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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故人心易变
彰华十七年,我孕晚期的身子愈发笨重,难得一日午后,我起了些许兴致,想着去御花园略走走,透一口鲜活气。
沉香小心翼翼地扶我上了软轿,四个稳妥的宫人稳稳抬起,一行人行在宫道上,轿身微微摇晃。
我闭目养神,试图将连日来的憋闷暂且抛开。
然而,行至一处以卵石铺就的路面时,抬轿的宫人脚下不知怎地猛地一滑,伴随着几声短促惊惶的呼声,轿身骤然失去平衡,剧烈地倾斜了下去。
我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在轿壁上。紧接着,腹部便传来一阵绞痛,冷汗瞬间沁透了里衣,我下意识地捂住肚子。
“娘娘!”
“快!稳住了!”
混乱中,沉香惊惶的声音和宫人们手忙脚乱的安抚显得如此遥远。
万幸,随行的太医立刻上前为我诊治,一番紧张的望闻问切后,他跪地回禀,道是凤体受了惊吓,动了些胎气,但幸得苍天庇佑,皇嗣暂无大碍,需立刻回宫静卧,用药安胎。
谢清裕闻讯赶来,脸色铁青,显然是动了大怒。他站在我的榻前,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查,给朕彻查,是哪个奴才如此不当心?”
我躺在榻上,汤药的苦涩气息萦绕在舌尖,惊魂未定。
我只想知道,幕后的主使是谁?
在这深宫之中,我自登上后位,虽不敢说尽善尽美,却也行事谨慎,是谁要在这紧要关头,对我和我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此毒手?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答案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在深夜悄然降临。
那夜,殿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烛火,我因腹中隐痛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听得殿门被极轻地推开,又合上。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多年来我已熟悉了沉香的脚步声,如此异动,让我倏然睁开了眼。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穿着侍女服饰、几乎完全遮掩了面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到了我的榻前。
在我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来人猛地抬手,取下了风帽。
来人竟是金沉璧!
她眼中布满了骇人的红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眠,又像是刚刚痛哭过。她甚至没有行礼,径直“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地面上,朝着我,深深叩首下去。
“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臣妾特来请罪。”
“今日惊扰凤驾之事,是臣妾指使人做的。”
我震惊得几乎要从榻上弹坐起来,腹部的隐痛让我又无力地倒了回去,只能撑着手臂,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她。
“为何?本宫自问待你不薄,当年你怀珹儿时,慕容舜华那般刁难磋磨,本宫亦曾暗中为你周旋,你为何要如此对本宫和本宫腹中的孩子?”
金沉璧抬起头,泪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滚滚滑落,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和隐忍的褐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臣妾来之前便想清楚了,娘娘要杀要剐,臣妾绝无怨言。”
我一口气没上来,干咳了两声,实在有些无奈,“你大半夜夜闯长乐宫,本宫如今来床都起不来,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要杀谁?”
被我这么一说,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依旧哽咽,“娘娘待臣妾的好,臣妾一刻也不敢忘。”
“正因如此,臣妾才更加痛苦,日夜煎熬。”她深吸一口气,“娘娘,您不明白吗?珹儿他是臣妾的命啊!他那么聪慧,那么努力,文武师傅都夸赞他,陛下也是喜欢的……”
金沉璧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不甘,“可是臣妾是索伦部人,他的身上,流着一半你们眼中蛮夷的血。”
“一旦娘娘您生下健康的嫡子,我的珹儿就算再出色,再得圣心,又能如何?他永远不可能越过嫡子去,永远只能是个有着异族血统的、聪明的、却永远与储位无缘的庶子。”
“他的才华,他的努力,最终只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她猛地向前膝行半步,双手紧紧抓住榻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可如果没有嫡子呢?娘娘!如果没有嫡子,陛下会不会因为他的优秀,而多考虑他一分?哪怕陛下为了消除他血统的瑕疵,将他记在娘娘您的名下,甚至对臣妾‘去母留子’……”
当她吐出“去母留子”这四个字时,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只要珹儿能有一个光明的前程,能摆脱这该死的血统带来的桎梏,臣妾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臣妾都忍了,臣妾都愿意。”
说罢,她再一次瘫软在地,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
我听着她字字泣血的剖白,心中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愤怒,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竟没有占据上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我能理解她。
不,或许不是理解,而是感同身受。
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前程,可以被逼到何种地步?可以变得多么卑微,又多么可怕?
