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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注山
冬日正清冷,天色忽晦暗。
勾注山山脊线条被白雪勾勒出浅淡轮廓,裸露的灰褐色岩石尽显萧瑟。
几人行在山间小道上,薄雪铺地,枯草零落,夹道均为光秃铅灰树木,一路走来皆是单调景色。
复行数十步,道窄似羊肠。越过枝丫招展的老树,忽然豁然开朗。
空地外围着两排郁苍秀丽松柏,曲涧潺潺。
朔风骤紧,却有隐隐幽香传来,几人循着幽香去,一棵未开梅树探出头,淡黄梅蕊缀满枝头。
梅树旁细竹疏篱笆圈起一片空地,正中起茅舍,屋舍顶铺着一层灰白。
山道逼仄,几人将马车置于关口,徒步上山,而今早已饥渴难耐,见到屋舍,顿时柳暗花明。
“阿宴,快要到了,如果我没记错,这片空地也是当时伐的林场之—。”君玉揉着酸软的老胳膊老腿,提议道:“不如休息一下?”
景宴点头,扶着温映的腰,欲带她往黄土茅舍而去。
却听得“吱呀”一声,茅舍门由内而开,有二人从中走出。
景宴抬手止步,带着众人隐在松柏后。
院中女子荆钗布裙,也难掩秀丽颜色,后面的男子亦是形貌丽。
“嚯,山间精怪?“温映忍不住神游九天,被脸上景宴的大手拉回思绪。
场中男女似在争吵,女子气冲冲像往外走去,而男子似想要挽留女子。
“居延拓,我说过了,不留你,你别跟着我!女子皱眉拂去手臂上男子的手,“你不走,我走!”
“秋谢,秋谢,秋谢…”居延拓也不说其他,只是一直唤着女子的名字,手被拂开便等下再握住。
如此反反复复,数十次。
“这俩在练什么功?这么有毅力?”温映抱臂吐槽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谁先投降。”
秋谢后退一步,和居延拓拉开距离,“你是索契人,我没去官府告发你是念在我们一起逃出恶地的情分。以后天涯广阔,各自为家。你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
居延拓依旧上前一步,五指试探拉住她的衣袖,弱弱地说:“你厉害,我跟着你。”
秋谢回想起那晚,也是十分无奈:“不过巧合,是你聪明,懂得自保,不是我的功劳。”
她为救栖梧,进入江府,却被卖至索契。
在索絜,奴隶就是货物,价值甚至不如一匹战马。
不过最令秋谢震惊的是索契各部分裂,割据草原各自为政,如果今日缺衣少食,便会开始掳掠其他部族,败方成为奴隶,听凭主人安排。
秋谢到了草原以后,如无根之草,辗转被抢。在草原的一个部落还没待两天,便被抢到了另一个部落。
身边的奴隶营的人不断变换更替,昨日高贵如王姬,今日便跟她一样,变成了下贱奴隶。
她悄悄问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被问的人麻木看着她,眼里是无尽黑暗。
她猜到了,活下来的都是好颜色,那是因为要献给高等人,而低等人便被践踏到了尘埃里,最后衣不蔽体被草草丢在不知名角落,魂归九天。这就是弱者的命运,可是弱者就不能反抗吗?
她扫视一圈,这些人软弱怯懦,被当做货品一样,收拾干净、打扮美丽去服务一个所谓身份高贵的人,凭什么?
她不甘心,想要找到一个要反抗的人。
偶然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灰色的眸子深邃,温厚朴实如大地,无黑暗,也无天光。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他们之前见过面。
彼时她刚被卖进乌桓部族,她同几个人被绑在马后面拖着往前走。
草原正是最美的季节,除了她的狼狈有点煞风景,其他都很好。芨草丛丛叠叠,浩瀚如海。
疾风吹来,草浪起伏跌宕,涌向天穹。远处群山曲折连绵,山尖缀雪。草滩里野花争艳,如五彩云锦。
可惜被不爱惜花的马一脚踏碎,骏马时不时撩起尾巴,安详地吃着牧草。
一个少年扬着鞭子,斜靠在草坡上,单手枕着头,翘起一只脚。
轮廓分明的脸,盘条靓顺的身材,她一眼便记住了他,因为他的好颜色。
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看起来好颜色成了他的催命符。
这人,唉,算了,一看就没经历过社会毒打。沦落至此他竟安然如昨,仿佛这个奴隶营还是他枕的那片草坡。
她摇摇头,从脑中排除了和他结盟的想法。
她的好颜色是她的武器,她要用自己的好颜色,为余生搏一搏。
“灵堰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这是九歌中巫舞的记载,而自她十五岁一舞名动江州后,每年春三月上忌节,她都会扮演神女。
今晚她要献巫舞。
她换上了宽袖的舞服,束紧腰肢,高挽发髻,轻盈优雅走出奴隶营,踏进了篝火围绕的空地。
圆月高挂,月光轻柔,舞服将她的姣好身姿展示得淋漓尽致,丰肉微骨、小腰秀颈,让围坐的人心神一荡。
她错身击鼓,“咚”一声,众人人皆心神大震。接着她一手高举,掌心向上,承接天神的恩赐。
再“咚”一声,她缓缓起舞,长袖飘飘,纤长灵动的手指,在空中编织着咒语。
随之双臂如波浪般起伏,在空中捧出一朵盛开的莲花。
她轻盈跳跃,莲步点地,再次回身击鼓,鼓声渐急,她柔软的腰肢亦随鼓点扭动。
最后她一抛鼓槌,高高跃起,旋起的裙角如同盛开的夏花。
有花瓣自她的怀中洒出,四散而去,飘过她住的营帐,覆上她走来的路,落尽燃烧的篝火里。
浓雾渐起,月亮躲进云里。
她发髻披散遮脸,本来红润的脸苍白如纸,额间花钿鲜艳如血。
火光跳跃间,有人大叫,“啊!鬼啊!”
