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作者:朝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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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五


      越是痛苦越要作平静样,越是残忍越要轻描淡写。
      要把灵魂换个地方盛放,就要先打碎曾经居住的器皿,然后再将里面的东西拆掉骨骼揉成一滩泥,如此才能方便塑性。
      需在某一个时辰起来,需在洗漱后饮一杯带花香的茶。衣柜里的颜色与款式好似会重叠,走路前居然会踌躇,先犹豫过挥出的手是不是那个弧度,再不知算不算莲步轻移。梳妆时要仔细,不能漏掉细长眉尾的字,眼尾要悄悄藏一个弧度,若笑是应当真诚唇角不可颤抖。最熟悉的动作轻克制,若是不经意也需违背本能,肌肉会帮忙记得练习过千万遍的动作,但请务必不要对‘习惯’彷徨。
      仿佛是新生的模样,握筷子的手都需长辈来纠正,过去的喜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应该是吞下既定的食物时神色要如常。
      请不要露出那个表情,请不要表现得那么生硬,你若是想要放弃也无谁会感到可惜。
      你该写字时手指按住长袖几截,那一撇是否突兀不符合和整体?
      刺绣样图上有熟悉的落笔,可要绣的却不是那字迹,太细腻的针脚容易将手指扎伤,血也不应当滴进花芯里。
      原来也不是特殊,早有一本被翻破的《花间集》,情谊隽在字里。一首赞美人的词下面,有小字暗注:‘如你’。嫉妒又如何,还要将里面诗句如她般铭记。心情并非如一,她读时眉梢眼角的喜,落在你这里就成了悲。
      情深是她的,思念是她的,你以为的眷顾曾被她习以为常。她写下难登大雅之堂的短句,你抄得泪潸潸,原来也不是你一人的旖旎。
      嫉妒她,略微怨恨她,却要无时无刻成为她。
      心思百转,不等咽泪装欢,失神中的手无意挑断琴弦,血滴成线,那个人最擅长的曲子还未记完音律,转眼又到了春天。
      牡丹园开始变得名不副实,不必推窗,就已经知道院中繁花似锦。
      想等的人始终没有来,每当春雨敲打屋檐,都觉得仍是当年那个雨天。
      或许是真的没有天分,又或许是自我意识最后的倔强,一言一行都已经完全模仿,唯有打动了皇帝的曲子怎么也学不会。
      教曲的老师早已不耐烦,而守在一旁的李姑姑虽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劝她继续学,但最后好似也懂得了放弃,将笃信孺子不可教也的老师送走,说既然这个老师教不好,就为她换一位。
      换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葛青依栏看着廊外的雨,娇弱的牡丹被打落一地乱红,她数着那些植株,细细回忆着曾经听过的名字,和它们名字后面已经记忆模糊的故事。
      她总是想起,总会克制不住想起。
      想起雨中漫步赏花的时候,想起被雨浸湿的温柔声线,想起那一双在伞下却不带一丝阴影的双眸。她总是想着,回忆着,想到恍惚,想到不自禁走到雨中,被雨水打湿衣裳。
      春雨不大,也不小,在眼前蒙了一层水雾,配合着从发丝上滴下来的雨将视线模糊。
      雨声吵杂,葛青弯下腰捡起一片‘海棠飞雪’的落瓣,在手指触碰到绯色的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葛青。”
      她不自觉的哆嗦了下,起身转头,透过模糊的雨幕恍惚间看到一个同回忆别无二致的人。
      自桥上来,撑着的红伞上艳过一切花枝,伞下是素衣散发,清淡的眉眼翦水穿雨,直直的看了过来。
      这是一场梦,亦或是幻觉。
      葛青清楚这是水雾凝成的幻影,但她还是情不自禁的走过去,被雨水浸湿的衣物在身上形成负累,她走向这片虚假,仿佛她在做什么简单的事情历经艰难险阻、跋山涉水。
      幻影如此真实又梦幻,靠近后看到红色映得绚烂的脸,葛青站定,用不断滑落雨水的脸挤出一个笑容,一个她所记得的应该属于自己的笑容。
      即使是幻影,也与她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就算是一伸手就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她依然道,用尽热情与欣喜。
      “娘娘,你终于到我面前来了。”
      终于是面前,不是遥远落在花枝斑驳后面的一声叹息,不是远远避开的金黄璀璨凤尾,不是在窗棂边一截长袖。而是完全的,靠近的,好像可以触摸的。
      她笑着,知道若是外人来看,现在对空气伸手的自己如颠似狂。但她依然尽力越笑越灿烂,以自己从前的样子笑着。
      她害怕会学那首曲子,她在等,等在自己还是自己的时候,能再让她看自己最后一眼。等棺盖钉钉之前,她能来瞻仰一次葛青的遗容。
      她就这么笑着,笑得泪水和雨水分不出边际,笑得尝到雨水的苦味。
      “这样也好。”
      葛青蹲下身,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是一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怀抱。
      她仰头看未有动作的幻影,强迫自己将眼睛完全睁开,将这个身影完全装进自己眼里。
      然后,她脸上映出一片鲜艳的影子,那把伞移了过来,素衣的人略微低头,清淡的声音在雨中微不可闻。
      “什么也好?”
