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书漾刚下课，看到哥哥给他打了个视频。
　　纪书漾缩在图书馆的角落，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眼底的急切。
　　视频通话的请求声在耳机里响了足足半分钟，才终于被接通。
　　“哥！”他压着嗓子，气息还没喘匀，“刚下课跑过来的，差点没赶上。”
　　屏幕晃动几下，终于稳定。
　　纪书漾贪婪地看着画面里的人。
　　纪时泽靠在医院休息室都墙上。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喘匀了气再说。”
　　纪书漾灌了口凉透的矿泉水，冰得一个激灵，喉咙里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压下去点：“累死我了！上午民法，下午法理，老教授讲得飞快，笔记差点记飞起来！”
　　他语速极快，随手翻着摊开的厚重教材，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笔还微微泛白，“哥，你猜我小测多少？第三哦！”
　　他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夸奖，像只叼回猎物的小狗。
　　还真的是小狗。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接成绩的话茬：“脸怎么白？”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没吃午饭？”
　　纪书漾脸上的兴奋僵了一下，随即扯出个更大的笑容：“吃了吃了！食堂新出的牛肉面，排了好长的队呢！”
　　他飞快地转移话题，把手机镜头对准窗外，“哥你看，图书馆后面那几棵银杏开始黄了，再过阵子肯定特漂亮！等你有空来……”
　　“纪书漾。”纪时泽的声音沉了点，打断他。
　　纪书漾的笑慢慢塌下去，镜头重新转回自己。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低下去：“……就一顿，忘了。真不饿。”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胃，“我书包里有饼干。”
　　耳机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快得像错觉。
　　“先吃饼干垫着，下课去食堂。”纪时泽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晚上别熬夜了。”
　　“知道了知道了，纪医生！”纪书漾拖长了调子，心口却因为这点关心泛起暖意，“你那边呢？今天手术多吗？吃饭没？”
　　“吃了。”纪时泽的回答永远简洁，“刚下台，歇会儿。”
　　纪书漾敏锐地捕捉到他抬手按了下上腹的动作，很轻，很快，几乎难以察觉。“哥，你胃……”
　　“没事。”纪时泽打断他，动作自然地放下手，“药吃了。”
　　纪书漾的心揪了一下，想追问，却又知道问不出更多。
　　哥哥的胃病是悬在他心头的刺，每一次隐忍的蹙眉，每一次刻意避开的镜头，都让那根刺扎得更深。
　　他只能把担忧咽回去，换了个话题：“哥，我找了个家教的活儿，教初中数学，周末下午，就在学校附近小区。一小时一百五十块呢！”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期待。
　　纪时泽镜片后的眸光却沉了沉：“学习为主。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知道！就周末一次，耽误不了学习！你看我高中那会儿不也……”纪书漾立刻保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教材的书脊，“我算过了，省着点花，生活费能自己解决大半……”
　　“纪书漾。”纪时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的路是念书，不是打工。”
　　纪书漾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看着屏幕里哥哥疲惫却依旧沉静的眉眼，那股想分担的急切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无力感。
　　“哦。”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垂下眼。
　　视频那头传来模糊的广播声：“神外三线，急诊急会诊……”
　　“有事。挂了。”纪时泽的声音立刻响起，干脆利落，没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记得吃饭。”
　　“哥……”纪书漾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屏幕已经瞬间暗了下去，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
　　图书馆角落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
　　纪书漾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有些茫然的脸。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风裹着几片早凋的银杏叶拍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慢慢地从书包夹层摸出那个熟悉的白色小药瓶，拧开，倒出一粒，干咽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熟悉的苦涩。
　　时光在书页翻动、键盘敲击和深夜视频通话的微弱光亮里无声流淌。
　　四季轮转，窗外的银杏黄了又绿，落了又生。
　　纪书漾像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被生活一遍遍冲刷打磨。
　　厚厚的法典，艰深晦涩的法理逻辑曾让他彻夜难眠，模拟法庭上对手犀利的质询也曾让他手心冒汗、哑口无言。
　　他很少再提“保护哥哥”这样孩子气的誓言，只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砸进了那条自己选定的路上。
　　奖学金名单上“纪书漾”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辩论赛的奖杯在书架上慢慢占据了一角。
　　那件旧蓝衬衫被他洗得越发柔软，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只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才拿出来，嗅着上面早已淡去、却已经深入骨髓的气息，或者让它陪伴小小漾。
