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64百里恬
苏秀行随意坐在一处红木雕花的栏杆上,冰晴驿上清风吹过,引人微醺。他背靠着朱红的漆柱,阖上眼,鼻中嗅着早来花开的袅袅暗香,就渐渐有了些睡意。依旧是那件做工考究的青衣,脚上踩着一双豹皮靴子,白玉七宝发簪松松挽起长发,略有些长的刘海儿挡住了他锐利的目光,端的是个典型的世家贵族公子哥。
眼中的惺忪与渺茫,在看到桌子上那本字体娟秀的名册之时,立时烟消云散,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当知晓宛州中三家下三家的混乱时,他本以为龙莲已经将名册交予辰月,不想却着了范雨时那老匹夫的道。那本是他不论如何都要得到的资料,此刻却成了他的罪状,刺伤了他的眼。
他与龙莲相交不深,自表哥百里恬被带离唐国,他才有幸偶尔去到天罗山堂。而那会儿龙莲已经出师,带着绘影组的十几个人征战在外,那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当日下令静观其变,无异于置他们于不顾,可苏秀行知道,他心里还是对龙莲抱有些许幻想的。那样强大的女人,那个冷冽如冰的女人,除了岁月,谁还能击败她呢?
线人来报,龙莲确实没有输给任何人,但一个人、几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他们又怎么斗得过整个虎视眈眈的天启!
现如今绘影组被灭,大量刺客反叛,苏徽死了,小铁离开了,平原君态度暧昧,暂时不能联系,龙家和阴家的人又各自为政,不可轻信……他在这天启城势单力薄,出了这冰晴驿可称得上举步维艰。
“春山君。”一个女人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苏秀行转过身,双手环胸道:“你可想好了,龙漓?”
龙漓微一扯唇,淡淡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不过你大可放心,‘刀耕’并不会影响我。”说罢,她忽然笑了,但眉宇间却是滔天的恨意,“我和辰月做了交易,如今已是自由身。”
苏秀行并不说话,眼睑微敛,看不出里面的情绪,可眉宇间,却是隐隐涵着警惕,几不可察。
“春山君不问我付出的代价?”
“小爷问了,你就会答吗?”
“龙漓日后都要跟在春山君鞍前马后,自然是有问必答。”龙漓周身笼着清冽的酒香,朦胧月光下,依稀可见她眼睫微阖,细眉弛散,看起来比往日容缓了许多,却难掩其中的颓唐与孤寂。她兀自从几上取了杯子,为自己倒了一杯浓茶,呷了一口,复又抬起头,望着春山君的方向,但分明是看着其他什么人。恍然间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对那人说,却最终只轻轻嗤笑一声,目光恢复清明,嘴角尚含冰冷笑影,“区区一条贱命,全赖那个人高抬贵手,用夫君苏兆的命,换得原映雪苟活几日。”
苏秀行看着她半晌,并未从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看出丝毫,轻叹一声转身走上天台。负手站在廊檐下,满穹浩瀚星辰映在背后,将他全身镀上一层薄薄银辉。
“也好。”
夜色醇醇,烛泪积盏。几上一具描金寿山香炉,袅袅升出一缕清烟。
龙漓脸色始终透着一丝苍白,嘴唇颜色亦且浅淡,她见苏秀行不再言语,便坐在一张紫藤木矮榻上,捧了杯热茶在手内,时不时地吹了吹,直到水面上升起的水雾渐渐疏散,才垂下眼睑,食指轻轻勾勒着骨瓷杯上的纹理。指尖暖暖的,仿佛触着那人峻逸的眉宇,只可惜,他人已经不在了。
此后不出一个月,“紫陌文社”忽然当众提出《十悖》的言论。虽然很快便被打压下去,但质疑的种子,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民众心中。
同一时期,平原君顾西园忽然失踪,往日歌舞升平的豪宅大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而后更是频频传出闹鬼的传言来。由于消息不通,而淤堵在门前等待面见的世家子弟,没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愈发消极好斗,不消几日便闹得满城风雨。好在缇卫与军队一并出现,这场风波才慢慢平息下去。
此事一了,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起因上。一时间,他妹妹顾宛瑶贪慕青春美貌,叛入辰月,害死亲兄的传言,仿佛一夜之间被证实了。而更为可疑的是,其本人仿佛坐实了这个传言,自始至终,从未出面平息。据有些人说,她甚至乐得如此,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如果一个人真的为了美貌与权势,六亲不认,那她又与疯子有什么不同。而一个疯子的思维,普通人纵是想破天去,恐怕也无法理解明晰。
而此时,春山君苏秀行,此时正站在落日楼头,与依旧一袭烈烈红衣的顾小闲遥遥相望。面对本应成为死敌的故人,苏秀行唇角极缓地向上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如同徐徐铺开的刀光,又恰似寒光凛凛的刀丝截断飞湍瀑流之时,精绝天地的潋滟:“你曾说踏遍神州,仗剑江湖,高山仰止,乃是你毕生所愿。”
他能装拽,顾小闲如今比他更拽更冰冷。年轻貌美的精致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配着一双藉由秘术嵌上了一圈红光的眸子,仿佛一个至奢至美的傀儡娃娃。但聪明如春山君,还是能从那毫无波澜的眼睛里,看出其中尚余的一隙清明,半身牵挂。
她淡淡道:“情随事迁。”
苏秀行挑了挑剑眉:“多日不见,倒是学会了辰月的惜字如金。”
“不比春山君那般悠闲,还乐得派人在西街阻截宗正寺卿陶慕玄。”顾小闲雍顺如仪,侧身望向那边,掩口笑道,“那是龙漓妹子吧!”