我亲眼见证了她初入宫时为了索伦部在慕容舜华面前的小心翼翼曲意逢迎,见证了她怀着谢珹时在石桥上的绝望哭求,见证了她这些年是如何如履薄冰地守护着谢珹,将他抚养长大,教他文武,盼他成才。
她的绝望,她的不甘,她被逼到悬崖边缘不惜与虎谋皮,甚至牺牲自己的疯狂,我都懂。
我没有立刻唤人将她拿下,也没有厉声斥责,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心中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
良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因压抑而沙哑:“沉璧……你起来吧。”
金沉璧依旧跪伏在地,只是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我。
“你也知道,本宫无法承诺你什么,”我睁开眼,目光复杂地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陛下对嫡子的期盼,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是他的执念,无人可以动摇。”
我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却又带了同为人母的怜悯:“但是,珹儿那孩子,本宫是真心喜欢的。日后若有可能,本宫会尽可能多看顾他一些,保他平安长大,不受无辜牵连。”
我知道,这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绝对的权力、森严的礼法、以及谢清裕如此固执的嫡庶观念面前,我这皇后的看顾,又能有多大的分量?
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个被逼到绝境、不惜铤而走险的母亲,我还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向她承诺,我的孩子绝不会威胁到谢珹?
这不可能。
难道要立刻将她治罪,打入冷宫甚至赐死?
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绝望的光芒的眼睛,我终究狠不下心。
她也是一个被这深宫、被无法选择的出身、被如此残酷的命运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金沉璧听出了我话语中的无奈,眼中闪过更深的绝望,再次深深叩首,“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娘娘原谅。今日之后,臣妾会安分守己,绝不再生事端,在娘娘的孩儿降生前好好祈福,亦会约束珹儿,绝不让他行差踏错。只求娘娘念在珹儿终究无辜的份上……”
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金沉璧默默起身,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重新戴好遮掩面容的风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这就是深宫。
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纯粹的黑白,只有被权力、欲望、恐惧、责任以及最原始也最扭曲的母爱,所撕扯、所蹂躏的人性。
金沉璧是不幸的,谢珹也同样不幸,而我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甚至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亮,便已经成了别人眼中必须铲除的障碍,又何曾称得上幸运呢?
终于到了生产之日,宫缩一波强过一波,将我所有的理智与气力都席卷而去。
我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汗水浸透了发丝,黏腻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视野里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到产婆和宫女们忙碌晃动的身影。
在这片痛苦的漩涡中,唯有兰殊始终紧握着我潮湿的手,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在我耳边回响。
“羲和,坚持住!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用力!对,就是这样!就快好了……看着我,看着我!再坚持一下,最后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终于出现了一声微弱的啼哭。
我浑身一松,软软地瘫倒在汗湿的床榻上,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兰殊眼眸中清晰可见的泪光。
不知在混沌的黑暗中漂浮了多久,我才被身体深处传来的酸痛唤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谢清裕难掩激动与兴奋的脸庞,他坐在我的榻边,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有些发疼。
“羲和,你醒了!太好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你为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朕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赏你才好!朕已为他取名为谢琪,琪乃美玉,朕的嫡子,当得起此名!”
“你立下了大功,好好休养。朕已吩咐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为你精心调理。你放心,朕一定会倾尽全力培养琪儿,请天下最有学问的师傅,让他早日成为我大荣最出色的储君,绝不辜负你今日所受的这般苦楚!”
我虚弱地躺在那里,浑身无力,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执念,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抹疲惫而温顺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
“谢陛下。”
琪儿……
美玉吗?
可在这毓金宫里,最美的玉,往往也是最易招致嫉妒、最易在权力倾轧中碎裂的。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盛望舒,想起了她那两个早夭的嫡子,谢琏早慧夭折,谢琮孱弱早殇。
她当年看着谢琮时,眼中深藏的忧虑与无法言说的心痛,如今,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我如今什么都不求了。
不求我的琪儿将来多么聪慧过人,文韬武略冠绝天下,那些虚名在鲜活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我只盼着我的琪儿,能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幸运一些,更长寿一些。哪怕他资质平庸,哪怕他碌碌无为,只要能活着,平安康健地活着,活到寿终正寝,儿孙绕膝……
这便是上天对我这个母亲最大的仁慈了。
这时,乳母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小婴儿抱到了我的面前。
他小小的,皮肤还带着褶皱,泛着红晕,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而均匀,睡得正沉,对即将加诸于他身上的沉重期望一无所知。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他温热柔嫩的脸颊,一股汹涌而酸涩的爱意瞬间将我淹没,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这是我的孩子,我拼尽性命生下的骨肉。
谢清裕又嘱咐了几句要好生休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殿内重归宁静。我闭上眼睛,将内心深处无尽的忧虑、无奈与对未来的恐惧,深深地埋入心底。
身体的疲惫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轻易倒下,不能再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为了我的琪儿,我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强,更加警惕,更加算无遗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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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永璂太难打了所以选了琪这个字qw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