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将养了这些时日，褚栖迟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寻常活动已无大碍。
　　入夜。她爬上床榻，取下抹额，仔细将长发拢起——因着荨麻疹的旧疾，发丝万不能触到肌肤，否则便会泛起红痕。待整理妥当，她才在里侧安稳躺下。

　　门外隐约传来尹煦悦与顾典的争执声，两人你来我往地掰扯了好一阵，方才听见尹煦悦哼着小调推门而入。

　　“小迟，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尹煦悦眉眼带笑，欢快地扑到榻边，利落地褪去外衫。

　　“我跟你说...”尹煦悦躺下身，侧过身子面向褚栖迟，眼中雀跃。

　　褚栖迟望着床顶眨了眨眼：“好的，我听着呢。”她平躺着，保持着找到的既舒适又不会引发不适的姿势。
　　她绝不会动弹半分。
　　除非...

　　“这几天有人和我暗送秋波。”

　　“！”褚栖迟倏地转过头，“什么？”
　　尹煦悦凑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有人和我暗送秋波。”

　　“我听到了。”褚栖迟微微眯起眼睛，“我是说，你可以继续讲。”

　　“嗷。”尹煦悦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这才细细道来。
　　原是这几日跟着顾典出门送货，去了城中几家铺子。有一回在城南的绸缎庄，掌柜趁着顾典清点货物的间隙，悄悄拉着尹煦悦到一旁，夸她手脚麻利，说顾典那儿委屈了她这般人才，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家铺子里帮忙。

　　又一回去城西的酒坊送批新到的瓷坛，那酒坊的少东家见尹煦悦一人稳稳当当地卸了整车的货，半点磕碰都没有，也是暗自点头。后来避开顾典，特意寻了个由头请她吃茶，话里话外都是夸她能干，说是坊里正缺个管事的帮手。

　　褚栖迟忍着笑意点头肯定听完，这才温声道：“不过，这应该不算是暗送秋波吧。”

　　尹煦悦懵然转目：“...暗通...款曲？“

　　“不不不。”褚栖迟终于笑出声，“你这是成了香饽饽，许多人都想挖你过去呢。”

　　“我很抢手对吧。”尹煦悦不无得意地扬起下巴，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

　　“没错。”褚栖迟颔首，“听说怀远城中商户眼光都颇高，没想到你才来不久就表现得这般出色。”

　　“诶哟。”尹煦悦笑得肩头轻颤，“说实话，我第一次独自出门到西州时，还真担心自己会饿死异乡，人生地不熟的。临行前我娘还宽慰我，说以我的能耐定能闯出一片天地。”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我到哪里都能做得风~生~水~起~”伸出手波浪般摇摆着。

　　“特别厉害。”褚栖迟轻声赞叹，眼底流露出真诚的钦佩。

　　尹煦悦闻言更是开心，忽然又想起什么，侧过头问道：“诶，小迟，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褚栖迟沉吟片刻。她心中确实有许多想做的事，或是悬壶济世，或是云游四方，或是著书立说......但思来想去，她所能做的，大抵还是安分守己地跟着师傅，打打下手。营生之事，终究需要耗费不少心力和体力。

　　娘亲常说，让她不必为生计忧愁，多看看书、散散心，寻一些喜欢的，不伤身的事做做便是了。
　　说将褚栖迟生下便是要让她享福的，依亲而食，自己兢兢业业这些年，也攒下了一些积蓄，足够女儿安稳度过此生。

　　或许...某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后，那笔“养儿金”会变成“养老金”。

　　“我大概会一直跟着师傅做个学徒吧。”褚栖迟轻声答道，唇角牵起一抹浅笑。”对了，后头几日我得去寻重明。”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摸清了与重明相处的门道，心中颇有把握能继续“赖”在重明身边。按先前推测，重老板应当要去盯着小攸那边的动向，正好可以借机同行。

　　尹煦悦侧身支颐：“你与她......”忽地压低嗓音凑近，“走这么久，你就不怕被吃掉？”眉头紧蹙，活像见着羔羊往虎口里钻。

　　“啊？”褚栖迟挑眉。

　　“不对。”尹煦悦翻身仰卧，盯着帐顶苦思，“你这是引狼入室？”手指在锦被上画着圈，“还是......与虎谋皮？”

　　褚栖迟不禁失笑，她很好奇为何尹煦悦对重明有这般大的成见。

　　尹煦悦合目思索片刻，眉头渐渐蹙起：“是一种本能的警觉。”
　　”就像...林间鹿嗅到狼息，浑身的毛都会竖起来。”
　　俄而睁眼，懊恼地捶了下被褥，“呸！我怎把自己比作鹿麂了！我才是狼！”

