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期末考当天，走廊两侧的教室都结着层薄霜，阴沉的天把光线滤得发灰，谈尧坐在14班里，手机在口袋嗡嗡震动，这频率不用猜都知道是陈嘉南在群里叽叽喳喳。

　　谈尧划开屏幕，还没点开群聊，新消息忽然弹出来。

　　x：“在几班。”

　　谈尧冷漠地敲下两个字：“14。”

　　x：“七班，好好表现。”

　　这人总这样，明明是表达关心，却说得毫无情绪起伏。

　　谈尧轻嗤了声：“怎么，怕当时撂下的牛逼吹不成？”

　　x：“你的智商别突发性残疾，完得成。”

　　谈尧正琢磨怎么硬气地怼回去，下一条信息就不冷不热地弹出来；“高杰骨折缺考，你分数卡他位置足够。”

　　他睨着这条信息沉思了会，突然感觉这位同桌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笃定，精确地计算过程，结果，哪怕有意料之外的因素介入，也游刃有余。

　　想了想，谈尧的指尖落下“呵呵”两个字。

　　教学楼的每层教室都围着走廊环绕中庭分布，7班与14班隔着两道走廊正对，栾树稀疏的枝桠横在中间，透明窗户映着教室里模糊晃动的人影。

　　距离挺远的，明明看不清谁是谁，谈尧却觉得心里某个角度突然安稳下来。

　　铃声骤响，监考老师开始发卷，谈尧垂眼，心无旁骛地在卷面上落下笔迹。

　　连续三日的考试一晃而过，寒假正式开始，持续两个月的紧绷终于缓解，那道凌晨五点的闹钟暂时下岗。

　　分数揭晓那天，许志喜出望外地在群里发布宣告：“咱班平均分终于争气了，老师请你们搓一顿！”

　　这话一落，“18班”班级群跟炸开锅似的沸腾。

　　成绩单最顶端的名额毫无悬念，谢书衍照例稳拿年级第一。

　　谈尧盯着屏幕上的成绩表,有点发愣：总分617，班级第十，踩点挤进了年级前500名。

　　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数字，现在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名字后方。

　　他下意识蜷起手：竟然做到了！

　　小团体发挥稳定，分数都不错。

　　一个名为“宇宙第一友情天团”的微信群，接二连三地弹出新消息。

　　陈嘉南兴高采烈地在群里欢呼，连续刷屏十几个表情包和几条亢奋的语音：“[烟花][烟花][烟花]天啊！老子竟然考了501！！！”

　　“大学霸你是不是会算命，押题这么准。”

　　程橙：“真的很厉害。”

　　周亦哲：“有幸沾光。”

　　夏奈：“1”

　　谈尧拿着手机不置一词。

　　溢出屏幕的喜悦没及时得到回应，陈嘉南兴致勃勃地继续骚扰。

　　陈嘉南：“@x @Ty，人呢？人呢？快出来恭喜我。”

　　谈尧：“你干脆拿个喇叭去大街上喊。”

　　谢书衍垂视着不断震动的手机，有点烦地啧了声，这人怎么会这么吵。

　　x：“@陈嘉南，没去看过医生？”

　　陈嘉南疑惑：“我活蹦乱跳为什么要去医院啊？”

　　谢书衍：“治多动症，顺便看脑子。”

　　陈嘉南：“大学霸，今天可是我17岁人生中历史性的时刻，可以别说令人心痛的话吗。”

　　“要求真低，”谢书衍不咸不淡地嘲讽：“这种无地自容的分数有什么好炫耀的。”

　　陈嘉南：“大学霸，我觉得你还是不说话比较亲切。”

　　谢书衍：“那你闭会儿嘴。”

　　陈嘉南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这个世界没人能管住学霸了吗。”

　　周亦哲：“@Ty听到没，管管你同桌。”

　　谈尧：...

　　关我屁事。

　　谈尧懒懒散散地陷在沙发里，静静感受着群里的热闹，少年不自觉地微扬唇角，后知后觉意识到又立刻抿成直线。

　　他不自在地把手机锁屏扔沙发旁，随便找点事做似的，顺手抱起正在睡觉的周二，胡乱撸它抗拒的脑袋。

　　城东大排档的烟火气弥漫在夜幕中，18班学生围着六张圆桌坐下，嘈杂声起此彼伏。

　　许志站在主位，举起泛着泡沫的啤酒杯，“这学期咱班全体同学都很努力，老师必须敬你们一杯。”

　　“祝同学们不负青春，未来可期。”

　　“敬大志没放弃我们这群拖油瓶。”

　　好几位男生举杯起哄，桌上的酒杯茶杯在空气中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许志将杯子放下，莞尔道：“放假了，允许会喝酒的同学喝一点，不能过量。”

　　陈嘉南拎着酒瓶蹿到谢书衍身边，不由分说地往桌面上的杯子倒酒：“大学霸，我必须敬你一杯。”

