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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钥匙插入锁孔的触感,金属轻微的磕碰声,门轴转动时熟悉的滞涩感——这些细微的知觉,像一层薄薄的壳,将宋予执从室外沉郁的夜色和口袋里那个木盒带来的隐秘思绪中暂时剥离出来。他推开门,室内温暖的光线和家常的气息立刻包裹上来,与外面的清冷截然不同。
“小执回来了?”何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水流声和碗碟轻碰的脆响,“锅里热着粥,你喝一点再回房间。小野说今晚排练会晚些,让我们先吃。”
“嗯。”宋予执低低应了一声,在玄关换鞋。胃部那点滞重感在暖意中似乎舒缓了些,但精神上的某种疲惫感,却因为环境的切换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想把它挂起来,手指触到口袋边缘时,顿了一下。那个小木盒硬质的轮廓隔着布料硌着他的指尖。
他迟疑了一瞬,没有把外套挂进玄关的衣柜,而是搭在了手臂上,走向餐厅。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小碗温热的蔬菜粥,旁边还有一碟清淡的小菜。何雯从厨房探出头,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脸色还是有点白,今天是不是又没好好吃东西?赶紧把粥喝了。”
“吃了。”宋予执坐下,拿起勺子,简短地回答。他说的是下午那个红豆面包。粥的温度正好,米粒煮得软烂,带着蔬菜的清甜,滑入胃里,确实比甜腻的面包更让人舒适。他安静地吃着,动作有些慢。
何雯擦着手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模型做得还顺利吗?听小野说,他下午去给你帮忙了?”
宋予执舀粥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嗯。”他应道,没有抬头。
“那孩子,热心得不得了,”何雯笑了起来,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回来还跟我说,哥好厉害,那些东西他看都看不懂。不过他也挺能干的,是吧?没给你添乱吧?”
“……没有。”宋予执咽下一口粥,声音平淡。脑海里却闪过何闻野认真打磨板子的侧脸,笨拙但努力打孔的样子,还有系那个小小绳结时,指尖灵巧的动作。确实……没有添乱。甚至,在某些细微处,提供了意想不到的、笨拙却有效的助力。
“那就好。”何雯欣慰地点点头,看着宋予执慢慢喝粥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你们两个……能互相照应着,妈就放心了。小执,你也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小野那孩子性子活泼,有他在旁边,家里也热闹点,是不是?”
宋予执没有回答,只是又舀了一勺粥。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睛。热闹?或许吧。何闻野的存在,确实像一股不容忽视的暖流,总是试图驱散他周围的冷寂。但这种“热闹”,伴随着靠近、试探、以及他自己内心那些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涟漪,与其说是单纯的“热闹”,不如说是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扰动。
他很快喝完了粥,起身将碗筷拿到厨房水槽。何雯还想说什么,他已经低声说了句“我回房间了”,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关上房门,将客厅的灯光和何雯隐约的叹息隔绝在外。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邻居家灯火和远处路灯光芒透过窗帘缝隙渗入的、极其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一片寂静。与实验室那种充满电子低鸣和工具轻响的、专注的寂静不同,这是一种更加私密的、带着个人气息的沉静。宋予执站在门后,没有立刻动作。外套还搭在手臂上,口袋里的木盒存在感鲜明。
他走到书桌前,将外套放在椅背上。然后,他拉开台灯。暖黄的光圈瞬间驱散了昏暗,照亮了桌面一角。魔方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被彻底还原,色块完美统一。旁边是那个银色的药盒。再旁边,是几本摊开的竞赛参考书和写满演算的草稿纸。
他的目光掠过魔方,在那完美无瑕的色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深棕色的小木盒。
木盒在台灯暖黄的光线下,显露出更清晰的细节。边缘的磨损,表面因为长期摩挲而形成的温润光泽,还有盒盖上那几乎难以辨认的、浅浅的划痕。他打开盒盖。旧银色的迷你音乐盒躺在深蓝绒布上,星辰与藤蔓的刻痕在灯光下似乎清晰了些许,泛着幽微的、年代感的光泽。
他拿起那个小小的音乐盒,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用另一只手拿起那枚更细小的发条钥匙,插入侧面的小孔,轻轻地、缓慢地转动了两圈。
“叮——咚——”
清越、细微、如同山间泉滴落入石潭般的乐音,再次流淌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这声音比在清晨的朦胧中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穿透力。简单的几个音符循环往复,空灵干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隐隐勾动着记忆深处某些沉睡的弦。
宋予执没有动,只是垂着眼,看着掌心里这个发出悦耳声响的小小物件。乐音在空气中振动,也仿佛在他胸腔里引起了某种共鸣。那些傍晚时分在楼梯拐角被何闻野追上来、塞回手里的画面,何闻野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摔坏了多可惜”的理所当然,还有更早之前,胃痛深夜里的递药和絮语,音乐教室里的“受力分析”,暮色小径上的围巾……
这些画面,伴随着这清澈的乐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串联起来。何闻野的身影,在这些画面里总是清晰的、带着温度的、执拗的。而他自己的反应,从最初的冰冷抗拒,到后来的别扭接受,再到今天下午在实验室里某种程度上的“允许”和“使用”,甚至到刚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别太晚”……