　　“该这么说——那人就像秃鹫盯着猎物似的。”说着还伸出两指模仿鸟喙开合的动作，“我娘说过，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总出现在你周围。她搞这么神秘，定是，藏着什么坏心思。”

　　褚栖迟被她的动作逗笑，也学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尹煦悦的“鸟喙”。
　　“好吧，我倒觉得重老板像只...不会叫也不会飞的小鸟。”她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被捉住了就动动脑袋，转转眼睛望着你，特别好逗。”

　　尹煦悦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凑近仔细端详褚栖迟的神情：“小迟，她给你下什么迷魂药了？你该不会......”话到一半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嗯？”褚栖迟好整以暇地等下文。

　　“你该不会......”尹煦悦咬了咬下唇。她早就觉得这两人相处时氛围怪怪的，此刻褚栖迟谈起重明时的语气，简直和玛尔洛克当初提起贺魑时如出一辙。那时她还不懂，如今可是醍醐灌顶。

　　褚栖迟依旧含笑，“你觉得呢？”某人终于发现了。

　　尹煦悦顿时警铃大作，猛地坐起身来，被子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不成！她哪里配得上你？你看你，善解人意，见多识广，行事干脆，遇事沉着......”她掰着手指数落，“她呢？长着张刻薄嘴，眼睛长在头顶上，手和脚像没长似的......”

　　在祇祺族，常年高强度的野外迁徙生存要求让女性成为部族支柱，男性被淘汰减少。同脉姐妹们聚居一起，相互扶持。爱情这个概念，还是随着地域开放，文化融合往来才渐渐明晰的。在尹煦悦看来，有并肩作战的能力，懂得体贴关怀尊重，是一个值得倾心之人的基础。

　　冷风从掀开的被隙灌入，褚栖迟打了个冷颤，伸手将人重新拉回被窝：“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好？”这些个词，真的和她搭吗？

　　“当然！”尹煦悦拍手，“你看你还这么谦虚。哪像重明，整日里眼高于顶。”

　　褚栖迟被这天花乱坠的一顿夸夸得身心舒畅，唇角不自觉扬起：“其实我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太好了。”尹煦悦松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我看别写这'八'字了，不如改作‘滚吧'二字。”

　　褚栖迟忍俊不禁。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微妙，一见如故或相看两厌。她静静地想着，小悦如此畏怯，或许是因为只见到了重明冰山的一角？可她无法向小悦细数，那冰层之下是怎样一条完整的溪流：有深潭的沉静，有浅滩的清澈，有暗涌的温热，还有在石缝间悄然流淌的、不为人知的温柔。

　　这些，亲自涉水，让那水流漫过脚踝，才能懂得其中意。

　　世间情愫最是难解，它不像黑夜白天那般分明。是林间的晨雾，看不清，摸不着，却能让每一片叶子都沾上晶莹。等雾散了，你才发现，整片山林早已被它悄悄浸润。

　　寂静漫上来，月光已移到窗棂。

　　尹煦悦闭眼安静躺了片刻，忽然在黑暗中睁开眼：“我好像......置身于一片松林里。”

　　褚栖迟在睡意朦胧间含糊应了声：“嗯？”
　　“我说，”尹煦悦翻过身来，指尖轻轻划过被面，”我好像躺在松林里。”

　　这下褚栖迟彻底醒了，又侧过头望向她：“为何？”
　　“因为你。”
　　“嗯？”
　　“都说‘坐如钟，站如松'，可小迟你睡着时才最像一棵松。”尹煦悦凑近些，鼻尖轻动。感觉是想松针般的清冽气息。

　　褚栖迟不由轻笑：“那是药味。”她自己也嗅了嗅，“说来，这还是我有记忆以来头一次与人同榻而眠。”

　　“哦？”尹煦悦顿时眉开眼笑，得意地在被窝里蹬了蹬腿，“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不过随即又好奇地支起胳膊，望着褚栖迟，“以前在部落里我们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挤作一团睡。”

　　褚栖迟轻轻摇头，发丝在枕上摩挲：“我没有朋友。”
　　“那......你娘亲呢？”
　　“也未曾同寝过。”
　　“为什么？”
　　“她总坐在床沿守着我。”
　　“为什么？”
　　声音轻了下来：“因为我总在夜里生病。”

　　尹煦悦闻言沉默了片刻。在昏暗中，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褚栖迟的额角，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你这新伤叠旧病的，我睡相不老实，会不会碰着你？”

　　冷风又一次钻进被隙，褚栖迟再次伸手将她拽回被子，“早就不碍事了。这些年强健了不少，旧疾很少发作，摔伤也快好了。”

　　说着，她还学着尹煦悦的样子，故意在被窝里胡乱蹬了蹬腿，证明自己没事。尹煦悦见她这般模样，终于“噗嗤”笑出声来，心头最后那点担忧也随着这笑声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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