　　谢书衍眼皮都没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横叉过来，直接把冒着气泡的酒杯挪走，“他喝个屁。”

　　谈尧面无表情，诡异而自然地把酒杯往自己桌前放。

　　陈嘉南皱眉思考了会儿，总感觉这举动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喝一杯又醉不了，护这么紧做什么。”周亦哲慢悠悠地靠着椅背，事不关己地煽风点火。

　　谈尧冷脸：“有你什么事。”

　　陈嘉南软磨硬泡：“大学霸喝点嘛，为了庆祝我这块烂泥成功扶上墙。”

　　“咱们干一杯！”

　　谢书衍终于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端起被谈尧挪走的酒杯，“恭喜。”

　　“脑子里终于装了点东西。”

　　虽然这句祝福听不出是褒义还是贬义，陈嘉南呵呵一笑，不太在意地一饮而尽。

　　“敢喝醉就把你扔马路。”谈尧没什么表情，余光略略瞥过去。

　　谢书衍不置一词，带着手套漫不经心地剥虾，随后放进同桌的碗里。

　　啧。这人不是嫌剥虾麻烦？

　　谈尧睫毛动了动，被这举动惹得莫名脑热，冷漠地，别扭地闭上嘴。

　　夏奈默默吃着东西，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微妙地掠过一圈。

　　饭桌上的氛围热闹，似乎没人发现这份突兀。

　　程橙的筷子刚伸出去，就眼睁睁看着圆盘被轻轻转走。

　　她没注意到右手边，周亦哲那只不动声色地拨动转盘的指节。

　　男生歪头，用手撑着下巴看她：“想吃藕？”

　　见程橙点头，他有些戏谑地勾起嘴角，语气散漫：“叫声哲哥哥，帮你夹。”

　　程橙愣了愣，耳根发热，浑身僵硬地把脑袋埋下去。

　　还是这么不经逗。

　　周亦哲轻笑一声，伸手夹了块藕片放她碗里，没再得寸进尺。

　　谢书衍吃饭依旧挑得令人发指，油点辣点的菜基本不会碰，整顿饭就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反而是给谈尧夹菜的频率更多点。

　　班里几个性格跳脱的男同学顶着酒劲，轮流找两位拒人千里的少年碰了几杯。

　　“谢书衍，再喝把你头打掉，”谈尧焦距凝在对方有些涣散的眼底，冷冰冰的语气带着点警告。

　　空气好像突然安静下来，

　　谢书衍面色无澜地看了他两秒，才嗯了声：“不喝。”

　　声音沉沉的，被酒气染得有点哑，有种莫名的安分。

　　如果是完全清醒状态，这人大概会带点阴阳怪气地应：“吃错药了？”

　　谈尧耳朵热热的，不知是酒精挥发还被这道好听的声线撞的，似乎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少爷只有喝醉状态下才露出点人样。

　　八点半点散场时，许志挨个叮嘱学生到家要报备。

　　跟他们打好招呼，谈尧拉着脸，架起谢书衍往路边走，

　　妈的，不会喝非要装。

　　他拦住辆把谢书衍先推进出后座，两人靠着中间坐。

　　出租车滑入车流，主道上的车灯织成流动的星河，窗外的城市霓虹被晃成斑斓的碎光。

　　谢书衍靠着椅背正坐，谈尧吊儿郎当地架着二郎腿。

　　两人放在腿侧的手贴的有点近，

　　谢书衍忽然勾了下旁者的手背，谈尧条件反射地缩起手指，却被对方更快地扣住指缝，掌心相抵的瞬间，仿佛两具身躯的血液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司机变道时掠了眼后视镜，谈尧却有种牵手被抓包的既视感。

　　他喉咙发紧，不太自在地转头看向窗外。

　　车里很安静，司机大哥连新闻广告都不放。

　　谈尧盯着窗外发怔，直到摩天轮的轮廓突然切入视野，金属轿厢裹着彩灯流转在半空中。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谢书衍在过山车道上偏头看自己场景，少年的发梢被风吹得凌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气流里软下的瞬间，总漫着冰冷的眉眼却蒙着一层雾霭般的微光，像破晓时太阳碾过地平线的刹那，冷与暖的界限模糊成一片混沌。

　　当时谈尧认为是错觉，但此刻，那句被风撕碎的话，莫名其妙在神经末梢炸开。

　　“喂！”他攥了攥对方的手，偏过头问：“游乐场那次，跟我说了什么。”

　　谢书衍慢慢睁开眼，过了一会才说：“忘了。”

　　“再说一次会死？”谈尧拧起眉，语气带了点脾气。

　　谢书衍无动于衷，继续闭目：“自己想。”

　　话题戛然结束，两人都没再开口，谈尧勉为其难地把不知道真醉假醉的同桌领回家。

　　卧室里，谢书衍仰面到在床上，毛衣下摆翻起来些，露出一截冷白紧实的腰线。

　　谈尧拿着杯热水进去，用脚踢了踢他脚踝：“起来，喝水。”

