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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走为逊】
他的披风很大也很厚实,穿上身确实叫她倍感温暖。
只是独处下她也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站着枯等又难免尴尬,索性转过脸,独自往石桥上走去。
面对她的有心疏离,他也踟蹰,不确定该不该跟上去。
仿佛是“天公作美”似地又飘雪了,他仰面感觉雪有些大,这使他下了决心撑开手里的伞。
发觉头顶的天空忽然被伞檐遮蔽,她诧异回望,对上身侧那人温润的眼眸,他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带着冬雪般清澈的笑容,亲切又不失明朗。
那微弯的嘴角恍如让她看到了一缕晴光,如沐春风般地被感染了。
“伯言你看。”与他并行桥上,她望向雪中山色,低头间也是不自觉地笑意莞尔,“江东的景色的确是很美呢……”
“可比起江东的人,还是要失色许多吧……”他以身高优势俯视她的侧脸,快被她的笑颜迷失心神,只因在她冰封多年郁郁寡欢的脸上,这发自内心的一笑有多难得?
这一笑,胜过世间多少旖旎?
也许是过于用心听他说话,她未防踩到了冰面脚底一滑,整个身子便要像后倾倒——
“当心!”他迅疾出手将她扶稳。
她羞于自己的失态,更羞于被他双手握着手臂,由身体碰触带来的怪异感,让她像是受了惊吓般挣脱了去。
对于这个已经是自己侄女婿的人,她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她不敢碰他,不敢。
她不会知道,此时他心里也在为她过激的反应而隐隐作痛。
“刚说到哪了?嗯,你说得对……”她飞快整理好慌乱的思绪,恢复镇定,“我江东人杰地灵,正是有这些人妙笔生花绘山河,才会有今天的江东……”
可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只是,究竟是她没听出来,还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恰走至桥中央,她停下脚步,目光飘向远方,苍山覆雪,如痴如醉:“真希望这里可以永远都这么安宁下去……”
“当然会的。”他随她停驻,与她共赏远景,“主公贤德治世,他运筹下的江东定能千秋万世永享太平。”
“真的会太平吗?”她黯然蹙了眉峰,“可我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预感这一次很可能…关羽的死只是个开始……”
“郡主在担心什么,伯言心里都明白。”
这何尝又不是他现在最担心的?
“此刻在蜀中,那个人心里必定燃烧着一团复仇的火焰,他要覆灭东吴。”她望向西南,自眼底浮现深深的忧虑,“他恨不得把这里烧成灰烬……”
“即便如此,伯言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我很高兴看到一个如此自信的陆伯言。”她侧过脸笑着望他,不胜欣慰,“我已经听说了,这次为了对付关羽,伯言可是大显了神威,你用你的智慧,完美配合吕都督的计策,助我二哥夺回了他心心念念的荆州。”
他敛眉牵唇,付之轻笑:“整件事是吕蒙大都督的计划,伯言也只是依计行事,而义封才是真正冲锋陷阵擒获关羽的人,功劳自然是属于他们的。”
“你永远都像我最初认识的那样,谦逊得体,从不居功自傲。”其实这才是她最喜欢看到的样子,她由衷钦佩,“对了,我还听说伯言为了这一战甚至改了名字,陆逊?”
忽然听她提起此事,他明显有丝微怔。
“这个‘逊’字用得可妙,我猜一来是为掩人耳目,想必关羽从未听过‘陆逊’之名,更不知你过往战绩,二来以示谦卑,你所想的……”她将这字细细咀嚼,愈发感到其中深意,“就是让关羽掉以轻心吧?”
“郡主慧心如镜。”他笑如雪逝,不留痕迹,“可郡主说的那些还只是浮于表面,郡主可知这一字更深的含义?”
“哦?还有更深的含义?”果然在慧根上他是远高过自己的,她洗耳恭听,“是什么?”
“郡主可否将手掌借于伯言?”
她蓦然发愣,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还是摊开一只手掌,惶惶伸到他眼前。
他指尖轻触,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先是写下一个“孙”字。
而后紧挨其旁,写下一个“走”字。
待他食指走完最后一笔,她早已面容呆滞,心魂抽离。
她似乎看懂了,他写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两个字。
孙。
走。
“孙走为‘逊’,伯言想用这个字告别一个人,一个在伯言心里生了根,从未离开的人……”
她木讷抬起眼眸看去他的方向,颤抖的嘴唇说不出只言片语。
“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很多回,也一直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他倾目相望着,不愿逃离,“可是心里的那个人,任凭伯言用尽任何办法驱逐,她都不肯走……”
敌不过那样情深似海的眼神,更敌不过那浓烈穿肠的话语,她已心痛到忘言,仅存的知觉,是泪在眼眶里蠢蠢欲动。
“如果郡主是伯言,你会怎么做?”
问我?
如果我知道怎么做,我会让自己这些年被“情”之一字伤得锥心刺骨吗?
我也是执迷不悟的人啊……
说不出口的话,都只能留在心里折磨自己了,她早已是身心俱疲。
“郡主可有良方传授伯言?”他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如何才能让她走?”
“总归是会走的。”而她害怕被他看透地背过身,双目满含热泪望向天际,“你需要的不过是时间……”
“时间就可以了吗?那又是谁说……”这咄咄相逼的口气不像他,他也痛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人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醒,当初所坚持的,却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
听到他一字不差念出曾几何时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眼泪在一瞬间挣脱了束缚。
“那又怎么样呢?”她无力去争辩,无力去向他证明自己的无奈,“毕竟人这一生也不会太长,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浮生一梦化青烟,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但是晚走的那个人,注定是更痛苦的,他要背负更多的回忆,怀念更多的人。”其实无需她证明,他的无奈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的……”她深有体会地点头,“回首走过的二十多年我几乎都活在这种痛苦里,因为我这一双眼,送走了太多人……父亲走了,大哥走了,公瑾哥哥走了,凌统走了,甘宁也走了……”
说到这已是泪流不止,她因抽泣而发颤的双肩,他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我看到东吴的江山在泣血……”她从不曾和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却带着哭腔说得彻底,“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埋葬了我江东太多英魂,沾染了江东太多眼泪,江东如何能承受这人才不断凋敝的剧痛……”
“还有我。”
他轻得像风的话语,令她错愕得屏住呼吸。
“郡主,纵然故人已去,但伯言尚在。”他用坚定的口吻告诉她,那并不是一阵风,而是一句承诺,“伯言会倾尽这一腔热血,守护郡主深爱的这片故土,并且…守护郡主。”
只因江东,它属于你也属于我,属于我们,共同的故乡和信仰。
“所以请郡主放心,伯言,必定会殚精竭虑辅佐主公,伯言要用自己这双手,把一个国泰民安的江东捧到郡主面前。”
看着信誓旦旦的他,竟让她不由自主想到周瑜。出嫁临走时最后一次见到的周瑜,他说生死无悔,永固江东,相隔了近十年,他仿佛是又出现了。
“我相信伯言可以做到的,但是对你而言江东是‘大家’,你现在也是有‘小家’的人了,你不再是只为了江东活着,还要为茹儿……”她素手抚面拂去泪痕,回眸也是句句凝噎,“毕竟,她的幸福是我亲自托付到手上的……”
他心领神会垂下苍眸:“是,伯言谨记。”
如此,便算是他们之间,一个不说破的约定了。
从此他们会同舟共济,她会见证他的卓越,而他会坚守她的信念。
但是,再无其他。
因为青史无情,有些罪名一旦背上就再难洗清,有些错,他们都犯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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