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说爱你

　　礼堂内的气氛在顾时韫即兴的“附录”后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掌声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质疑与敌意，而是一种被真理触动的肃穆。主持人宣布进入正式提问环节后，台下举起的手如林，却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攻击性。

　　第一个获得提问机会的是位年轻的女学者，她站起来时略显紧张：“顾教授，感谢您精彩的报告和补充。我的问题是，您认为超忆症个体的记忆重构过程与普通人的记忆加工有何本质区别？”

　　顾时韫微微颔首，表示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夕身上片刻，仿佛从她那里汲取力量。

　　“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区别。”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普通人的记忆会随时间推移自然模糊、重构，这一过程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的。而超忆症个体虽然记忆更加精确持久，但他们的创造性重构却是一个高度意识化的过程。”

　　他走向讲台一侧，示意技术人员调出一张新幻灯片：“让我用一个植物学的类比来解释。普通人的记忆就像这片森林中的普通树木——”

　　幻灯片上展示的是一片茂密的温带雨林，各种树木交错生长。

　　“它们会自然生长，也会自然淘汰，整体形态随环境变化而缓慢演变。而超忆症个体的记忆则像这片森林中的巨杉——”

　　图片切换为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杉，周围树木相形见绌。

　　“它记住了每一场暴雨、每一次干旱、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年轮中记录着极其精确的历史信息。但当它需要生长新枝、发出新芽时，这一过程依然是主动的、创造性的选择，而非简单的复制。”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意象深入人心：“更重要的是，超忆症个体能够有意识地将不同‘巨杉’的记忆元素重新组合，创造出全新的‘森林生态系统’。这恰恰是创造力的本质——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将现有元素以新颖的方式重组。”

　　林夕在台下微微点头。顾时韫的比喻精准地描述了她的创作过程——她确实像管理一片由巨杉组成的森林，每棵树都承载着清晰的记忆，而她的创作就是设计这些树木之间新的连接方式。

　　第二位提问者是一位神经科学家：“顾教授，从神经机制的角度，您如何解释超忆症个体的信息处理过程？有研究表明他们的大脑结构与常人确有不同。”

　　顾时韫展示出另一张幻灯片，上面是大脑结构的对比图：“感谢您提到这一点。确实，研究表明超忆症个体的大脑在某些区域如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有结构性和功能性差异。但关键不在于这些差异本身，而在于他们如何利用这些差异。”

　　他放大图片，指向特定的脑区：“超忆症个体并非简单地‘录制’生活，他们的大脑在编码和提取记忆时显示出更高的效率和组织性。这就像是一个极其先进的图书馆系统，不仅藏书丰富，还有高效的检索方式。”

　　“但拥有一个好的图书馆不等于能写出好小说。”顾时韫回到核心论点，“创作需要的是从书海中挑选合适的素材，并以独特的方式组合它们。超忆症为这一过程提供了更丰富的原材料，但创作本身依然需要筛选、解读和重构的能力。”

　　提问环节进行得异常顺利，每个问题都让顾时韫有机会进一步阐明他的观点，同时也让听众对超忆症和创造力之间的关系有了更科学的理解。

　　然而，就在气氛逐渐转向纯粹学术探讨时，王强站了起来。他没有举手，而是直接发声，打破了会场秩序：“顾教授，您的科学比喻很动人，但回避了实质问题——林夕女士是否利用她的能力不当获取了他人创意？”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时韫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顾时韫没有立即回答。他平静地注视着王强，那种目光不是敌意，而更像是科学家观察一个有趣现象时的专注。

　　“这位记者先生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最终他开口，声音依然冷静，“但这个问题本身建立在错误的预设上。”

　　他走向讲台中央，姿态从容：“您预设了‘能力’本身可以成为‘不当获取’的工具。这就像是指控一位视力极佳的山地向导‘偷看’了风景，或者指责一位拥有绝对音感的音乐家‘窃听’了和弦。”

　　这个比喻引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缓解了紧张气氛。

　　“能力本身是中性的，关键在于如何使用它。”顾时韫继续道，“指控某人利用特殊能力不当获取创意，需要提供实质证据，而非仅仅质疑能力本身。”

　　王强不甘示弱：“那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那段录音如何解释？还有那些邮件？”

　　顾时韫点了点头，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感谢您提醒我们回到证据本身。正如林夕女士之前承诺的，她可以复述任何被质疑的通信内容，供大家验证真伪。”

