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尽管姜谕的态度冰冷如铁，蝶生心底那簇渴望重修旧好的火苗却未曾熄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姜谕如今的决绝，根源深种于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近乎残忍的欺骗。

　　最初，是那日积月累的情感。

　　姜谕从开始的厌恶排斥，到后来慢慢卸下心防，真正将他接纳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份情意，或许笨拙，或许带着蛇灵宿命的羁绊，却是真实而沉重的。

　　而自己，却亲手将这份日渐深厚的联结撕得粉碎，用精心策划的逃离告诉姜谕，过往的一切温情都不过是麻痹他的演技。

　　这是第一重毁灭。

　　而后，是孩子的出生。

　　那是他们之间最实质的纽带。

　　他利用了这一点，装作认命，装作被阿明软化，表现出为了孩子愿意留下的姿态。

　　他刻意展现的温顺和对阿明的呵护，让内心或许也存有一丝希望的姜谕，再一次选择了相信。

　　相信血脉可以留住他，相信为人父的责任能让他安定下来。

　　然而，这又是一场更深的骗局。

　　他趁着姜谕为救长老耗尽力量、孩子也恰好生病，整个小竹楼最脆弱无助的时刻，再一次毫不犹豫地转身逃离，将信任和烂摊子一并留下。

　　这是第二重，也是更致命的背叛。

　　将心比心，蝶生明白，若易地而处，自己也绝不会再相信这样一个满口谎言、行为反复的背叛者。

　　姜谕没有在他回来后立刻杀了他，或许已是念及旧情的最大宽容。

　　再次交付真心？

　　对于一个被连续刺穿两次心脏的人而言，那无异于自杀。

　　所以，姜谕的冷漠，姜谕的嘲讽，姜谕将他锁于高阁却吝于给予一丝温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自我保护。

　　他像一只受过重创的野兽，将自己蜷缩在坚硬的甲壳里，不再轻易露出柔软的腹部。

　　蝶生知道，空洞的言语和眼泪已经毫无意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时间，用日复一日的、再无二心的存在，去慢慢磨蚀那厚重的冰层。

　　哪怕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哪怕姜谕始终不再看他一眼，他也要坚持下去。

　　这是他欠下的债，也是他唯一能走的、通往姜谕内心的、布满荆棘的救赎之路。

　　只是，这条路是否有尽头，尽头处是否还有那人的等待，他毫无把握。

　　他所能做的，只是走下去，用余生的忠诚，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又是一年能酿至。

　　寨子里处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空气中飘荡着糯米酒的甜香和祭祀烟火的气息。

　　欢声笑语、芦笙悠扬，即使隔着小楼和层层山林，也能隐约传到三楼那间寂静的房间里。

　　蝶生独自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寨心广场上空升起的袅袅青烟，眼神空洞。

　　脚踝上的银链在移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是这房间里除了他呼吸外唯一的声音。

　　他知道，今年的能酿，姜谕不会允许他踏出这房门半步。

　　楼下隐约传来争执和哀求的声音，过了许久，楼梯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人。

　　蝶生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门被推开，率先走进来的是面色冷峻的姜谕。

　　他身后，跟着眼眶通红、神色局促的阿桑婶和同样面带忧色的雅芳。

　　阿桑婶一看到窗边的蝶生，眼泪就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姜谕在门口停下脚步，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蝶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下楼，并未离开，似乎就在楼下守着。

　　房门没有关，但无形的压力依然存在。

　　“蝶生！”阿桑婶几步冲到蝶生面前，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和手臂，泪眼婆娑地上下打量，“你……你瘦了，伤……伤都好了吗？”她记得两个月前，蝶生被从蛊虫林抬回来时那血肉模糊的样子。

　　蝶生握住养母粗糙温暖的手，心头百感交集。

　　他喉头哽咽，轻轻喊了一声：“阿妈，我没事了，伤早就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他刻意忽略了脚上的银链和行动的限制。

　　阿桑婶听到这声久违称呼，眼泪流得更凶了，连连点头：“好，好，没事就好，阿妈就放心了……”

　　雅芳也走上前，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竹篮放在桌上，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蝶生从前爱吃的几种糯米点心。

　　“阿弟，”她声音轻柔，带着心疼，“我们求了许久，圣主才肯让我们上来看看你。”

　　蝶生感激地看了雅芳一眼：“阿姐，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

　　阿桑婶拉着蝶生坐下，依旧握着他的手不放：“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她的话没说完，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副刺眼的银链，满是心疼。

　　蝶生低下头，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阿妈，外面的世界……确实不像我想的那样。”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段流亡的日子。

　　“我掉进河里，被冲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差点死掉。是一个好心的奶奶医好了我。后来……我一路流浪，靠挖药材，换口饭吃。见过饿殍遍野，也见过兵匪抢掠……才知道，原来没有蛇灵庇佑、没有寨子依靠的地方，活着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阿桑婶和雅芳却能从中听出无尽的辛酸和后怕。

　　“我也见到了我的生父。”蝶生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带上了一丝嘲讽和冰冷，“他果然是个烂人，他想利用我找到寨子，控制大家为他炼蛊，还想把我当作礼物送给权贵。”

　　阿桑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雅芳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所以，阿妈，阿姐，”蝶生收回目光，看向两位亲人，眼神里是历经磨难后的清醒和坚定，“我回来，不只是因为看清了外面的人心诡谲……更是因为，这里才是我的根，是你们在的地方，是我真正该待的地方。我犯的错，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

　　他的话语真挚，带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成熟。

　　阿桑婶看着他，听着他一声声“阿妈”，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知道，这孩子是真的吃了苦头，也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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