变化是缓慢的,但轨迹已然清晰。
乐音渐渐微弱,最终停止。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台灯灯泡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
宋予执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然后,他将音乐盒小心地放回木盒,盖上盖子。他没有把它收进抽屉或藏在书本后,而是就放在了书桌的一角,魔方和药盒的旁边。一个触手可及,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这个举动本身,意味着什么,他暂时不愿深想。仿佛只是给这个来自何闻野、带着过往谜团和当下温度的小物件,一个顺理成章的安放之处。
他脱下校服外套,换上家居服。冰凉的布料贴住皮肤时,他忽然想起何闻野下午在实验室里,后颈被汗濡湿的那一小片头发,和鼻尖上那点可爱的灰尘。
这个联想让他耳根微微发热。他皱了下眉,似乎想将这无关紧要的细节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坐进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参考书,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定理上。白纸黑字,逻辑严密,是他习惯的、可以掌控的世界。
然而,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却难以真正聚焦。实验室里亚克力板打磨后的光滑触感,鱼线穿过微小孔洞时的阻力,何闻野系绳结时专注的眉眼,还有他发现自己打孔成功时眼中闪过的雀跃……这些画面碎片,总是不合时宜地穿插进来,干扰着理性的思考。
还有那个被彻底还原的魔方。何闻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随手为之,还是……觉察到了什么?
宋予执放下书,拿起那个魔方。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塑料表面,色块严丝合缝。他忽然用力,将其中一块棱块猛地拧错。突兀的色块出现在完美统一的平面上,异常扎眼。就像他内心某个角落,始终无法、也不愿真正“修复”的伤痕。
他看着那个错位,片刻,又动手将它拧了回去。魔方恢复完美。
他重复了这个动作两次。拧错,复原。再拧错,再复原。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角力。与那个被擅自“修正”的痕迹角力,也与自己内心某种想要维持“混乱”或“伤痕”作为标识的执念角力。
最终,他停下了。魔方停留在完美的状态。他把它放回桌上,就在那个小木盒旁边。
然后,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漫上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多是精神上的。一种被暖流持续冲刷冰层、导致结构松动、需要不断内部加固的疲惫。还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更加紧密的纠缠和可能的情感曝露,隐隐的抗拒与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或许更久。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刻意放轻的、熟悉的脚步声——何闻野回来了。
宋予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仿佛已经睡着。
他听到何闻野在客厅跟何雯低声说话的声音,带着笑意,汇报着排练的进展,语气轻快。然后是走向浴室洗漱的水流声。再然后,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宋予执的心跳,在寂静中,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拍。他屏住呼吸。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只是极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然后,脚步声响起,走向了隔壁房间。门打开,又关上。
一切重归寂静。
宋予执缓缓睁开了眼睛。台灯的光晕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仿佛有极淡的、复杂的情绪掠过。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一丝极其微妙的失落。
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那个小木盒上。看了几秒,他伸出手,再次打开盒盖,拿出音乐盒,轻轻上紧发条。
清澈的乐音再次在房间里响起,叮叮咚咚,循环不息。
这一次,他没有只是聆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随着那简单的旋律,在桌面上敲击着相同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很轻,几乎无声。
乐音流淌,指尖轻叩。在这个只属于他一人的、安静的房间深夜里,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在这重复的、温和的旋律与动作中,被悄然软化了一角。
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远处偶尔传来夜归车辆驶过的声音,模糊而遥远。整座房子都陷入了睡梦般的宁静。
而在这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里,一个少年在乐音的陪伴下,指尖轻叩着无人知晓的节奏;另一个少年,或许正抱着他的旧柴犬玩偶,回忆着实验室里冰冷的触感和兄长偶尔投来的、专注的目光,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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