　　他与纪时泽的联系，是深夜里手机屏幕幽幽的亮光，是言简意赅的叮嘱和报备，是偶尔信号中断后长久的忙音，是视频那头哥哥骤然瞬间黑掉的屏幕——那往往意味着急诊呼叫。
　　视频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变少了。
　　纪时泽的名字后面开始缀上别的头衔，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排班和更复杂棘手的病例。
　　纪书漾知道，哥哥的时间正被休止的责任一寸寸切割。
　　他不再抱怨哥哥的沉默和仓促的挂断，只是把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和担忧更深地埋进心里。
　　北方的寒风卷着碎雪打在图书馆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纪书漾缩了缩脖子，指尖冻得有些发僵，目光却死死钉在摊开的书上。
　　手机在裤袋里闷闷地震了一下，他飞快掏出来。
　　Aaa.哥哥：降温，厚外套穿好。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得飞快。
　　Aaa.小漾：穿啦！裹得跟熊似的！哥你查房没？今天有台大手术？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纪书漾把手机反扣在摊开的书页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那些复杂的物权变动要件上。
　　可那些字句像蒙了层雾，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纪时泽穿着白大褂，在手术室无影灯下微微蹙眉的侧脸。
　　直到晚上十点多，宿舍熄了灯，李闯的鼾声已经响起，手机屏幕才在枕头下幽幽亮起。
　　视频请求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纪书漾几乎是滚下床，抓着手机和耳机蹿到寒风飕飕的阳台。
　　“哥！”他压低声音，呼出的白气瞬间模糊了小小的屏幕。
　　纪时泽的脸出现在晃动的画面里。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浓重的倦意，“才回宿舍？”
　　“刚看完书。”纪书漾把冻得发红的脸凑近镜头，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点，“你那边结束了？顺利吗？”
　　“还行。”纪时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脸怎么红了？”
　　“阳台风大，冻的！”纪书漾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冰得自己一哆嗦，“哥，你吃饭没？肯定又忘了！”他语气里带着点习惯性的、理直气壮的责备。
　　纪时泽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没回答吃没吃，反而问：“上次寄的胃药，按时吃了？”
　　“吃了吃了！”纪书漾立刻保证，随即又追问，“你呢？你那胃经不起饿！值班室还有泡面没？”
　　“有。”纪时泽简短道，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北京干，多喝水。”
　　“知道啦纪医生！”纪书漾拖长了调子，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他絮絮叨叨说起白天的琐事：食堂的排骨齁咸，李闯又在宿舍举哑铃……纪时泽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
　　直到纪书漾自己都觉得话太密了，才停下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哥？”纪书漾试探着叫了一声，心提了起来。
　　“……在。”纪时泽的声音隔了几秒才传来，更哑了，“有点累。”
　　屏幕里，他闭着眼，眉心那道褶皱即使在模糊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
　　纪书漾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屏幕里那张掩不住倦意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条他执意选择的、通往“保护”的路，起点是分离，过程是哥哥独自扛下的重量。
　　“那……那你快眯会儿！”他急急地说，声音放得很轻，“我不吵你了。药……药记得吃！”
　　纪时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直接切断了视频。
　　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纪书漾自己带着担忧和心疼的脸。
　　期末考结束的喧闹刚散去，宿舍楼就迅速冷清下来。
　　纪书漾拖着行李箱，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羽绒服，领口拉得很高，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一双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
　　硬座绿皮车，他蜷缩在逼仄的座位上，断断续续打着瞌睡，梦里全是哥哥。
　　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当那抹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汹涌出站的人潮尽头时，纪书漾几乎是拖着行李箱撞开人群冲过去的。
　　“哥！”他喊出声，嗓子因为干涩和激动有些劈叉。
　　纪时泽穿着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身形在冬日萧索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瘦。
　　他伸手，稳稳接住纪书漾扑过来的冲力，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那个沉重的箱子。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在纪书漾冻得发青的脸上和明显单薄了不少的身上扫过，“穿这么少？”
　　“火车上热……”纪书漾胡乱解释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属于哥哥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杂着岁城冬日特有的湿冷，“哥，你等多久了？冷不冷？”
