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

　　一夜无眠的后遗症在清晨的阳光中显露无遗。钟漫漫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恹恹地坐在民宿堂屋的餐桌旁，连李茉特意端来的热腾腾的清粥小菜都提不起半点食欲。

　　“我的天，漫漫，你这脸色……昨晚又做噩梦了？还是被那个周老板帅得失眠了？”李茉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没……就是没睡好。”钟漫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沙哑。梦中的誓言、那张痛苦的脸庞、以及周烨白天陌生的眼神，在她脑子里反复拉锯，让她头痛欲裂。

　　李茉看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这样也没法玩啊。算了，我自己去附近那个据说很灵验的古寺看看，拍点照片。你就在民宿好好休息吧，别乱跑，等我回来。”她实在不放心让状态这么差的好友跟着爬山涉水。

　　钟漫漫点点头，她现在确实需要独处。

　　送走活力满满的李茉，民宿里显得更加安静。钟漫漫漫无目的地在堂屋和院子里踱步，试图驱散脑子里混乱的影像和那宿命般的沉重感。她走到廊檐下，看到陆老师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清水。他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小香炉，炉身布满斑驳的绿锈，三只兽足稳稳地托着炉体，炉盖镂刻着繁复的云纹，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感。陆老师擦拭得极其专注，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香炉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钟漫漫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铜锈味和绒布的气息。

　　“陆老师。”她轻声开口。

　　陆老师抬起头，看到是她，温和地笑了笑：“钟小姐，没和李小姐一起出去？”

　　“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钟漫漫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个青铜小香炉上，“您又在‘拾光’了。”

　　陆老师用绒布轻轻拂过香炉镂空的云纹，眼神深邃：“是啊。每一件老物件，都像是一块凝固的时间碎片，它们身上承载的，不只是灰尘和锈迹，更是过去人们的喜怒哀乐、生活印记。你看这香炉，”他指了指炉内壁残留的些许深色痕迹，“不知多少年前，它曾被虔诚地供奉在神龛前，香烟袅袅，寄托着多少人的祈愿和思念。擦拭它们，就像是在倾听一段段沉默的故事。”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钟漫漫心中那根关于“过去”的弦被轻轻拨动了。她看着陆老师沉静的侧脸，那个困扰了她一夜、甚至更久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老师，您……相信轮回吗？”

　　问题问出，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陆老师擦拭香炉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细框眼镜，目光平静地看向钟漫漫。那眼神不再有初见时的惊讶，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穿透了她此刻迷茫的躯壳，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绒布放下，拿起香炉，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那斑驳的纹路，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几秒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

　　“轮回之说……玄之又玄。我以前教历史，讲究实证，自然是不信的。人死如灯灭，留下的只有史书上的墨迹和这些不会说话的物件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钟漫漫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了然？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叹息的感慨，“最近这几天……我信了。”

　　“信了？”钟漫漫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陆老师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还有他说话时那意有所指的眼神，让她瞬间联想到了初见时他那转瞬即逝的惊讶！难道……他知道什么？他口中的“这几天”……不正是指她住进来的这几天吗？

　　“您为什么……”钟漫漫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她迫切地想知道陆老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的信念会因“这几天”而改变！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民宿院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拎着一个竹编的篮子走了进来。

　　“陆老师，新炒的野山茶，给您送点尝尝鲜！”周烨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廊下微妙的氛围。他脸上带着阳光般和煦的笑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显然心情不错。

　　当他的目光扫到站在陆老师旁边的钟漫漫时，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礼貌地颔首：“你好！”他的态度平和有礼，完全是对待普通住客的客气，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仿佛昨天在茶馆那场让钟漫漫失态至极的相遇从未发生过。

　　“周老板来了，”陆老师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关于轮回的深刻言论从未出口“这位是暂住在这里钟漫漫，钟小姐”，他自然地接过话题，又指了指周烨对钟漫漫说，“周老板可是我们这山里的‘活地图’，从小在这里长大，哪条溪里有鱼，哪片林子有珍奇草药，哪个山头看日出最美，他都门儿清。钟小姐要是想找个风景好人少的地方散心写生，问他准没错。”

　　周烨闻言，笑了笑，将装着茶叶的篮子放在廊下的石凳上，很自然地接话道：“陆老师过奖了。山里倒是熟。钟小姐如果感兴趣，正好我一会儿打算进山去找点这个季节才有的新鲜蘑菇，路不远，风景也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的邀请很自然，带着山里人的好客，眼神坦荡，语气真诚。这无疑是一个了解他、接触他、甚至试探他的绝佳机会！

　　可是，就在周烨目光坦然看向她的那一瞬间，钟漫漫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那张在阳光下英俊爽朗、充满生机的脸，与她梦中那张痛苦绝望、汗水与泪水交织的脸庞瞬间重叠！

　　强烈的眩晕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无法直视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她熟悉的痛苦和呼唤，只有一片陌生的、属于“周烨”这个“一杯茶”老板的平和与阳光。这种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甚至比昨夜的梦境更让她难以承受！

　　“不！不用了！谢谢！”钟漫漫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利。她甚至不敢再看周烨和陆老师脸上的表情，猛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丢下一句“我……我回房间休息了！”，便脚步踉跄、近乎逃跑般地转身冲回了屋内，留下木质楼梯被她仓促的脚步踩得吱呀作响。

　　廊下瞬间安静下来。

　　周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错愕地看着钟漫漫仓惶逃离的背影，又疑惑地看向陆老师，摸了摸自己的脸：“陆老师……我……我长得很吓人吗？”他实在不明白这位漂亮的女住客为何每次见到他都像见了鬼一样。

　　陆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拿起那件刚擦拭干净的青铜小香炉，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炉身，目光深沉地望向钟漫漫消失的楼梯口，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吓人？”陆老师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像是在回答周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她怕的，或许是别的‘东西’。”

　　廊檐下，阳光依旧明媚，古老的香炉在陆老师手中沉默地反射着幽光。那仓惶逃离的脚步，似乎还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回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