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

作者: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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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向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辗转难免。
      郑男学姐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外,这让我有些沮丧。
      但沮丧归沮丧,我完全理解郑男学姐的做法,我完全能站在郑男学姐的角度思考,我们背负着同样的名字,经历过同样的被抛弃和无助,经历过同样的无家可归的困境,早就已经筑起了旁人无法逾越的心墙。
      想要接近郑男学姐,爬上她的心墙,就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我毫不怀疑自己拥有那样的耐心,因为我知道郑男学姐跟我一样孤独,跟我一样如同恶鬼一般游荡在无爱的旷野。两只恶鬼,只有互相取暖,才能消解掉这份孤独。
      我暗自下定了决心,这样的决心让我再次平静,然后在室友的鼾声当中因为疲惫而睡去。
      我很少做梦,但在那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手脚并用地登上了一座活跃的火山,站在火山口,低头望去,炙热的岩浆烘烤着我的皮肤,巨大的汹涌着岩浆的火山口里,一个漆黑的名字叫千年虫的熔岩巨兽盘踞其中。
      它腾空而起,身体包裹着岩浆,冰冷的空气让它的身体冒出烟气。
      我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恐惧。
      盘旋之后,它倒映着火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它向我俯冲而来,穿透了我的心脏,入侵了我的身体。
      这只名叫千年虫的熔岩巨兽,以我的热血为食,被我心脏的温度哺育,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它的栖息地,而我,亦与它共生。
      白天时候,我跟宁宽一起穿梭在高二年级的走廊上。
      我想要在郑男学姐面前刷存在感,宁宽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想认识跟郑男学姐同班的马尾辫学姐。
      我并不知道马尾辫学姐哪里吸引了宁宽,或许宁宽的身体里也有我不知道的部分,而正是那一部分我不知道的东西恰好与马尾辫学姐同频。
      晚上我雷打不动地在自习室里呆着,心不在焉地看着书。
      我连续几个晚上睡眠不佳,写完作业以后眼睛已经开始酸胀。我从书包的夹层拿出从宁宽那里借来的书,翻开书页,视线在字里行间滑动的时候,眼睛越发酸涩了起来,于是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我那时候我跟宁宽两个人一起沉迷于侦探小说。
      宁宽和我分别找来要看的书,各自看过之后,交换阅读,然后再讨论。
      这种类型小说的叙事通常很简单,致命的案件发生,侦探登场,检查现场之后,从人当中寻找破解案件的蛛丝马迹,最后用自己聪明的头脑拼凑线索,解开谜题。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场“魔术表演”,只不过表演的重头戏是在魔术发生之后对魔术手法进行研究,并且在故事的最后揭示出全部过程。
      我喜欢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总是被故事的情节吊着,不看到案件的谜底揭开,就难以从书页当中抬起眼睛。
      合上眼睛以后,酸胀的感受变得更加明显。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伴随着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和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刷刷声,我的大脑开始放空,然后进入了一片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在这片空白当中,睡意变得浓郁了起来,疲惫感钻进了皮肤和血液,我的脖子失去对头的控制,失重般下坠,我瞬间从睡意当中惊醒。
      被白炽灯照亮的自习室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是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一般。摊开的书页被我卡在拇指里,我低下头,机械地用视线扫视着书页上的文字。
      睡意先于文字进入大脑,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到无法挽回的角度时,我本能地张开了手臂想要抓住些什么。
      金属桌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咚”地一声,片刻的宁静之后,是窸窣的文具散落在地上的声音。
      世界的方向在我的眼睛里颠倒了,我的大脑还在恍惚当中,安静的自习室里,我以一种很刁钻的姿势,连带着课桌一起,摔在了地上。
      不知道哪里飘来的笑声,让我的脸顿时变得滚烫。
      我笨拙地想要从课桌里起身,但挣扎了几下,仍旧被牢牢困在里面。
      郑男学姐的脸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的眉毛微微皱着,“盛寒,你没事吧。”
      我红着脸,摇了摇头。
      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又摇了摇头,撑着地面,从课桌里叮呤咣啷地爬了出来。
      “椅子不稳吗?”郑男学姐一边把瘫倒的椅子从地上拽起来,一边若有所思地研究着是不是哪条腿坏了。
      我从地上起身,整个自习室的目光都在我的身上,我的脸涨得更红了。
      “没摔着吧?”郑男学姐满脸担忧。
      “没有。”实际上,我的精神所受的惊吓远大于实际的磕碰。
      我忍受着身体骤然升高的温度所带来的潮热,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文具捡进文具盒里。
      郑男学姐帮我扶起了桌子,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书。
      教室里,笔尖抚摸纸张的刷刷声再次传来。
      正在我准备收拾好书包回宿舍的时候,郑男学姐拿着书再次走到我身边。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她问。
      我太需要透气了,教室里又闷又热,我涨红的脸必须要吹一吹初冬的冷风才能恢复原样。
      “哦,好。”我猛然起身,桌腿摩擦地面,又发出了刺啦一声。
      我没有回头,但已经能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如同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炙烤着我的后背。
      我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里,跟在郑男学姐身后,走出了自习室。
      穿过走廊,走出宿舍楼的大门,我们的双脚踏上了操场柔软的塑胶场地。
      跑道上散落着穿着运动衣夜跑的同学的身影,不知道是来自哪个年级。
      郑男学姐突然低头笑了起来。
      我转过头,看着她。我的目光似乎是她笑声的催化剂一般,看到我满脸疑惑的样子,她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了?”我停下了脚步。
      “你刚才……”郑男学姐边笑边说,“我早就看到你在打瞌睡……”
      我抬起手,挠了挠头。
      郑男学姐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容,“你平时上课不睡觉吗?”
