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满朝的文武百官从来都是一日河东，一日河西。原先还不时有言官御史说皇后架势太显赫，难免干政的嫌疑等话，然而，自和亲王的事出之后，朝臣们也看明白了——旁人怕受罚不敢劝皇上的事，皇后却肯吃力不讨好地去劝，显然不是等闲之辈，更不是等闲爱为家族荣耀卖弄权势的后宫女流，而是真如古代贤后一般，敢于为了天下太平，劝谏君王。和亲王若真落了罪，皇上的名声就真与先帝无异了，想想都令人后怕。

　　因此，御史中竟有人在乾隆六年的春天时上书，说自古有“天子亲耕，王后亲蚕”之例，我朝已有皇帝年年亲耕的礼，如今皇上尤重农桑，何不效仿历朝历代，由皇后亦行亲蚕之礼？男耕女织，阴阳乾坤，帝后则为民间之表率。皇上听了，合情合理，又彰显天家夫妻体恤民情，自然应允了，让钦天监尽快择吉日。

　　举行亲蚕礼的日子选在三月吉巳日。礼部一早便将祭坛蚕坛设于西苑。其实，所谓的“亲蚕，”皇后不过率领众妃嫔，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先祭拜蚕神嫘祖，之后仅需手持金钩、金筐，至蚕坛内采桑叶三片、亲手检阅蚕蛹，随后不过坐在宝座上观看众妃嫔、命妇、宫女等采桑。

　　皇后所用金钩、妃嫔所用银钩，以及其余的命妇、宫女所用铜钩、众人的礼服，则在祭礼前一日便由礼部送至长春宫过目。这样场面上的繁文缛节，都由礼部操办，给皇后过目不过是虚礼，于是紫兰也没多想，只随便让几个小宫女查收。

　　指明的这个小宫女，却恰巧是雪容。旁人想着万事已由礼部查看，到了长春宫便不会再有错漏，不过敷衍了事，而她却真的将祭礼所用的器具一一过目。不过目倒好，一过目，反而不好。她确认了自己的疑惑无错，才战战兢兢地去禀告掌事宫女紫兰。紫兰听了雪容一席话，略一想，便镇定下了心神，命雪容与她一同去见皇后。

　　“娘娘，”绕到长春宫后殿，紫兰见雨晴才从寿康宫请安回来，刚换了衣服准备吃早膳，便命雪容在殿外先等着，极力从容地福身，又亲自去倒茶伺候用膳。

　　“今儿什么日子，”雨晴见紫兰亲自服侍，打趣道，“你倒做起了小丫头们的活计。”

　　“娘娘这是哪儿的话，”紫兰边替她夹菜边笑道，“服侍娘娘，怎么都是奴婢分内的事。况且，彩云这一去，奴婢更要多替她照顾好娘娘。“

　　提到彩云，雨晴苦笑道，”那个丫头，既去了，我也不盼着她回来…“

　　紫兰闻言，不欲勾得她再伤心，便步入正题，缓缓开口，“娘娘，明日亲蚕之礼，礼部今日已将礼服、采桑钩都送来了。”

　　”他们都是按历代老例办事，也不必我们亲自过目。可有什么不妥？“雨晴起初只随口一问，可抬头一看紫兰的脸色，便知道却是有不妥，才轻咳了一声命众人退下。”你说吧。“

　　”礼部送来的金钩，似有不妥，“紫兰低声说着，才去向殿外的雪容使了个眼色，令她拿着乘着金银铜钩的锦盒进殿。

　　雪容自大半年前来到长春宫，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繁多，平日里连皇后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让她单独见皇后说话，因此诚惶诚恐，只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将锦盒端起给皇后检阅。

　　“起来说话，”雨晴见她紧张，放柔了声音道。

　　雪容不确定地看了看紫兰，紫兰也鼓励似地向她笑道，“娘娘叫你说，你就说吧。”

