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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
一大早萧琮便和韩凛领着府兵出了城。他们自北城门而出,绕行了一大圈向南,刚到约定地点于吕元昌等人会合,就见谢砚冰一行的车驾抵达。
萧琮在数丈外勒住马,一跃而下,快步迎上前:“漱玉,一切可好?”
谢砚冰垂眸不语,只是看着手头未拆封的信笺。
“这是什么?”萧琮的目光从信上滑过,又望向谢砚冰身后,未见着谢韫辉的身影,问道,“母亲呢?还在车里吗?”
“这是师伯给你的信。”谢砚冰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字字却如敲响丧钟,机械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她在登闻鼓前自刎殉道了。”
“什么?”
萧琮一时没能理解,随后谢砚冰的话语在脑中迟缓地拆解出含义,面上血色霎时褪尽,耳中嗡鸣不绝,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早晨离家前他还去看了母亲,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柔和平静,让他放心地去。转眼不过半日,人怎么可能就没了呢?
可是谢砚冰已经拉起他的手,将那封重若千钧的绝笔强硬地放在他手中。他听见谢砚冰说:“对不起。”
萧琮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手指已麻木地拆开封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琮儿亲启:
此信展于汝前时,恐你我已幽明异路。提笔千斤,泪与墨俱。
母亲一生,耿耿于怀者三:
一曰生而未养,令汝承我冷漠;
二曰铸就金枷,令汝困于忠孝;
三曰未尽庇护,反累吾儿身陷此倾覆之局。
每念及此,五内如焚。
然母亲此生至憾,惟在未能亲见吾儿及冠成礼,为汝束发加冠。“明璋”二字,乃母私心所拟。诗云:“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吾儿心如明镜,德配玉璋,纵世路艰险,亦望不失本真,不染尘浊。
汝既择定砚冰,更当同心共济,白首不渝。他日若见其困于旧恨,自苦伤怀,汝当代母恳切告之:此乃我自愿之路,非他之过,请他万万珍重,莫再负疚前行。
此身若能为汝等涤荡前尘,则魂归九泉,亦得心安。
言尽于此,望自珍摄。
母韫辉绝笔」
决别是如此残忍,却又这般温柔。
谢韫辉在道歉,谢砚冰也在道歉。
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萧琮木然地将信纸折好,哑声问:“母亲的尸身在哪?”
“已被顾博士接走。”谢砚冰仍在道歉,“抱歉,是我的错,我没能如约将她带出晋阳。”
他抬手擦掉萧琮滑落的泪,手臂在空中停留一瞬,或许是想要抱一抱他,终是缓缓垂落下去。
吕元昌带着宁福走过来,显然已从苏流云那里知晓了一切,眼眶同样泛红,但年长者背负的责任更重,连悲伤都显得奢侈。
他从两个主心骨中挑了明显看上去状态更好的那个,请示道:“人员皆已到齐,沿行驿站也已备好马匹,小先生,现在可要出发?”
谢砚冰看着不远处正在整队的韩凛:“告诉韩将军京中变故,立刻遣一支精锐北上,务必拦住侯爷,请他万勿回京。待他安排好后,我们便动身。”
吕元昌领命而去。谢砚冰又揉了揉宁福的发顶,在他担忧的目光中说:“我没事,你从此以后就跟在二殿下身边吧。“
宁福点头,又隐隐觉得不安,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待众人都走远,谢砚冰终于伸出手,轻轻拥住了泪流满面的人。
“琮郎,”他极轻地说,“我们走吧。”
*
城东,钱氏别庄。
秦检一脚踢开横陈的女尸——是钱家不知道哪个旁支的外室,一句有用的也问不出,只会哀哭着求他放过孩子。如今女人与孩童的尸身如愿地倒在一处,他的靴尖反倒溅上了污血。
他略伸了伸腿,随侍的番役立刻屈膝跪下,用袖口小心为他揩净靴面。
恰在此时,一名东厂档头疾步趋近,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秦检面色骤然阴鸷,指间扳指被捻得死紧,从齿缝间挤出森然咒骂:“……贱人。”
报信者不敢揣度他骂的是方才自刎的那位,还是宫里发了疯的那位,想来两个女人在秦公这儿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旋即听得秦检下令:“去冯府。”
一众人簇拥着他向外行去。刚至别庄大门,就见一队西厂番役打马而来,堪堪拦住去路。
为首者向秦检抱拳一礼,公事公办道:“陛下急召,请秦公回宫。”
秦检走上前去,面上挂着笑:“不知诸位同僚可知是何急事?”