      “不睡。”
      我不光不睡,甚至也无法理解能在课上睡着的同学。
      “我之前……”郑男学姐笑着说,“我之前从没见过有人在教室睡着以后,会带桌子摔倒。”
      “现在你见到了。”我别了别嘴。
      “你别生气啊。”
      “我没什么可气的。”
      带着初冬冷意的风吹进我的衣襟,令我坐立难安的体温逐渐回归了正常。
      远处,两个身影逐渐向我们靠近,甚至还挥了挥手。
      我这才发现是郑男学姐的两个朋友,迎面相逢的时候,她们两个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你俩还没回去?”郑男学姐问。
      “味儿还没散。”戴着黑框眼镜的学姐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问了问衣服。
      我确实闻到了烟味,这个味道对我来讲并不难辨认。
      初中时,那个寒冷夜晚发生的一切会随着烟味一起涌进我的记忆里。
      空气中令人作呕的烟味,喉咙里的血腥味,还有簌簌下落的新雪散发出的清冷的气味,这三种气味融合在一起,就组成了死亡的味道。
      而雪落得越急,越深,我便觉得自己离死亡越近。
      “这学期我俩已经让宿管老师抓了一回了。”黄色短发学姐说。
      “先不说了,”黑框眼镜学姐推了推黄色短发学姐,“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劲。”
      黄色短发学姐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你俩继续吧。”
      “别胡说啊。”郑男学姐一脸严肃地说。
      “走了走了。”两位学姐挂着笑容,推搡着,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你不要介意,”郑男学姐转过头对我说。
      “嗯?介意什么?”
      “她们俩是在开玩笑。”
      我困惑地转过头,看向了郑男学姐。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郑男学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闪着无穷的亮光。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回应她。我觉得回应是一种美德,不管是在课堂上回应老师的提问,还是在日常的交流当中回应对方的表达。
      “学姐你喜欢……”我把语速放得很慢。
      “我喜欢我的数学老师。”
      在我完成我的句子之前,郑男学姐已经抢先说出了答案。
      “你是数学课代表?”我问。
      “是!”学姐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喜欢数学,所以爱屋及乌地喜欢数学老师吗?”
      “啊,”学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是先喜欢数学老师。”
      我完全能理解学姐对自己数学老师的感情。
      “我也很喜欢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我说,“她也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她上课的时候很有魅力。她是那种热爱文学的语文老师,她对文学的热爱也影响了我。我们俩私下的关系也很好。”
      “女老师吗?还是男老师?”
      “女老师。”我说。
      “她让你怀疑自己的性取向了吗?”学姐笑着问。
      “嗯?”听到学姐嘴里脱口而出的“性”字,我不由得涨红了脸。
      “你不明白?”学姐问。
      我摇了摇头。
      学姐转过头,看向我,“你不明白的是性取向,还是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性……”我的声音几乎轻微到不可闻,我无法用我的嘴巴顺利地说出这样羞耻的词汇,“取向?”
      “看来你都不明白。”学姐说,“我在你的年纪,也在对这些事情感到困惑。”
      “学姐也只是比我大一岁吧。”我低声说。
      “我休学了一年,所以比你大两岁才对。”
      “因为什么休学?”
      “急性阑尾炎,情况有些糟糕,住院住了很久。”
      “听起来很严重啊。”
      “很疼,但现在已经痊愈了。”
      我点点头。身体的伤口确实是可以痊愈的。
      我们沉默着向前走。
      “性取向……”
      听到学姐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向她。
      “就是你喜欢什么人的意思,”学姐继续说,“有的人的取向是男生,有的人的取向是女生。”
      “所以男生的性……取向是女生,女生的性……取向是男生?”
      学姐听了我的论断,笑出了声,“脑子倒是很好用,不过,我想说的是,女生的性取向也可以是女生。”
      我想起了初中时看的武侠小说。
      在读《神雕侠侣》时,我起初幻想自己是小龙女,后来发现自己代入的其实是杨过,我用杨过的视角在注视着小龙女。我幻想着自己生命当中能有一个人如同小龙女爱杨过那般爱我。
      特别是在英雄大会上,小龙女当众清脆响亮地表白——
      “我自己要嫁给过儿做妻子。”
      看到这里,我几乎泪目。
      什么礼法,什么纲常,什么师即是父,什么武林盟主。这些东西都不如他们的爱情高尚,不如他们的爱情纯洁,不如他们的爱情无害。
      如果有人这样抛弃一切来爱我,我定然也会如杨过一般说出——
      “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妻子。
      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陈老师的笑脸,想到了陈老师穿着婚纱的样子,想到了陈老师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想到了陈老师家鲜红的喜字和挂在客厅的婚纱照。
      妻子这个词汇,与丈夫相伴而生,描述的是婚姻关系,这样的关系被法律保护,被誓言约束,被世人期待。
      而妻子与妻子呢?两个妻子,虽然听起来只有两个人,但实际上却描述了四个人。
      丈夫与丈夫亦是如此。
      “在想什么?”郑男学姐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再次回到了当下。
      “没什么。”
      “我和她们两个,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两个学姐,我们三个的取向都是女生。”学姐说。
      我点了点头。
      我好像明白了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明白了为什么她们明明是生长在不同的气候下的植株,却可以共享同样的空气和土壤。
      是“性取向”这件事,把她们搬运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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