苏秀行双手环胸,搭在左臂的手指,忽的轻轻一颤:“她是本堂刺客,早已与你无关。”
“春山君慌张什么?小女子不过可怜妹子与我一样,早早就没了夫君……”她波澜不惊的眼中忽然爆出漫天星火,如天边炸响的惊雷,瞬时扯带了两人之间绵连无力、影影绰绰,却又步步紧逼的针锋相对。随着一声琴弦崩断的颤音,她恨恨道,“徒惹半生凄凉。”
被对方轻易化解了试探,苏秀行依旧面不改色,但他听出了顾小闲话中深意,低吼道:“你真是疯子。”
“春山君早就该看清了,不是吗?你我早已成为宿敌,日后再相遇,皆处战场,没有朋友,只有敌寇,生死勿论!”顾小闲尾音低缓,而后忽然轻蔑地拔高,“还是说天罗今后都打算效仿苏铁惜,打起情感牌,来哄骗我大辰月中,懵懂无知的稚子?”她轻笑一声,“呵呵,我没有他那么傻,连自己的死都用来成全别人!”
昔日落梅乱雪,月下流光,不如他眸中一点星辉;远山旷野,碧海凇涛,不若他眉间一撇微颦。一刹那为一念,亭中坐观花开花落,不过弹指须臾。只是她明白得太晚,白白错过了那么多足以改变一切的须臾。徘徊许久的意念忡怔,她告诉了素昧平生的路人,却终究没能告诉他,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个傻姑娘,比想象中爱他。
一些喜忧已同那一日的泪水成为往事,一些种子也在心中落地生根,或许何时会开出艳丽的花朵。待到凋落,也定会如木槿花那般,收缩着花瓣,整朵花脱离萼叶,去得干净而壮烈。此刻,那隐忍的种子只是悄然张开了两片叶子,遮住了她的眼。那双如被火焰勾勒的眸子一如在黎明前重锁的轩窗,将一切温度隔绝在外面那颗死寂的心底,毫无生机。
同样鲜红的襻膊,挽起她宽大的袖子,露出如雪的双臂。整个人只是站立不动,便已如随着夜风猎猎起舞的红叶,观之令人心神恍惚,仿佛随时可能飘摇远去。
“你本不是那么缺乏理智的人。”苏秀行并不辩驳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小闲的眼睛。
“错了,‘本不是’,并不代表一直都‘不是’。”顾小闲依旧看着远方,晚风吹扬起她披散的长发,目光一如她追风傲夜的刀光那般冷冽,“难道你就不想问我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和你相见?”
苏秀行冷哼一声,侧身循着顾小闲的视线,远远望去:“这世上还没有能杀死我的人!”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姹紫千红的灯树。
顾小闲的声音混在夜风中,飘飘渺渺散向远方,如隔着数重帘纱:“羽林天军呢?”
苏秀行拂袖便走,侧身而过的瞬间,停下脚步:“你是真的要覆灭山堂,对我们斩草除根!”
“当年若非我是宛州顾氏的大小姐,山堂早就将我弃掷逦迤。如今正因我是宛州顾氏的大小姐,山堂更是对我斩尽杀绝。”顾小闲看着苏秀行娟秀却锐利的眉眼,“春山君并不知道其中款曲,何必急着离开?再者,调度兵力是三卫卫长天女葵才有的权力,春山君何故慌张?”