　　“是。回娘娘，这支金钩上有毒。“

　　雨晴一听，愣住了，与紫兰相视，却又觉得雪容木然不折不扣的样子好笑。

　　”你这丫头，方才吞吞吐吐的，此时却开口就是这样的话。”紫兰忍俊不禁，片刻才又正色道，“娘娘，您看——”

　　“你如何知道这金钩有毒？”雨晴问道。

　　“回娘娘，奴婢见金钩的头上色泽与钩身不一样，原当是造制上出了岔子，只是…奴婢有个传家的银镯子，不经意碰到了那金钩子，竟变黑了，奴婢才…”雪容吞吞吐吐地说着，她便把一个简单的银镯子从袖口取了出来，递给紫兰，“奴婢不敢轻举妄动，才只告诉了兰姑姑。”

　　紫兰又将那镯子与钩子拿到雨晴面前，与她一起细细查看。紫兰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那钩子，一脸疑惑，“娘娘，这毒并没有什么气味，娘娘行礼时不过需用此钩采桑叶、检蚕蛹，万万不会入膳食之中…”

　　雨晴思忖了片刻才说，”本宫倒是有个疑惑…这事情的关撬就在金钩的用途，你们想想，新蚕微小，若食了金钩上的毒药，岂不要当即死亡？“

　　紫兰恍然大悟，”大清头一次亲蚕礼，若蚕死娘娘手中，乃是大大的凶兆。做此事之人就是想让娘娘当众难堪，娘娘，您可要查明了此事禀告于皇上！“

　　”不可。此招阴毒不易觉察，即便查出来也难以归罪，且此事出自礼部，略想想也知道大约是何人所为，“雨晴冷笑道。毕竟，琪舒的阿玛自从被革了礼部的职位，想必仍在礼部有同病相怜的同僚蓄意为他报仇，也未可知…”紫兰，你且去把这金钩给钟太医去看看是何毒，再细细清理，就同礼部的人说钩子本宫过目了，一切妥帖。“

　　待紫兰应了下去，雨晴才含笑赞雪容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心细。”自启祥宫那日，她便也没再近距离见过雪容。此时打量着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虽与自己的性情天壤地别，但乍一看确实有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她不过十五六岁，与自己当年入宫时同样的年龄。清丽的花样年华，就也要禁锢于皇宫之中…想着，雨晴不禁起了恻隐相惜之心，拉起她的手亲切地问道，”你是汉人，对么？”

　　雪容忙答道，”回娘娘，奴婢是正黄旗汉军包衣出身。”

　　”本宫记得内务府倒有个管领是正黄旗包衣，也姓魏，倒不知是不是同家？“

　　”娘娘好记性。那就是家父魏清泰。“

　　”怪道你也出落得这般伶俐，“雨晴笑道，”如今你彩云姐姐不在跟前伺候，你日后就多协助兰姑姑吧，那些个粗活，不必上手了。“

　　雪容受宠若惊，忙谢了恩告退。

　　次日一早，皇后携众妃嫔、命妇、宫女到西苑行亲蚕之礼。太液池畔，皇后持金钩检阅蚕蛹时，故作不经意地扫了扫下面一片人，待瞥见了嘉妃诧异的目光，才浅笑着将蚕蛹放回桑叶之中，适才礼毕。

　　一场亲蚕礼，虽是礼部、内务府一手安排，皇后不过携女眷们走走场面，但一切礼仪俱全，尽显皇后母仪天下的端庄得体，后宫前朝，上至太后，下至随行的七品礼官，都越发对中宫赞不绝口。

　　—

　　人间四月芳菲尽，长春宫门前的桃树，暖风拂过时，粉红一片片，乱乱得迷人眼。原是桃之夭夭，此时桃花落了满地，却平白惹人伤春。

　　到了四月初，和亲王失心疯的病终于大好了，福晋便到长春宫谢恩。出人预料的是，彩云也跟着来了。

　　月盈郑重地跪下行了大礼，”娘娘的恩典，臣妾感激不尽。“

　　”快起来，”雨晴见月盈明显憔悴了，面色苍白，于心不忍地拉她起身坐下，”几个月不见，五弟妹也清减了不少。“

　　”谢娘娘关心，王爷如今大好了，臣妾就是不好，也好了，”月盈强笑道，“王爷原想亲自前来叩谢娘娘，只是，皇上嘱咐过，让王爷还是在家休养要紧。”