　　“懒得动。”谢书衍的声音冷漠而懒卷，漫着点未散的酒气，尾调像猫尾巴似的，漫不经心地扫在听者的心脏上。

　　谈尧不耐地轻啧，弯下腰把人拽起来，“真难伺候。”

　　他把杯子喂到谢书衍的唇下，氤氲的雾气中，看见谢书衍的眼睛被熏得有些朦胧，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利和睥睨感。

　　谢书衍没去接水杯，反而伸手环住他的腰，鼻尖隔着衣料抵在那片腹肌上。

　　“寒假我要去京市，年后回。”

　　声音被压的有点闷，谈尧跟错觉似的听出点难以察觉的不舍。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问：“几号走？”

　　“明天。”谢书衍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嗅他的味道，温热的鼻息穿透棉质卫衣，烫得谈尧猛地抖了下，连同瓷杯里的水晃了晃。

　　他耷下眼，发现这人像只高冷矜贵的猫科动物，明明想要安抚却偏要不紧不慢地等人主动。

　　“这么快…”话下意识地溢出喉间，谈尧第一时间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矫情，

　　气氛骤然安静，

　　谈尧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呆，心跳有点沉，静静感受那股不轻不重的酸涩感从胸腔里漫出来。

　　人果然是越来越贪心，

　　理智总会及时提醒他，应该要对现状知足。

　　他完全不敢去想，活在阴暗世界里的人，突然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但在欲望的驱使下，身体也会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毫不停歇地往前跑，完完全全走出这片黑暗，才能牢牢抓住生命里重要的“人事物”

　　谈尧失焦的目光逐渐清明，平静地凝视身前之人，他确定这并不是什么吊桥效应。

　　那团迷茫的山雾在不知不觉悄然散去，此刻脑海中，有两个逐渐成型的念头似流星划过。

　　“一张未来蓝图”和“谢书衍”

　　谈尧睨着他，不自觉抬起左手覆在对方的后颈，像捏猫似的摁了摁。

　　“你在失落吗？”谢书衍突然仰起脸，天花板的灯光落在他有些恍惚的眼底，给冷冽的琥珀盈上层碎光，没有温度，却直击人心。

　　谈尧眨了下眼，态度很无情：“别说恶心人的话。”

　　“看上去都快哭了。”谢书衍声调沉静，听上去带着惯有的不以为意。

　　谈尧：...

　　男生那团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张牙舞爪的烦躁代替。

　　“每天完成两套卷子，”谢书衍神态无澜地换话题，语速有点慢，环在背后的指尖却悄然爬上他脊骨，一节一节地摩挲，“猪脑子不复习会智商退化，别沉迷游戏，别打架。”

　　谈尧肩膀颤了下，感觉有电流猛地蹿上头皮，四肢开始发僵。

　　“你好啰嗦。”

　　“记住没。”谢书衍不为所动，手指惩罚性地掐了下。

　　谈尧勉为其难，冷冷地应了个嗯。

　　黑暗放大了触感，谢书衍带着酒精的气息碾下来，舌尖不由分说地掠过谈尧的齿关，唇部的触感很软，跟主人的臭脾气截然相反。

　　谈尧生涩地，僵硬地去纠缠对方的舌头，彼此的气息完全交融在温热的口腔里。

　　经过无数次的实战演练，他慢慢学会用鼻子呼吸，但在强烈的攻势下几乎起不到作用，

　　谈尧被缺氧逼得下意识张开嘴，谢书衍会在这瞬间施舍喘息，下一秒是更深入的吻。

　　“怎么蠢成这样。”谢书衍退了点空间，不太满意地凝视他的脸。

　　“教都教不会，”

　　“你可能真的是猪。”

　　谈尧没力气吵，就报复性地咬了咬对方。

　　他发现，这人从头到尾都睁着眼睛，除了呼吸有点乱，几乎找不出情绪反应。

　　暖气在封闭的空间里蔓延，温度直线上升，像电流一般蹿上头皮。

　　谢书衍靠着床板，伸手抬起谈尧的下颌，对方皮肤上的汗洇湿了掌心。

　　他像伏在黑暗中的兽，垂视着谈尧的脸，有什么东西顺着轮廓滑下去，犹如沾在枝叶上的露水。

　　即使房间只有黯淡的冷光，但谈尧知道彼此的视线是无比清晰的，他能感觉到头顶投下来那道作壁上观的目光，盯得人头皮发麻。

　　“谢书衍。”

　　“不想眼睛被扣就把头转过去。”谈尧声音有点哑，不耐烦地拍开对方桎梏的手，“热死了，放开。”

　　见他来脾气了，谢书衍才抽过纸巾，将他脸上与汗水融合的痕迹仔仔细细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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