围坐之人四散溃逃。
此时奴隶营内突然浓烟滚滚,秋谢定睛一看,火光冲天,真是天助她也。
她迅速脱下舞服,在地上铺开,又将燃着的篝火推倒,趁乱逃了出去。
只是她忽略了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她去哪,他就去哪。
秋谢见离了营地有段距离,喊出了身后人,“刚才的火是你放的?”
居延拓点头。
“你干嘛跟着我?”
居延拓不说话。
秋谢以为他是个哑巴,便转身就走。
只是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秋谢无语,心想,出草原不容易,他应该有经验如何避开狼群,也就默许他跟着,甚至有时候还会问他方向。
直到这样一路向南,两人自北麓上了勾注山,在山中偶遇这么一个幽静地方。辗转千里的秋谢不想再奔波,便住了下来。
修养了两天,她才发现居延拓不是个哑巴,还会梁语!
这人不会是个奸细吧!
她欲与他各奔东西,就此分别,居延拓却十分令她头疼,就像一个小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赶也赶不走。
拉拉扯扯间,秋谢歇了同他争论的心思,这人一根筋,同他讲不通。
她一说话,他就耷拉着眉眼,水汪汪看着她,长指试探勾着她的衣袖,她要说的话全哽在了喉间。
算了,好累啊,就这样吧。
她从水缸里舀出一碗水来牛饮,指挥道:“既然如此,那你去修房顶吧。”
居延拓眼巴巴望着她手里的水,秋谢示意他自己想办法,可他不动。
秋谢心里抓狂,伸手将手中碗递给他:“罢了,给你,都给你!”
居延拓一笑,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秋谢心道:完了完了,这样哪天才能摆脱他?
见场中两人不再争执,景宴便带着他们往院门走去。
见到有陌生人,居延拓微微侧身,将秋谢挡在身后,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秋谢皱眉,看到来人不是草原打扮,又贵气十足,微微松了口气,将身前人拨开,“不知各位有何贵干?”
温映见礼道:“姑娘,我们一家自朔州来,入关后本欲上勾注山游玩,无奈山中起雾,我们迷路了,所带吃喝皆尽,不知可否向主人家讨口水喝?”
秋谢见她面善,便邀请几人,进屋休息。
居延拓接过水壶,快速将他们的水壶装满,便直直站在秋谢旁边,贴得极近。
温映起了话头,“不瞒姑娘,我们一行自江州来,听闻过秋谢姑娘的大义之举,不知此秋谢与彼秋谢是何关系?”
秋谢震惊抬头,眼里蓄满了泪。
温映覆上她的手,轻轻拍着,“别哭,曲家已经伏法。”
秋谢喜极而泣,半晌才调整好情绪,问道:“不知姑娘身份?”
温映灵机一动,“家夫乃巡按御史,染翠楼明娘托我们寻找姑娘下落,不知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秋谢一怔,原来还有人念着自己。她压下心中复杂情绪,将自己一路被卖到索絜的经历细细讲来。
众人只听着便觉可怜可叹,可主角只是语气平平讲述,说完见大家面色难看,还调笑道:“哎呀,都过去了。”
温映把景宴的衣袖揪出些褶皱来,问道:“姑娘在索契辗转,相信定会对各部有些了解,不知能否画出舆图来,也方便我们细探究竟。”
秋谢很聪明,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望向居延拓。
居延拓并未退避,迎着她的目光:“不必考虑我,我还可以帮你们。”
“为何?”秋谢不解。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会梁语吗?”居延拓转着手上的玉指环,“我母亲曾是云中郡中一家富户的小姐,只是被歹人卖到索契土墨部。我父亲路过见到她娇弱模样,于心不忍她做奴隶,将她救出,带回家,只是好景不长,我父亲因族内斗争而死,我母亲便只能带着我,在草原东躲西藏。后来她也死了。”
秋谢沉默,她也学着温映,轻轻拍着他的手。
温映召来荀语,同他们一起讨论舆图。
“索契分为十八部,如今大王来自正中土墨部,有三子。以乌尔逊河为界,左为西七部,因水草丰沃,不好战。右为中六部,物资贫瘠,好战。再右为东五部,情况不明。”
几番探讨,荀语的舆图有了着落。
景宴几人起身告辞,温映从身上拿出一袋碎银,递给秋谢:“告谢姑娘的水。”
秋谢如今衣袋空空,又要度过寒冬,也不推辞,只是重重弯腰行了个礼,“姑娘大恩,敢问姑娘姓名?”
“温映。”
“此恩来日再报。”
“姑娘不必铭记,好好过日子就行。”
毕竟是这么勇敢与重情义的姑娘,谁不喜欢?温映带着众人,离开了屋舍。
看着众人离开,秋谢释然笑道:“我们也走吧。”
居延拓看着自己臂上的手,“去哪?”
秋谢仰头看他,真诚邀请:“去买年货,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吧~”
居延拓脸上的梨涡再现,美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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