苏秀行闻言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一旦顾西园失势,或有一点儿转向他人的意象,顾小闲都必死无疑!他可以理解顾小闲,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他绝不会认同这种临阵倒戈的罪行:“苏某不比顾大小姐牙尖齿利,从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了,小女子一介辰月爪牙,乃是大教宗的一条狗,不过领命办事,何德何能得春山君青眼有加。”言罢,两人星灭光离,相背而去。唯余昔年山共水,如旧。
多年同窗之谊,如今尽皆化作一声低缓的喟叹。
“经此一别,生死相忘,再无故人。”
“慢走,不送。”
不知是谁,忍不住回头,但见红衣飘飞,一个做工粗糙的小香囊用精致的红绳系了,收在袖子里。此刻方才探出头来,便被主人小心翼翼地拂去浮土,这才按了回去。当初那个聪颖伶俐、行事果决的女孩,略一踌躇,便又取将下,收入怀中、贴紧心口,方才纵身离去。
青衣的少年指尖摩挲,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颗饱满得不似真实的红豆:
虽不知你心许何人,然这必是他留与你的……
你又怎知,他不想让你远离天启?
一连几日绵绵细雨,本该四下如洗的天空反倒昏黄起来。晚来时分,天空还是一片混沌的灰蓝。冰晴驿下是一片巴掌大的小林子,早生叶子的乔木苍色浓郁,生机盎然,夜色之下,却树影横斜,隐隐有一种凄清疏凉之感。
龙漓一边唾弃着春来天启风大可伤人的惯例,一边叼着纱布包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裂伤:“我怎么不知道整日舞文弄墨的宗正寺卿,也是个练家子!”
“人不可貌相。”
龙漓闻声抬头,嘴里还叼着纱布一端。在苏秀行观之,确是比先前活泼了几分,或许到了热烈的夏季,她就能和往年一样,抛却了仇恨与怨愤,变回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龙漓。
“嗯?”
苏秀行俯下身,从龙漓嘴边扯出纱布,想帮她系上,却不得不面对上面淋漓的口水,汗颜无语。他轻咳一声,又把纱布那端塞进龙漓嘴里:“早和你说过,那人名叫陶慕玄,乃是辰月一卫的一把好手,范雨时的亲信。只是近来线报,又添了一条:原映雪的门生。”
龙漓吐出纱布,当即啐了一口:“阴魂不散。”
此后,两人便相对无言,许久,苏秀行拍拍腿,直起身来,说道:“我这边没什么人可供差遣,又碍于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不如龙漓姑娘,你去买宵夜吧!”
龙漓闻言当即一手遮面,掐细了嗓音,一个劲儿地恶心对方:“人家一介女子,怎好抛头露面!”然后当机立断,站起身,大力拍肩,用颇为粗犷豪迈的声音说道,“就麻烦春山君把宵夜叫到屋里吃了。”
论胡搅蛮缠,苏秀行哪里比得上当年在南淮开了家茶馆酒铺,身经百战的龙漓?还未等他说些什么,龙漓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帮我叫份卤煮就行了,多放辣椒、麻油。”
她一走,一时间,万籁俱静,唯余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缠绵的小雨又下了起来。
直到下落的雨水打在铺地的青砖石上,留下一点点深色的湿迹,越积越多,直到第一朵水花飞溅而起,在夜色下一片展现它碎玉样的晶莹之色。苏秀行才倏然发觉,他已经呆立在当下,许久许久,再望过去,龙漓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这条笔直廊道尽头,湮没于黑暗的隐蔽下。
说冰晴驿中无人可差遣,不过是托词,这里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每一处隐蔽的死角和阴影里,都有一双明亮凌厉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扫视着一切。纵使有高手潜入,他们也随时可以从其中勘察出蛛丝马迹,及时汇报到他苏秀行手上。更不要说他苏秀行本身就是一等一的高手,龙漓方才并没有刻意用上敛息轻身的功夫,如此失察,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心神已乱。
心神,已乱。
为谁,而乱?
摊开手掌,那朵盛放的红莲,自原映雪死去,便消失不见,隐隐约约又似是蛰伏,伺机起变。
表哥这是要告诉我什么?