　　”谢本宫做什么？”雨晴若无其事，淡淡反问道。

　　月盈见雨晴虽与自己说话，眼却不由地去打量身后的彩云，便识趣地拉起彩云的手道，”娘娘是怕我们和亲王府亏待了彩云姑娘吧，这不原样给您奉还了。“

　　雨晴看了看月盈，又看了看一直落寞低头不语的彩云，心中也是一肚子疑问。可毕竟，一个月盈，一个彩云，手心手背都是肉…便只调笑道，“弟妹如此说岂不折死她了。她没给你添乱，就是万幸。”

　　又说了一会话，雨晴见月盈似有几分心慌、东张西望，也猜出她还忧心什么，便笑着吩咐李玉去叫四公主来，才见月盈的笑容越发舒展开来。

　　月盈几个月未见女儿，虽不敢在中宫抱头痛哭，但也是各自默默垂泪了片刻，才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

　　且说四公主玉珍，身为和亲王独女，人如其名，自小被父母视如珍宝，但却也不骄纵，反而乖巧可爱，日日跟在长姐玉瑶一处玩耍，十分讨喜。两个格格毕竟是表姐妹，站在一起时越看越像亲姐妹。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月盈便推说要去给太后请安，让彩云留下陪皇后说话，玉珍也只一嘟嘴说要去找玉瑶姐姐玩，便也由嬷嬷们带了去。

　　雨晴这才细细打量着彩云，只见她也比几个月前清瘦了，一身衣着却比先前在宫中时华贵些，可想而知是到了和亲王府新裁制的，举止投足中少了些往日里当惯了长春宫大宫女的明媚自信，多了几分小心谨慎。

　　忽然回到长春宫，彩云只觉得坐立不安，本能地欲去给雨晴倒茶。

　　”不用你伺候了，“雨晴轻轻拂开她的手，侧头向殿外唤道，”雪容！“

　　雪容忙进去倒茶，见彩云在，又向她客气地一福身，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主子，她——“彩云一脸疑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雨晴边抿着茶，边向彩云说了亲蚕礼的事，见彩云面色放松了不少，才又转移了话题，”倒是你，实在让我忧心。“

　　”主子…”彩云含泪同雨晴对视。”奴婢不回去了…“

　　雨晴听了她的话，却并不吃惊，只轻叹了一声，心疼地看着她，“五福晋可给你气受了？”

　　“哪有，”彩云使劲摇头道，见雨晴一脸疑惑，又腔调道，“主子，真的没有。”

　　雨晴这才放下心来。月盈虽不是个善妒的人，但到底，能忍得了弘昼在青楼沾花惹草，并不代表她能忍得了彩云这样一个日日在眼前的痴心人。“那是为何？你想回来，我可不一定留得住你…”

　　”主子，“彩云哽咽道，”都是奴婢不好，您先前说的话，奴婢都没听进去。五福晋很好，真的很好，但奴婢真的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坐个冷板凳。都是奴婢自作自受。”

　　雨晴仿佛忽然明白了过来，“是不是五爷对你说了什么？”

　　彩云眼眶红红的，楚楚动人，“他说，他已糟蹋了一个五福晋，不能再糟蹋奴婢了，叫奴婢回到娘娘身边…其实，待在长春宫也挺好的，奴婢能不时见上五爷一面，就足够了，真的…”

　　只要时不常见弘昼一面，爱得那样卑微，听着就让人揪心。雨晴深知，那一句“真的，”不过是自己说服自己罢了。“后悔了？”