　　“刚到。”纪时泽拉过箱子，转身带路，“走。”
　　两人沉默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岁城也变了些，街角开了新的奶茶店，老书店的招牌换了更亮的灯箱。
　　行李箱轮子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纪书漾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问问哥哥的胃，说说学校的事，话到嘴边，看着纪时泽，他又咽了回去。
　　推开青石巷27号那扇熟悉的院门，吱呀一声，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屋内没有开大灯，只有厨房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放久了的剩饭菜味道。
　　纪书漾放下背包，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哥，晚上吃什么？我来弄……”
　　话没说完，他猛地顿住。
　　厨房的旧木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碗，里面是半个啃得坑坑洼洼的冷馒头。
　　旁边的小碟子里，只有几根蔫黄的酱瓜。
　　碗旁边，摊着一本厚重的医学图谱，上面压着一支笔。
　　纪时泽跟了进来，看到桌上的东西，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凑合吃点。”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伸手去拿桌上的馒头，“先给你下碗面？”
　　纪书漾没说话，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喉咙发紧。
　　他一把抢过那个冰冷的馒头，攥在手里，硬邦邦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
　　“你就吃这个？”他声音有点抖，眼睛死死盯着纪书漾，“我不在家，你就天天吃这个？”
　　纪时泽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和发红的眼圈，沉默了几秒。
　　“不饿。”他避开了纪书漾的目光，转身去开冰箱门，拿出挂面和鸡蛋，“坐了一路车，吃点热的。”
　　冰箱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孤零零地躺着两个鸡蛋和一包快见底的挂面。
　　惨白的光线照出来，更显得刺眼。
　　纪书漾站在那里，看着哥哥沉默地烧水、打鸡蛋、下面条。
　　灶上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清瘦挺拔却显得异常沉默的背影。
　　厨房里只有锅里的水咕嘟声和面条下锅的轻微声响。
　　他想起自己省吃俭用，甚至接了两份家教才咬牙买下的那件厚实的新羽绒服，此刻正塞在行李箱最底层。
　　那点微不足道的“分担”，像个巨大的讽刺。
　　他慢慢松开手，把那个冰冷的馒头放回桌上。
　　然后，他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纪时泽的腰，把脸埋进哥哥的颈窝。
　　“哥……”他闷闷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回来了。”
　　纪时泽搅动面条的手停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过了几秒，他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面快好了。”他说。

　　夜里，纪书漾躺在自己久违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压抑的、极力放轻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他猛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溜到纪时泽房门外。
　　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
　　他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面很安静，咳嗽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像是忍耐到极致的抽气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拧开药瓶的轻微脆响，和吞咽的动静。
　　纪书漾的心揪紧了。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衣服，隔着布料，那枚紧贴皮肤的硬币硌着掌心。
　　路是自己选的。
　　跪着也得走完。
　　哥选了，没打算回头。
　　他也不会。
　　偶尔能凑上两人都空闲的周末，纪书漾会坐上最早一班高铁，在拥挤的车厢里站五个小时，只为了能回到青石巷27号，和哥哥挤在沙发上，看一部节奏缓慢的老电影，再接一个缠绵的吻。
　　更多的时候，是纪时泽利用极其短暂的调休，风尘仆仆地北上。
　　他会沉默地坐在纪书漾大学自习室的角落，看着他伏案疾书或与同学激烈讨论案例的侧影，一坐就是半天，然后在纪书漾结束自习前，又悄然离开，赶最晚一班高铁回去，不耽误第二天清晨的查房。
　　相聚总是短暂得像偷来的时光。
　　离别时的站台，纪书漾学会了不再像大一那样红着眼圈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
　　他只是把脸埋进纪时泽的颈窝，用力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哥，路上慢点。到家发消息。”
　　纪时泽也只是抬手，指关节在他额角轻轻敲一下，说一句“好好吃饭”，便转身汇入人流。
　　经济始终是勒在两人脖子上的一道无形的绳索。
　　医院的薪水不算低，毕竟哥哥好歹也算名牌大学，但填不满老家那栋空荡别墅的维护费用和纪书漾日益增长的求学开销。
　　纪书漾瞒着哥哥，家教、律所打杂、甚至帮人整理档案，只要能挤出时间又不会太耽误学习的活儿，他都接。
　　挣来的钱，他小心翼翼地存着，一部分偷偷塞进家里放生活费的抽屉底层，一部分变成寄回岁城的胃药、营养品，或者一件更厚实的羊毛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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