苏秀行一直以为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表哥,没有谁能够像彼此一样深怀默契。但渐渐的,他愈发觉得表哥已经在他不知不觉间,慢慢走远了。当初被迫分离,生死不知之时,他不曾有这种感觉;后来,他们一个在烟雨南国,一个在攘攘帝都,他亦对彼此的默契,深信不疑;直到阔别重逢,异样的疏离却无声无息地,扎根心底——仿佛两个陌生人的邂逅,未含过往,仅余朝夕。
身侧垂着的拳,攥紧了一刻,又或者很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心之所系,最易引来庸人自扰。但求表哥一世长安,与他苏秀行亲近与否,何必执着。
平临君想来是打算隐居世外,不问世事——这也倒好,他始终无法相信一个纯粹的商人。来日若面对辰月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再加上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妹妹顾小闲,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变数,随他去罢。
桂城君师承天驱,乃是辰月死敌。虽没有象征天驱大宗主的苍云古齿,但手下三千铁甲,势力不可小觑。可惜行事风格与观念到底不同,又没有必须与天罗联手的理由,只是稍加利用,却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紫陌君那种让人高山仰止的大贵族有自己要做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费心。
至于太子那样奸枭无匹的人……他与天罗做了一桩有史以来最大的买卖,却这般轻易地早早将他们暴露在外,想来还留有后手。这一点,在龙莲的事件中,就可见一斑。但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此时装作糊涂,忍得一时之气,待尘埃落定,来日方长。
却是辰月那群异邪之人,万万留不得!
一曲既罢,执箫的手缓缓垂下。百里恬回眸望去,亭外一白衣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过十步的地方。但见其容貌凛如磐石,现在又似凝了千年寒冰,面色冷峻,毫无表情。
“风执守亲自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风长宇站在雨中,发丝衣衫俱已湿透,雨水顺着坚毅的下颌流进领口。但他仍只是以一个审视的姿势,静默地立着,仔细观察着这个教长生前带回的世家子弟。保证此人的安全,并使他隔绝于外界厮杀,是风长宇接到的命令,所以他一直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地对待此人。但近日观之,却从对方不经意地举手投足间,看出几分教长的风韵来。这是似乎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起初仿佛简陋的模仿,到后来生出几分神韵,而最近,却分明多了些许那人自己的内敛与倨傲来。
对面的弱冠少年凝神不动,无喜无悲,却分明生出几分睥睨与孤高来。不同于教长略带戏谑与稚气地模仿、好奇,以至试探,少年更多的则是蔑视:众生皆为蝼蚁,唯他一人凌世其上,独享寂寥。
其中玄妙,着实让人看不透,猜不出。
百里恬见他不说话,倒是一双眼睛死定着自己乱看,简直像是要把自己切成八瓣研究个彻底,一时也没了请他进亭子喝口热茶的心思。
“原教长出了事,风执守不在天墟平复寂部教众如狼似虎地野心,反倒来我个闲人这里,驻足了整整一个下午,可是看出了什么?”百里恬温和恬淡的眼神,如今早已被锋锐与尖刻所代替。就连那张像极了母亲的脸,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变化着。变得愈发冰冷,每一处都精致得不似天赐,眉心甚至还长出了一道嫣红的竖痕,衬得他愈发出尘。但这种变化着实令人心惊,似是已经渐渐变作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劳百里公子费心,在下不过恪守职责罢了。”
百里恬一手抚上紫玉箫,眯起了一双堙没光影的眼眸,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风执守对原教长确是忠心耿耿,我钦佩得紧。只是不知,他日若遴选出新的寂部教长,风执守又当如何自处?”
这话戳到了风长宇的痛处,但原映雪治下素来讲究“浊世清流”一说,风长宇深得真传,纵是百里恬触到了他的底线,让他心中郁结不平,隐忍如他,又怎会在一介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悠然的平和,是他最为熟手的伪装。
风长宇轻挑眉梢,眼中含笑,傲岸孤绝地与之对视:“身为寂部教众,我等眼中没有人的存在,只有漫天诸神。既然身处下位,就当听从上位者的吩咐。听从寂部教长的命令,此乃在下职责所在,在下又怎会因私忘公。”而后隔了蒙蒙水汽,忽的恍然道“不过,方才确是百里公子提醒了在下,不然在下怕是会忘了教长之前的叮嘱,有负重托。”
“风执守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百里恬言罢,转过身,背对着风长宇。这样把要害暴露给旁人的行为,在两人看来却不代表着信任,无非是最失礼地拒绝。“时候不早,加之春寒料峭,我寻思着风执守也没有什么怪癖,偏好穿着一身湿衣服,在我这里吹冷风,不如尽早归了罢。”
不等风长宇反唇相讥,百里恬就抢先一步,接着说道:“慢走,不送。”
桌上燃着灯,百里恬端坐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挑着灯芯。光线明明暗暗,映着细颈瓶中的一串花影,浮散着若有若无的暗香。
在这里,他没什么事做,也没有人为难于他,一日三餐,体贴周到。虽然与唐国每日两餐的习俗不同,日子久了,他也就习以为常,若是少了早上那顿,怕是还有些不适。所有人都对他有求必应,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即使在阴雨绵绵的夜晚,他头顶的这一片天地,也必定是漫天繁星、皓月当空。甚至外出与什么人见面,也不必向任何人通报。站在院子门口,车夫便会驾了香车,放下踏凳,扶他上车。但无一例外,只有在他需要他们的时候,那些仆从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这里满是他最喜欢的宁静,却也让他没个盼头,甚至没有一个该恨该怨的对象,徒留空濛。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他彷徨,他害怕的只是那个会慢慢适应着一切的自己,会慢慢依照某个人的意愿,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自己。
但害怕没有任何用处,从最初的恐惧、绝望,现如今,在他看来,当初单纯作为百里恬的那个他,倒像是一场虚幻的梦,那样纯粹纯净的孩子,或许本就不该存于世上。如今这个心比天高却身陷囹圄的他,才是真的他!
