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苏浣那番如同冰锥凿击规则基石的推论，在死寂的空气中激起无声的惊雷。她提出的“逻辑悖论”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言灵之缚”看似无懈可击的核心——规则要求绝对诚实，而李大人因极致诚实而崩溃，那么规则本身便成了戕害个体的元凶。
　　卫士们僵在原地，目光在苏浣与谢渊之间游移，那握紧武器的手，第一次因律法本身的纠缠而显出一丝迟疑。押送李大人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谢渊周身那无形的威压，在这一刻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寒冰。他没有立刻反驳苏浣，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她，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沉：
　　“巧言令色，诡辩之才。”他下了断语，却并未直接否定苏浣推论中的逻辑。“你将个体之脆弱，归咎于规则之完美，本就是本末倒置。规则如镜，照见本质。镜中影扭曲，岂是镜之过？”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律法条文的口舌之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浑浑噩噩、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的李清源。
　　“不过，你提及‘样本’，倒也不算全错。”谢渊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此獠心神虽溃，但其体内，属于‘李清源’本人的记忆、情感、乃至被规则压抑的人性碎片，并未彻底湮灭，只是被‘言律’之力强行封锁、压缩，如同被冰封的湖面。”
　　他抬手指向李大人，指尖仿佛有无形的寒气流转。“‘归寂’之术，便是要彻底粉碎这冰封的湖面，让其中冻结的一切，随冰晶一同化为乌有，回归虚无。”
　　接着，他目光扫过谢辞四人，最终定格在谢辞脸上，那眼神如同在展示某种残酷的真理：
　　“你们不是要救他么？不是要彰显所谓‘人性’的力量么？可以。”
　　“阻止‘归寂’，并非只有推翻规则一途。还有一法——”他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猎物步入陷阱的从容，“便是赶在‘归寂’之力彻底粉碎其神魂之前，由另一人，以其自身识海为容器，主动引导、接纳、承载李大人体内那些被压抑的、混乱的、属于‘人性’的记忆与情感碎片。”
　　“如同以自身为堤坝，接纳即将决堤的洪水。若能成功容纳，而不被其冲垮自身神智，那么，‘归寂’便失去了目标，李大人的存在核心得以保留，虽失却大部分记忆情感，但‘李清源’之名，或可延续。”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当然，此举凶险万分。那些被规则长久压抑的人性碎片，饱含痛苦、恐惧、不甘与绝望，如同剧毒的脓血。承载者需有远超常人的神魂韧性，以及……对自身意识绝对的控制力。稍有不慎，非但救不了人，自身绘卷亦会被污染，轻则神智错乱，重则……沦为比李大人更加不堪的疯癫之物。”
　　“现在，”谢渊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槌落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选择吧。是眼睁睁看着‘规则’碾碎他最后的存在痕迹，还是……你们之中，谁愿以身涉险，来证明这虚无缥缈的‘人性’，真有足以对抗规则反噬的力量？”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夜风吹过屋檐，带不起丝毫声响，只有灯笼投下的影子在微微晃动，如同窥探的鬼魅。
　　承载他人的痛苦与绝望？这远比直接的战斗更加凶险，是在灵魂的深渊边缘行走！苏浣的理性分析在此刻显得苍白，殷晚晴的温柔也无处着力。这是意志与灵魂的直接考验。
　　谢辞心脏猛地一沉。他自己或许可以尝试，他的归墟之力对记忆污染有独特的抗性，但风险依旧极大。他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去冒这个险！尤其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脸色苍白的陆清。陆清的状态本就不稳定，如何能承受这等冲击？
　　然而，就在谢辞深吸一口气，准备自己站出来承受这未知凶险的刹那——
　　“让我来。”
　　一个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众人愕然望去。
　　只见陆清向前迈出了一步。他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去，钴蓝色的眼眸深处，那常有的迷茫与阴郁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光芒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燃烧着坚定火焰的复杂神色。他不再看谢辞，目光直直地望向那形容枯槁的李大人，重复道，声音清晰，不容置疑：
　　“让我来。我可以。”
　　这一刻的陆清，身上再也找不到平日那份刻意模仿的阳光，或是偶尔流露的、属于“沈蹊”的阴沉警惕。他站在那里，仿佛剥离了所有伪装，显露出一种陌生的、内敛而强大的坚毅。那是一种深知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决绝。
　　谢辞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陆清侧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棱角分明的线条，看着他眼中那片陌生的、深不见底的沉静。一股莫名的悸动攫住了他。这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身后的“陆清”，也不是那个令他困惑的“沈蹊”的阴影，而是一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独立的灵魂。
　　“陆清！不可！”谢辞急声道，下意识地想去拉他。
　　陆清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他转过头，看向谢辞，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弧度，但那眼神深处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
　　“小辞，”他轻声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感觉得到……那些东西。它们很痛苦，很混乱……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我可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内在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力量。
　　苏浣眉头紧锁，快速分析着：“风险极高。你的绘卷状态本就不稳定，强行承载外来剧烈情感冲击，很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导致人格……”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殷晚晴也担忧地摇头：“陆清，太危险了！”
　　然而，陆清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李大人，那眼神中竟带上了一丝……近乎悲悯的共鸣？仿佛透过李大人那空洞的躯壳，看到了其内里被规则碾压、嘶吼却无法出声的灵魂。
　　“总要有人去做。”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如果‘人性’真的有意义……那么，此刻，它不应该退缩。”
　　谢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看着陆清主动站出，看着谢辞等人的担忧与阻止。他并未催促，只是如同观测实验般，记录着每个人的反应。陆清的主动，似乎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计划的关键，落在了这个身份成谜、状态不稳的少年身上。是救赎的曙光，还是更深沉沦陷的开端？无人知晓。唯有陆清眼中那片陌生的坚毅，在浓重的夜色与规则的重压下，闪烁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他复杂的人格，在这一刻，如同深藏水下的冰山，终于显露出峥嵘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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