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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孟春。”
话音在寒风中尚未散尽,一道黑影便自檐角垂落。孟春躬身而立,面容与夜色融为一体,静得听不见呼吸。
“传话给阿苏指挥使,明日巳时,本官在黑水河畔等他共赏雪景。”周望舒指尖抚过匕首上的缠枝纹,刀鞘映出他唇畔的冷意,“就说……奴儿干的雪,别有一番韵味。”
帐外风声骤急,似有无数白骨在冰河下叩问人间。
翌日天光破云,周望舒一身靛蓝曳撒踏雪而行,金线云纹在朝阳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才至辕门,便见一人立在皑皑白雪间。藏青皮袍镶着银狐风毛,牛皮腰带上绿松石映着雪光,粗长的发辫盘绕颈间,正是女真首领现任奴儿干都司指挥使的阿苏。
“赛音贝勒!”阿苏朗声笑着张开双臂,银狐毛领在寒风中颤动,“终于把按察使盼来了!”
周望舒执礼如执刃:“巡按御史周月,见过指挥使。”
“何须这些虚礼!”阿苏热络地按住他手腕,眼底却凝着冰,“这些日子忙着安置灾民,倒叫御史大人见笑了。”
“沿河十二卫现状如何?”既然阿苏把话题引到了这里,周望舒索性顺着开口。
“不瞒大人……”阿苏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一变,嗓音沙哑,抬手指向远处白茫茫的天地,“您眼前这片雪原,底下埋着的是去年才丰收的万顷良田。凌汛来时,黑水河像条发了疯的恶龙,裹着桌面大的冰坨子冲垮堤坝,稻田、村落……顷刻间什么都没了。”
他抓起一把雪,用力攥紧,指缝间渗下的冰水仿佛灾民的眼泪:“连日来河面上漂的不是浮冰,是肚皮鼓胀的牛羊牲口,椽柱断裂的房梁,抱着木盆哭喊的娃娃。等水退了……”他声音猛地一沉,“河滩上密密麻麻排着冻硬的尸首。昨夜又冻死十七人,今早拉去乱葬岗时,新坟叠着旧冢,连插木牌的空地都寻不出了。”
“竟至此等地步?”周望舒眉峰微蹙,知晓他话中必然有些夸张的地方,还是配合着做出惊愕之态。
“去岁陛下特拨的修堤款,原是为防今日之祸。可恨我识人不明……”见他神态变了,阿苏突然激动地抓住他衣袖,指节泛白,“但账目绝无含糊!前日送去的册子,每一笔都经得起大人查验!”
周望舒垂眸凝视袖口那几根颤抖的手指,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查验?那账册上不过是些木材石料的数目,征调了多少民夫、每日粮饷如何开支、工银如何发放,全都语焉不详。这般漏洞百出的账目,实在是有些配不上他此时此刻的演技!
“指挥使的账册,确实令人费解。”他手腕轻振,袖间积雪簌簌而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冰线,“三处采买青石的记录,墨色浓淡不一,似乎不是同一日所记。五笔役工开支不见画押,更有趣的是——”他忽然向前半步,声音轻柔如雪,“上万两白银的采买,竟连一张明细单据都寻不着?指挥使大人,做戏,也得做全套才是吧。”
阿苏脸色骤变,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实在是……天灾来得突然,凌汛冲垮了文案库,这些账目全都是小吏们拼死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原来如此。”周望舒若有所思地点头,指尖轻轻划过结冰的栏杆,“那真是巧了。偏偏最要紧的几页,都叫水泡化了字迹。”
两人相对唏嘘之际,额缠绷带的散宜年跛足而来。见到周望舒那身靛蓝衣袍,他竟踉跄着退了三步,远远作揖不敢近前。
“指挥使可知黑水河的传说?”周望舒忽然抚掌轻笑,“都说河底住着人鱼,容颜惊为天人。”
阿苏神色微凝,仍顺着话头问道:“这……我倒不知。莫非大人见过?”
“有个痴人见过一面,为此苦学凫水整年。”周望舒转眸看向瑟瑟发抖的散宜年,笑涡里淬着寒冰,“散大人,此人后来如何了?”
“寻、寻人鱼去了。”散宜年磕磕绊绊地开口。
“是了,他寻这人鱼去了。”周望舒忽然展颜,笑意如春冰乍裂,“散大人,还不快去给指挥使展示一下你的本事?”