      葛青愣住了,呆住了。
      陈静淑见状叹了一口气,收回了遮在葛青头上雨伞,从她身边经过,语气薄凉:“你若是想淋雨,你就继续淋吧。”
      说罢,她到无雨的地方去了,也收起了那把红色的雨伞。镀在脸上身上的红色抽离,人如便像是在画卷之上,不言不语无喜无悲,始终像一个无情的局外人。
      葛青目光看着她在廊下伫立,又看着她漠然转身走进门中,尚不能确定她是否是幻象的升级。
      但,无论是真是假,她依然想要靠近。
      葛青进门,见陈静淑坐到了琴案前,抬手随意拨了几个音。
      许是听到了她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的淡声道:“你还真会给我找事情做。”
      “为什么是你?”葛青终于意识到她到来的意图,也是在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了,面前的人是活生生的并非幻想出来的。
      面前的人无疑就是皇后,残忍得理所当然。
      陈静淑拨弄出曲子的前几段音,手按在琴弦上,仿佛舍弃一般看了葛青一样。
      “既然觉得折磨,为什么不放弃?”
      葛青在她面前坐下,总觉这么场景似乎发生过,她坐下之后下意识摩挲了下椅靠,然后又向是触电似的收回手指,对上陈静淑长睫下冰冷的目光。
      “我没有觉得折磨。”她道,这个时候竟然还记得吐字要轻而缓。
      “不觉得折磨?”陈静淑的手在琴弦上乱扫了一下,像是听到了某个笑话一般,“既然不觉得折磨,那你在抗拒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这首词,你分明会唱会舞,却说记不住它的音律。”
      陈静淑把话说得无可说,直接问葛青:“你到底是记不住?还是不想记住?”
      “即将是你亲自来教,那我必然是可以会学的。”葛青答非所问,还在滴水的湿发搭在额头上有一些粘腻,她将湿发拂开时食指从耳廓滑下,指甲轻刮皮肤,自然优雅,有带着一股风情。
      “我希望你能到此为止。”陈静淑道,刚才葛青的动作让她唇角多了一抹嘲弄的笑。
      “来不及了。”葛青认真的向她摇头,“这首曲子就是最后一步,只要我学会,我就可以成功了。”
      她说时轻笑,嘴边一个浅浅的弧度,笑时若点水,轻轻递了递头。随后她眨了眨眼,脸上又失了笑容,抿了抿唇。
      “这不就是在抗拒吗?”陈静淑冷声,手从琴弦上放下。
      窗外雨下得淅沥,让她向外看了一眼。
      “现在还来得及,放弃吧。做自己,总比做别人轻松。”
      “你在害怕吗?”葛青忽然问。
      “我?”陈静淑闻言蹙眉,反问:“为何是我害怕?有何可怕?”
      葛青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鼻尖,另一只手还抓着摇晃的衣袖,“我。”
      陈静淑甚觉荒谬,“我为何要害怕你?”
      “你害怕我变成她,害怕将我当成感情的宣泄口,害怕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当做她的替身。”
      “我越想她,你越害怕。开始你会站在窗前树下的看我,一看就看好久。后来你虽然也回来,但常常看一眼就走,再后来你不敢露面了。”
      “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我能感受得到,从你身上透出来的,越来越浓烈的悲伤。”
      “你希望我放弃,是因为你害怕。”葛青再次抛出自己的结论,她直视着陈静淑开始下垂的眼睛,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再看到陈静淑躲闪时,升起了一股病态的痛快感。
      陈静淑收敛眉目,手又一搭没一搭的按在琴弦上,她让目光逃窜也逃窜到了那里。
      “做自己不好吗?”她问葛青。
      “不好。”葛青立马否定,“我不如她,无论是在他人心中,还是你心里面。所以我想成为她……”
      “你取代不了她。”陈静淑打断了葛青的话,是很焦急的打断了。
      葛青要摸自己却用手背捂住了自己嘴唇,她低笑着,意识到自己判断出了面前这个人的情绪,这样她有一种鲜血淋漓的满足感,于是她继续道:“你怕的就是这个,你怕我成为她,取代她。”
      陈静淑将琴弦重挑,使木琴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做不到。”
      “四年。只要你愿意在皇城中安安静静的呆四年,我可以放你出宫。到时候只要你想,你可以继续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也就是去做闲云野鹤。你可以自由,真正的自由。”陈静淑放轻了语调,手上也配合的拨出几个轻快的音节。
      葛青在她说完之后就快速回答:“我只想过能和你同塌而眠的日子。”
      “……”陈静淑的话被她堵住,抬眸扫了她一眼,然后冷声道:“恐怕这辈子,你都不上这样的日子。”
      “所以我才有努力的成为她,从不可能变成可能。”
      “静淑。”葛青突然抓住了陈静淑放在琴弦上的手,古琴发出一声悲鸣,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亲昵称呼让人错愕。葛青感受到那一份僵硬,凑身向前在陈静淑耳边:“教我弹这首曲子吧。”
      “《秋风词》,你从前在我面前弹奏过的,还落了一滴泪在琴弦上。”
      “我听到这首曲子,总是会想起那一滴眼泪,所以便总觉得她们都弹错了弹得不好,我不想学。”
      “那是你为她流的眼泪。”
      陈静淑抽回了自己的手,手腕在琴弦上撑破了一点皮。她将手翻转过来,看着破口处从发白开始一点点渗出血,刺痛让她吸了一口气,嘴角却爬上艳丽的笑容。