“卑职不知。” 那人手臂一展,重复道,“秦公,请。”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秦检袖中刀光一闪,那西厂头领脸上的错愕尚未完全浮现,人已轰然倒地。
西厂众人惊怒拔刀,东厂番役已如虎狼扑上,别庄门前刀光翻飞,血花四溅,西厂人马虽拼死力战,终究寡不敌众,不过片刻,便已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秦检漠然收刀入鞘,踏过满地狼藉。
“去一个人,告知冯云淳依计行事。”他语调如常,脚下不停,“余下的,随咱家先回东厂。”
*
永熙帝没能等来秦检,先等来了披坚执锐的禁军。
这场宫变结束得出奇的快。他猜忌了一辈子,唯独没料到拱卫京畿的八大卫与宫廷禁军竟无一人效忠于他,最后以血肉之躯拦在紫阙殿前的,反倒是他素来视为鹰犬的西厂。
然而西厂终究是侦缉之司,纵有爪牙之利,又如何抵挡四万铁甲禁军?不到半个时辰,喊杀声便已从宫门一路碾至澄心斋外。
刀剑碰撞声与垂死的哀嚎取代了宫人仓皇的脚步,殿门被轰然撞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踉跄倒退而入。
高忠仁浑身浴血,手中紧握一柄崩断的仪刀,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门外。
紧接着,秦检缓步踏入,冯云淳按刀紧随其后。永熙帝越过他们望见了殿外层层叠叠、甲胄森然的禁军,刀锋上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
“高公公,别来无恙啊。”秦检走到高忠仁身边,停下脚步,语带讥诮,“皇爷面前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高忠仁啐出一口血沫,狞笑:“秦检……你这欺君罔上的狗东西……陛下待你不薄……”
秦检微微俯身,状似惋惜:“高公公,安安分分当你的掌印不好么?非要学什么‘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戏码,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高忠仁还欲再骂,涌出的却只有血沫。
冯云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高忠仁的人头滚落阶前。
“陛下,”秦检跨过那滩迅速漫开的温热血液,望向御座上的天子,“逆贼高忠仁已然伏诛,奴才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永熙帝手指死死抠着扶手,骨节泛白,恨声道:“秦检!朕待你如腹如心……你竟敢……”
“奴才正是感念陛下恩德,才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以清君侧。”秦检打断他,“如今宫禁已靖,为免再生事端,还请陛下移驾静养。”
永熙帝环顾这空荡大殿,除了阶下那具无头尸身,竟再无一人站在他这边。这万里江山、满朝文武,难道就再无一个忠臣了吗?
他颤抖着唇,半晌竟吐不出一个字。
一名禁军抱着不断挣扎的盛朝钰走入殿内。孩童衣冠不整,显是从瑶华宫被强行掳来,小脸涕泪纵横,想哭却又被骇得不敢出声。
秦检粗暴地将孩子拽到身边,五指如铁钳般箍住细弱的胳膊,牵着他一步步踏上御阶,直至御案之前。
他俯视着颤抖的盛弘忱,这个他侍奉了毕生的人此刻龙袍凌乱,冠冕歪斜,帝王威仪荡然无存。
秦检心里嗤笑,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高忠仁胆大包天,竟行谋逆之举,陛下受此惊吓,已不堪操劳国事。为江山社稷计,请陛下即刻下诏禅位于三殿下,奴才等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幼主以安天下。”
*
秦检欲扶幼主以令天下的图谋并未如预想般顺利。
如有预谋般,登闻五问的抄本一日之间如星火燎原,传遍了晋阳的大街小巷。与之同时流布的,还有一份不知从何处来的谢氏旧案审讯草录,将酷刑与构陷赤裸地呈于世人眼前。
秦检当即下令镇压,东厂番役当街格杀了几名散发抄本的士子。
然而血腥尚未洗净,翌日黎明,数百年轻监生与太学生便身着素服,跪满了宫门外的御道,齐声叩请彻查《五问》所陈之时弊,以安天下民心。
这些酸儒就像除不尽的野草,杀一个便有十个、百个顶上来,恨不得齐齐撞死在这宫墙之下,以一身清白血肉衬他奸佞之名。
国子监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谢氏女那口薄棺便停在彝伦堂前,非但未被视作罪逆,反成了招魂的旌旗。
外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晋阳百姓,里头是数百守灵的士子。国子监的学官非但不避讳,更将谢韫辉的《醒世五问》与柳喻的《新治策》并作一处公开讲学论道,把她的自刎从“罪妇狂悖”扭转为“烈女死诤,忠臣绝谏”,直指朝廷失德,逼得忠良之后以血醒世。
庙堂之上亦随之风起云涌。以魏臻为首,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清流,现在竟如同被登闻鼓声震通了任督二脉,接连在朝会上质疑他手中诏书来路不正、三皇子血脉存疑,硬要面见据称“病重卧床”的陛下,就差指着他和三皇子的鼻子骂。
秦检当廷杖毙了两个跳得最凶的言官,试图杀一儆百,换来的却是更多前赴后继的狂吠。
京师的烂摊子尚未料理干净,一纸军报就如催命符般抵达宫中:此前永熙帝派往阻截雀岭军的大军也经受惨败,沈世宜麾下兵锋势如破竹,已连破中州以南五座重镇,距晋阳不过咫尺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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