散宜年拽紧了身上的袍子,看了一眼泛着冷意的黑水河,摸了一把汗道:“大、大人,小的、小的不会凫水。”
“大人何必自谦?”周望舒笑出声来,指尖轻轻敲击腰间玉珏,“昨夜你潜入水底会见人鱼时,可不是这般怯懦。莫非……”他眼尾扫过阿苏紧绷的侧脸,“是怕当着指挥使的面,说出人鱼托你转告的悄悄话?”
周望舒脸上笑容依旧,只是语气越来越冷。
散宜年惨白着脸望向阿苏,嘴唇翕动似要求救,却在触及对方阴鸷目光时颓然垂首。他踉跄着倒退两步,靴跟已在河岸碎冰边缘。
“孟春,怎的这般没有眼力见了?”周望舒抚着大氅的风毛,声调温润如常,“还不快帮散大人一把?”
孟春应声而动,拎起散宜年的后领凌空一甩。冰面炸开蛛网裂痕,那个滚圆身躯在墨色河水中载沉载浮,呛咳声混着碎冰碰撞的脆响。这一番挣扎,把旁边的薄冰击碎了,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
散宜年吓得脸都白了,挣扎着狗刨两下,扒住冰缘想爬上来。
却听得周望舒轻笑一声:“散大人,你急什么?人鱼既邀你游玩,总该带些见面礼回来。”
“本官记得——”周望舒靴尖轻点河岸冻土,“这里原有座堤坝?”
阿苏攥紧腰间解食刀,喉结滚动:“正是。”
“散大人!”周望舒一步步靠近了散大人,缓缓俯身,对着河中挣扎的身影柔声相唤,“可瞧见筑堤的巨石落在何处?那些人鱼……是不是正在石缝间嬉戏?”
散宜年突然爆发出凄厉哀鸣,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在雪地里磕出斑驳血痕:“大人明鉴!堤坝损毁真的与下官无关啊!下官、下官只是听命行事!绝不敢徇私!”
“周大人!”阿苏横跨半步挡住颤抖的散宜年,皮袍银狐毛无风自动,“天寒地冻,不如……”
“指挥使看这积雪。”周望舒伸手抓了一把冰面上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晶莹水珠,“再厚的雪,终有消融之时。已经六月了啊,待到冰销雪融,河床见底——”他抬眼凝视阿苏骤缩的瞳孔,轻笑,“你说那些沉在河底的秘密,还藏得住吗?”
阿苏颊边筋肉抽搐,解食刀鞘上的绿松石发出细碎碰撞声。
“不过眼下还得仰仗指挥使大人。”周望舒抖落掌中雪水,语气倏忽轻快,“待雪化那日,本官在楼中煮茶相候,与指挥使共赏……水落石出之景。”
靛蓝衣袂掠过雪地,留下串串迤逦的足迹。阿苏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挥刀斩断身旁枯枝,用女真语从齿缝间挤出诅咒。
积雪簌簌落下,掩去散宜年磕头时留下的斑驳血痕。
回到小楼,周望舒将浸透寒气的大氅随手一抛,便小跑着蜷向炭火盆,牙关止不住地打颤:“这鬼地方,简直要把骨头都冻裂了。”
孟春默默递来鎏金手炉,又将那件玄狐大氅振了振悬到廊下,冰碴从皮毛间簌簌落下。
“主子今日这般敲打,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不把冰面凿开裂缝,怎看清水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周望舒将指尖抵在熏笼银丝网上,暖意顺着经络缓缓复苏,“来此一月有余,再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怕是朝中那些老狐狸的折子要堆满陛下案头了,”他忽然侧耳,“朵颜卫那边可有消息?”
孟春从螺钿小几上取来军报,火漆封印还带着雪水痕迹。“张子慎精通兵法,用兵如神,三战皆捷。”
“是个难得的将才。”周望舒扫过战报上淋漓墨迹,唇角微扬,“比他那个专拖后腿的弟弟强上百倍。郑家小郎君没哭鼻子吧?”