　　他转向林夕，微微点头示意。林夕站起身，走向讲台。那一刻，她感受到数百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感到恐慌，而是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顾时韫为她调整了麦克风高度，轻声说：“记得我们的森林。”

　　这句话如同密语，瞬间让她理解了该怎么做。她不需要为自己辩护，只需要展示真相。

　　“请提出任何您质疑的通信内容，我可以复述完整版本。”林夕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王强愣了一下，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挑战。他匆忙翻开笔记本，念出一封邮件的日期和开头几句。

　　林夕闭上眼睛，超忆症让她瞬间回溯到那封邮件写作的时刻。她不仅能记起内容，还能记起当时的环境——她坐在家中书房，窗外正下着雨，电脑旁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

　　“您提到的这封邮件写于2019年11月7日下午2点13分，”她睁开眼睛，直视王强，“主题是‘关于《城市回声》剧本的反馈请求’。原文开头是：‘陈锋学长，感谢您对初稿的快速反馈。您提到的第三幕节奏问题确实存在，我正在考虑几种修改方案...’”

　　她流畅地复述着邮件内容，不仅包括文字，还描述了邮件中提到的附件名称和大小。随着她的复述，会场中不少人开始查看自己的设备——那封邮件的抄送版本确实存在于某些公开的学术邮件列表中。

　　“...最后我写道：‘这种叙事结构确实受到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影响，但我已经将其完全重构，以适应本土文化语境。期待您的进一步意见。’”林夕完成复述后，会场一片寂静。

　　李文渊教授站起身，手中拿着一份打印件：“作为这封邮件的收件人之一，我可以证实林夕女士的复述完全准确。更重要的是，被恶意删除的正是关键部分——她明确承认了影响来源，同时强调了创新性转换。”

　　王强的脸色变得难看，但他仍不放弃：“单一邮件的准确性不能证明所有指控都是假的！”

　　“那么让我们进行一个实验如何？”顾时韫突然插话，眼中闪着科学家特有的光芒，“科学验证的核心在于可重复性。我们可以在现场随机选择几位与会者，请他们提供自己与林夕女士的任何通信内容，由她当场复述。”

　　这个提议引起了全场的兴趣。在经过短暂的讨论后，会议主席同意了这一不寻常的请求。

　　第一位志愿者是马丁教授，他提供了一封两年前与林夕关于剧本中科学细节咨询的邮件。林夕不仅准确复述了内容，还描述了邮件中附带的图片细节。

　　第二位志愿者是一位林夕只有一面之缘的编辑，她请林夕回忆她们三年前在一次会议上的简短对话。林夕复述了对话内容，甚至包括当时背景中播放的音乐和路过服务员托盘上的饮料种类。

　　随着验证的进行，会场的态度发生了明显转变。最初的质疑被惊讶取代，进而变为对这种特殊能力的尊重。

　　“这证明了什么？”顾时韫在验证结束后总结道，“它证明了林夕女士的能力是真实的，但更重要的是，它证明了她一直在公开、透明地开展创作工作，没有隐藏自己的灵感来源或创作过程。”

　　他回到讲台，调出最后一张幻灯片——简洁地总结了科学辩护的核心论点：

　　特殊认知能力不等于不当行为；

　　创作的本质是重构而非复制；

　　真相应当通过证据和理性论证来评估。

　　“科学的精神在于追求真理，而非捍卫偏见。”顾时韫的声音在安静的礼堂中回荡，“今天，我们不仅展示了一项科学研究，更实践了科学的态度——以证据为基础，以理性为指南，以包容的心态面对差异。”

　　他结束讲话时，会场响起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这一次，连王强也没有立即发声，而是陷入了沉思。

　　林夕站在顾时韫身边，看着台下那些被真理打动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科学的辩护不是攻击性的反击，而是建设性的澄清；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理性的展示。

　　在掌声中，顾时韫轻声对她说：“看，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它不强迫人相信，而是邀请人理解。”

　　林夕点点头，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作为科学家的骄傲与责任。这不仅仅是一场为她正名的辩护，更是一次科学精神的展示，一次对真理的致敬。

　　而当她看向观众席中那些从质疑变为理解的面孔时，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不仅是人们对她的看法，更是人们对差异的态度，对真理的尊重，对爱的理解。

　　科学的辩护最终指向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结论：真正的理解需要超越表象，直面本质；真正的爱需要接纳差异，庆祝独特。而这，或许是这场风暴带给所有人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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