　　彩云想了想，毅然摇头。

　　”哎——“又是一场悲剧，却不知是开头还是结尾。”罢了，你先去歇息吧，这几个月你也劳累了。”

　　待彩云去了，也不得闲，只听外面说傅恒来了，雨晴才叫传，又说两位公主过来了，只得叫一齐请进来，一时长春宫内好不热闹。

　　傅恒此来，只见他身后也跟着一个小男孩，与玉珍、玉瑶相似的年龄，浓眉大眼，虽是个孩子却规规矩矩的，有几分像傅恒，也有几分像雨晴，一看便知是富察家的孩子。

　　雨晴见了他，隐约记起，几日前才听人说皇上召了不少世家之子入宫到上书房作皇子、宗亲子孙的伴读，家中同父异母的庶兄傅清之子明义因与皇子年龄相仿而被选中。

　　富察家本就是个大家子，如今雨晴又位主中宫，家中年小的子侄自然都没见过，此时初见小侄儿也觉得十分亲切，受了他的跪拜之礼后便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去，拉着他的手问道，“几岁了？都读什么书？家中阿玛额娘可好？“

　　大概是血缘的因由，兼着雨晴对孩子一向温柔可亲，明义也不认生，大大方方地一一作答。

　　一旁正同玉珍说笑的玉瑶见了，却吃味地一撇嘴，瞥了一眼明义才上前挽住雨晴的胳膊撒娇道，“皇额娘，怎么他来了您都不理儿臣和珍儿了？”

　　“皇额娘，”玉珍急道，“儿臣可没说什么…”

　　雨晴忍俊不禁，也向她们两个招手道，“我今日头一遭见他，你们可是日日在眼前，哪一日没疼你们？再说，这是你们表兄弟，你们也该来见过。”又安慰玉珍道，“我知道你是最好的，都是你三姐姐胡闹。”

　　明义虽比两位公主年长几岁，但从小礼仪熏陶大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君臣尊卑，忙起身向两个小女孩拱手作揖，“不敢，奴才见过两位公主。”

　　傅恒笑向雨晴道，“他倒是知礼，只不晓得咱们三格格是最不拘这些礼数的。”

　　“舅舅——”玉瑶嗔怪地看了傅恒一眼，也不欲为难明义。她虽性情洒脱，但活泼中从不失礼，便拉着玉珍一齐向明义略福身回礼道，“明义哥哥。”

　　明义起初不知所措，抬眼与玉瑶相视，两个小孩子才都咯咯笑出了声。

　　三个孩子起初见了腼腆，一处说了一会话就觉得十分亲切。不一会儿，玉瑶头一个坐不住了，只央求了雨晴允她携表哥、妹妹到御花园里玩，雨晴便笑着应允了，叫嬷嬷们好生跟着。

　　“皇后娘娘如今可是贤德之名遍天下，“傅恒含笑起身，作揖恭贺。

　　雨晴被他逗笑了，却也不深以为然，”旁人不明白也罢了，你自然明白，什么贤德不贤德，都是冷暖自知。“

　　”虽如此说，但我也明白，礼仪表率不过是给旁人看得，而姐姐之贤德，是真心为社稷苍生着想，“傅恒不再调侃，而是语重心长道。

　　”且不说我这顶高帽子了，“雨晴正色道，“福晋可好？“

　　”我此来，就是给娘娘报喜来了，“傅恒的口气，不过如回例行公事。

　　”有喜了？“雨晴淡笑道，”怪道呢。我就说你这些日子不常来，来了也定不是只为了让我见侄儿的。我们富察家的嫡长孙，想必阿玛额娘都高兴坏了吧…礼数不能少，改明儿我便让人打点赏的给她。”

　　傅恒只颔首答道，“谢娘娘。”

　　待临走时，雨晴才不由地嘱咐傅恒道，“原也不是她的错，她知书达理，和顺开朗。日子总要过下去。“

　　举案齐眉，也不过是冷暖自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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