他已经不会再像当年那般脆弱,那个蜷缩成一团,拥抱着自己的孩子,早就死在了南淮。活着的他,或许是他人手中的棋子,又或者是那一段段破碎记忆的延续。
记忆里的那个雪一样洁白身影是谁?水池边灿烂的笑容和镜中冰冷的漠然,会是属于同一个孩子的吗?掌心那只温暖的小手,眼前那担忧的注视,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吗?跪在神龛前,颤抖着将法器直插心口的孩子是谁?而站在门边的他,心中依旧一片空落,为何却会忽然间泪流满面?那些喜怒哀乐都是他的吗?还是别人的……
百里恬微簇了眉头,心下叹息,略一踌躇,终于移步屋外,举头望着自儿时便憧憬着的天空。又是星辉月隐的一片晴朗,每一颗星辰都散发着它们独有的色彩,深似潭渊,明若流火,总是这般孤绝得令人叹惋。不知经历了千百万年的它们,是否也像他这般寂寞又倔强。
有些人因骄傲冷酷而寂寞,难辨真假的记忆中,那个本该素昧平生的人,因太过温柔、无欲无求而寂寞。而他百里恬呢?或许是因困惑与连他都无法理解的冷漠而寂寞,因仿佛旁人强加给他的
疏离与倨傲而寂寞,因缥缈而不知所终的迷茫、彷徨,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寂寞。
但唯独有一点,他知道,到底当局者迷,那个他一直未能亲眼见到一面的男子,弄错了一件事:
不是他百里恬像原映雪,原映雪也不像如今的百里恬,尤其不像那记忆中冰冷拒绝着一切,独独只会拥抱哥哥的小孩儿!原映雪太傻,傻得像极了还未失去一切的男子自己——那个始终笑意嫣然,为弟弟牺牲了自己的小呆瓜。
百里恬无声地笑了笑,眼神却一点一滴地幽深起来。
还不够,他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那个男人也不会放弃吧,既然只是过往记忆的容器和存放器物的剑鞘,什么时候便会再一次以魅灵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吧。
世人太容易被蒙蔽,顺应其愿望的话,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相信奇迹。
“……皇兄。”百里恬喃喃道,自己也被这脱口而出的称呼吓了一跳。
记忆深处依旧隐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他不想变成另一个人,不想忘记表弟秀行,却同时对一步步走进另一段人生充满了期待与执念。
为什么原映雪会拥有和他那般相似的梦境?当初在唐国又是为了什么千方百计地保下他?自己心底对原映雪那个魅灵愈来愈深地抗拒与亲近之意,为何如此矛盾又和谐,以至于令他竟可以恶毒到如斯地步,利用了那么多人,甚至是自己的表弟秀行?
他迫切地想要明晰原映雪与他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时不刻不想破解当年那对兄弟逼不得已的抉择和无解的命运,他无比冷静地苦苦准寻着弟弟逝去后,兄长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制造出那个精绝无匹的魅灵……他需要一切的真相。或许还有,当初弟弟双目赤红,亲手收入体内的那柄青铜之剑!
“喵~”一声甜腻的猫叫,打断了他的出神。百里恬低下头,一只三花的小猫在他脚面小心翼翼地蹭着痒痒。伴随着它舒适的呼噜声,纤细的绒毛拂过他的靴子,如水萦回。
插入书签
这部分快完了,之后应该是天驱主战场→_→这个时代的天驱很坑的,不能总真刀真枪的上,暗地里也有些小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