      “你说得没错,我是害怕。可我害怕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想看到。”陈静淑用另一只手去触摸伤口,“又一个人,走向那一条不能回头、也没有尽头、的路。”
      “走上那一条路之后,就没有活路了。”
      “若说结局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死法不同。”
      “我从未如此真诚的对待过你。”陈静淑声音压倒最低,以至于有一些哑,从她走进这里开始,她第一次看向葛青的眼睛,“这些话,这些劝告,过了今天我便不会再说。”
      “不会有结果的,你所执着的事情。”
      “别说是你扮得再像,就算你是她的转世,壳子里的人是她复生。你想要的,都不可能。”
      “你还年轻。”陈静淑避开葛青要查看她伤口的手,眼中竟然有葛青没有见过的怜爱,“应该去过自由的,快乐的,如风一般的日子。或许,你还可以游历山川,去看塞北江南。你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去见很多的人。只要你愿意,你能做很多事情,你前半生想做的不想做的,你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
      她的语气带了一点羡艳,又道:“你可以拥有大把的时间,在你正值青春,正值芳华的时候。”
      葛青静静听她说着,直到听到。
      “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即将老去,即将枯萎的人身上。”
      “葛青,回头吧。”
      她说得情真意切,伤口处的血流成一条线,直直的流到手肘去了。
      葛青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的伤口痛不痛?”
      “还好。”陈静淑淡声答,随后道:“我不会爱你。”
      “也不会再爱其他人。”
      “你会的。”葛青笃定。
      葛青紧紧盯着陈静淑的眼睛,缓缓道:“你若真的不会,今天就不会来。皇后娘娘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你。”
      “哼。”这已经是一场情绪的博弈了,所以陈静淑轻哼了一声,“你说得对,本宫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
      她整段话都是同一个情绪,终于去擦拭从伤口处流出的血,那一块白色肌肤在擦拭后嫣红一片。
      “在你觉得,已经爱上我的时候吗?”葛青问,完全站起来,与陈静淑的脸只隔一个鼻尖的距离。
      陈静淑也没有拉开这个距离,她轻声道:“收起你的小执拗和小莽撞,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不代表虎就会怕那头小牛。”
      “执着于没有结果的事情,只会浪费精力,浪费生命。”
      说罢,她在葛青目光越来越深邃的时候,将头后仰,漠然躲开一个应当落在脸上的吻。
      “左右你知道曲谱的,我就再弹一次吧。”她将葛青推开,低首开始调整琴码,葛青坐了回去,看着她的手。
      试音之后,葱白指尖流出熟悉的乐章。
      这一次葛青没有默念,她跟着旋律低唱起来,唱于自己,也唱于陈静淑。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不对,那天你的最后一句,不是这个。”
      “应该是……”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是记错了,还是在你心中这句话本该是这样?”葛青在一曲终了的时候问。
      陈静淑没有回答她,默默的起身,拿起了自己的伞。
      猩红的伞面撑开,她的素衣被染红,要走到雨里去了。
      “等一下。”葛青带倒了凳子,抓住了陈静淑的袖子,那把伞把她的胳膊也映红了,她抬头看着伞面,忽然就笑了。“这把伞我见过,我以为是在梦里面。”
      “你总是在给我机会,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呵呵。”陈静淑闻言笑了两声,看向葛青拉住自己袖子的手,笑道:“你可以继续这么自作多情下去。”
      “好。”葛青似看不懂她嘲弄般点头。
      又与她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
      陈静淑将撑开的伞收拢。
      葛青在放开她袖子之前再三确定,“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说罢,她快速离开,走向摆放珍稀牡丹的那个房间。
      陈静淑连她的背影都懒得看,转身去看廊外的细雨。
      不一会儿的功夫,葛青回来。
      “送给你。”她将手上的东西递给陈静淑,又或者说是强行塞给陈静淑的。
      “昆山夜光?”陈静淑转动着手中白花,垂眸讥笑:“用我的东西送我,你倒是好意思。”
      葛青不理会,自顾自道:“那天是我会意错了,其实你最喜欢的不是‘红莲火’,而是它。”
      陈静淑盯着花,没有说话。
      葛青又道:“她们说,每日清晨她都会亲自送一朵花到你昭阳宫中去。以后,我也会送你的。”
      “你给不起。”
      一朵花落到地上,花瓣散落,如琼玉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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