了酒,站起身问,“现在下面应该没人了罢?”
      “再等等罢,哥。”琅琊领主低头,吸了吸气,说,“再等等罢……你非去中原不可么?”
      “你再说这种没良心的屁话……”前任领主乜着眼道,见琅琊领主还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嗳……嗳……”他揉着他的头发,笑着说,“我还记得,那次我们去打猎,你和我说,你想长得很高,长到天上去,然后一伸手一弯腰就把整个琅琊抱在怀里,还要一直抱着,一直摸着——你说过的,没忘罢?”
      那就是说——两只眼睛幽幽地凝视过来,篝火的红光在他漆黑的眸中闪耀——你想做琅琊领主。
      难怪他总喜欢闭起一只眼,因为他知道,自己两只眼睛都睁开时,十分可怕……可怕!真是太可怕了!那么可怕的事居然成真……他能说忘了么?他忘得掉么?琅琊领主浑身僵硬,大大地灌了一口酒,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苦!还温热的……好像自己一把掏出自己的胆再一口吞下肚。
      前任领主笑了,长舒一口气,仰望高天里群星闪耀,喃喃道:“我也想一弯腰一伸手就把琅琊冰原整个儿地抱在怀里,不过我只想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一把!你说琅琊是会喜欢我做他爹,还是会喜欢你做他爹?”
      “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琅琊领主抽泣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柔柔地摸着他的头发说,“天虽大地虽广,可是琅琊最好……你没见过中原有多可悲多可怜,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爱护琅琊,所以我回来了,我回来就是想好好地爱护他……谁敢伤我的琅琊我就把他劈成八瓣儿!可是琅琊会更喜欢你,所以我回来,就是要把他交给你。你是神明的恩赐,是我琅琊的福祉,你会做一个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最好的领主。我知道你不想死,所以我就不许谁伤你,就算是神明也不行!”
      “谁说我不想死……谁说我不想死!”琅琊领主拭泪,狠狠道,“衅子血祀……几百年才一次……能当衅子我高兴得不得了!谁说……谁说我不想死……”
      “对了,对了!撒谎骗人就该这么理直气壮!只有骗不过人才该打!”前任领主乐得两眼放光,“今夜我离开北门神殿,走出琅琊冰原,今生就再也不会回来,再不和任何一个琅琊族人说话——说好了,这事除了天地鬼神,只有你知我知,就算是爹,还有你姐,再怎么问,你都一定回答我死了!我们两个只有一个是活人,琅琊冰原只有一个领主,那就是你。日后就算神明从天上跳下来——除了我琅琊的大女神和北门始祖——其他不管哪个神,就算他把我拎到你面前,你也别承认!”
      “不行……不行……”琅琊领主跳起身,“我骗谁也不能骗爹!不能骗阿姊!他们都知道……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北门神明在上!”前任领主沉声道,“听我誓言——此事琅琊领主若泄露,不管我身在何处,叫我即刻身死!死后不过北门,不入冰河,不归神乡,永世沉沦地府!”
      北门禁地,神明掌心,在此出言,上达天听。
      “哥……”琅琊领主魂飞魄散。
      “怎么样?”前任领主又得意洋洋,“死无对证,我看你还有什么招儿?我再也不会回来啦,你就给我在北门神殿里乖乖儿地当领主罢!”
      看面前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戏谑笑容在泪水里波折融化,时隐时现,琅琊领主慢慢地举手向天,伸直手臂,竖起食指,哽咽地说:“北门神明……在上!哥……听我誓言!今生今世,倾心尽命,爱护琅琊,镇守北门……绝不南行一步!若有丝毫懈怠偏移,叫我……即刻身死!死后无灵!神魂俱灭!”
      “哟,你要一辈子一动不动呐!”前任领主惊奇笑道。他揉了揉琅琊领主的头发,举手指着穹窿中最明亮的北辰,笑着说:“那你就在北门神殿里做星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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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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