“张将军每日回营帐第一件事就是召见郑监军,战役详情都是由张将军说给郑监军的。”
“哦?”周望舒眉峰轻挑,眼底闪过兴味,可惜对着孟春这张古井无波的脸,终究没等来期待的趣闻。
“京师路远,密信需绕道山海关。”孟春又呈上信笺,上面的漆印有些残缺,隐约可见上面的月牙图案。
周望舒就着炭火读完,两页薄纸倏然卷曲成灰蝶。跃动的火光里,他忽然看见那个杏林少年蹲在灶前烘烤小袴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漾开温存弧度,连人带裘滚进锦衾里。
在他身后,最后一点猩红在灰烬里明明灭灭,终是沉入永夜。
白术扶在门框边咳了两声,回头望了眼榻上面色潮红的店小二。
“风寒入体,但无大碍。”他提笔写下药方,墨迹在粗纸上洇开,“服两剂发透汗便好。”
踏出客栈时,他被眼前的死寂钉在原地。长街积雪未扫,屋檐下悬着冰凌,整座城像具覆白缟素的棺椁。偏生西北风卷来断续哀鸣,仿佛有看不见的鬼手在撕扯这座空城。
整整三日了。
城门外的哭嚎从震天响动渐次衰微成游丝,那两扇包铁榆木门却始终如同焊死一般。
等回过神来,白术已又站在了城门洞下。忽然一阵骚动,几个兵士抬着个抽搐的人疾步而来。
“石鲁!石鲁!醒醒!”
白术疾步上前,却被几位士兵拦住去路,他急道:“我是大夫!”
阿济格闻声转头,黢黑面庞被焦虑拧紧,挥手放行。白术俯身探查,只见那人颈间淋巴结肿如鸡卵,皮下瘀斑蛛网般蔓延——他猛地撤手,将阿济格拽到箭楼暗影里。
“将军,”他压低的声线里带着冰碴,“这是瘟疫。”
阿济格瞳孔骤缩,按在刀柄上的指节爆出青白。
“若城外已有时疫……”白术望向巍峨的城门,喉结滚动,“此刻封锁的就不是灾民,而是催命符了。”
“城外也闹瘟疫了?”阿济格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右手下意识地紧握刀柄,指节微微发白。
白术摇头,面色凝重:“我必须亲眼见到病人才能断定。”
阿济格沉默片刻,挥手下令。一名士兵应声上前。“你们几个,把发病的人抬到单独屋子里。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再有出现类似症状的,立刻来报!”
“是!”
他这才转向白术,眼神中早没了初见时的鄙夷,甚至微微躬身,与这位游医平视:“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白术,一介江湖游医。”白术拱手。
“白先生,请随我来。”
阿济格引着白术从一处侧门悄声出城。
城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哀嚎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白术定睛望去,城墙根下,一个瘦小的孩子正捧着一块鲜血淋漓的骨头,一双被血色浸染的眼睛,从下往上,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孩子身旁,一个汉子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紧握的匕首正往下滴着浓稠的血液。
白术胃里猛地一抽,迅速别开脸,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城外的惨状远超他的想象,一股退回城内的冲动几乎攫住了他。
“白先生,还好吗?”阿济格显然已对此情此景习以为常,声音保持着可怖的平静。
“城主……不是发放了粮食吗?”白术攥紧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济格的声音冷硬如铁:“城内存粮也不多了。”
“可城外的百姓,难道就不是大尧的子民吗?”白术声音发颤,缓缓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糕点,递向那个孩子。
孩子像是受惊的野兽,猛地扔掉骨头,一把抢过糕点,疯狂地往嘴里塞去。
“吃的!是吃的!”
香味引来了另一个半大的孩子,如同饿狼般扑上来争抢。
“别抢!别抢!我这里还……”白术急忙伸手入袖,想要再拿。
话音未落,一道柴刀的寒光从旁闪过,胡乱挥舞着,瞬间斩断了两个孩子的脖颈,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溅开来。
白术只觉得那一刀仿佛砍在了自己身上,呼吸骤然停滞,胸口堵得发慌。
“吃的!是我的!”
行凶者扔下柴刀,像疯狗一样冲到白术面前,夺过他手中的糕点,囫囵吞下。没过片刻,那汉子便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挣扎两下,竟是饿死了。
“怎会如此!”一下死了三个人,白术踉跄后退,视野因眼前的血色而模糊。他环顾四周,营帐之间,尽是匍匐挣扎的人影,目光空洞,形同鬼魅。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
“这位是白先生!有谁生病了?”阿济格见状,立刻提高声量喊道。
躁动的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即,一个微弱的女声从人群中传来:“白先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睡了好久了……”
白术循声望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怀抱一只小小的襁褓。襁褓中的婴儿仅有数月大小,早已没了气息,娇小的身躯甚至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他……他……”白术摇了摇头,喉咙哽咽,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他的衣角猛地一沉。低头看去,一个垂死的汉子正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袍角。那人身上布满溃烂的伤口,散发出浓重的腐臭。
白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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