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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传说,人若无魂魄相附,便如断线纸鸢般无依无靠,终究入不了轮回的轮转。而萧璟诚散落在世间的那半缕魂魄,早在他身死魂消的那一刻,便如藤蔓缠树般,与暮渊黎的半魂紧紧融在了一处——魂丝交错,气息相连,早已分不清彼此。也正因这般离奇的交融,暮渊黎连等萧璟诚重入轮回、再寻一世相逢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用自身灵力温养着那半缕属于萧璟诚的魂魄,像护着掌心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守着,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寻到重塑肉身的法子,将那缕魂魄从自己的魂体里割裂出来,哪怕拼尽一切,也要让萧璟诚再睁眼看看这世间。
这四年间,陵阳的百姓念着萧璟诚生前护境安民的恩情,自发在城郊为他建起了一座青瓦红墙的神庙。每日清晨天不亮,就有百姓提着香烛、捧着供品赶来,香火袅袅绕着庙前的老槐树,烟气里满是敬慕与思念。后来连朝中也下了旨,为萧璟诚封号“靖陵真君”,让他受万民供奉——这份绵延的香火愿力,竟成了暮渊黎复活计划里最意外的助力,那些纯粹的信仰之力悄无声息地渗入他温养的魂缕中,让那半缕魂魄愈发凝实,也让他心中的念想更坚定了几分。朱离也一直帮着他,虽嘴上总念叨“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是逆天而行”,可转身就去翻遍了上界的古籍,连压在藏经阁最底层的残卷都找了出来,半点没含糊。毕竟萧璟诚本就不是寻常凡人,他是由天地间两股灵力结合而生的特殊存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该是那个打破“生死”铁律的例外。
暮进封心软告诉了暮渊黎鲛人族里有个秘术或许可以复活萧璟诚。暮渊黎终究还是回了千御的海边。千御的海和别处不同,海水是极深的靛蓝色,远望去像一块铺到天边的蓝宝石,岸边的礁石被海浪冲刷了千百年,棱角磨得圆润,却依旧带着几分凛冽的气势。他站在礁石上,望着翻涌的浪涛,心里头装着的,是那个只在族中传说里出现过的“鲛人族”——他是个在陆地上出生的半鲛,从未回过大海。他甚至不知道,族里的人会不会认他这个“半血”的后代,会不会肯将秘术传给他。可他没得选,鲛人族世代掌握着与生灵相关的密术,重塑肉/身这种事,对他们而言或许真的不在话下——只是他比谁都清楚,这世间哪有不付出代价的馈赠,秘术背后的交换,定然沉重得让常人望而却步。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暮渊黎抬手抚过眉心那点红钿,它泛着微弱的红光。
暮渊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喉间缓缓溢出一段低沉的吟唱。那吟唱声带着鲛人族独有的低频震动,不像人声,反倒像沉在海底千年的古钟被轻轻敲响,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海水的厚重与悠远,一点点漫过礁石,漾开海面的薄雾。海浪似乎也被这吟唱引动,拍打的节奏慢了下来,连海风都静了几分。
不多时,三道银蓝色的光从深海里破浪而出,尾鳍拍打水面的声音清脆又有力——是三尾银蓝色的鱼尾,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随着鱼尾的摆动,溅起的水花都带着细碎的光。族中的三位长老浮在水面上,上半身是人类的模样,银白的发丝像月光织成的线,随波轻轻飘动,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眼底却没有半分敌意,只有审视的沉静。为首的长老额间嵌着一颗淡紫色的珠玉,那是鲛人族长老的象征,他抬手轻轻拂过周身的水纹,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大海相融的从容,声音苍老却有力,像礁石撞着海浪:“半鲛之身,却有纯血才有的吟唱力——你是进封的儿子?”
暮渊黎闻言,指尖猛地攥紧了怀中的山纹玉佩。那玉佩是萧璟诚生前常带在身上的,温润的玉质被他揣了四年,早已染上了他的体温,连玉佩上雕刻的山纹都被摸得光滑。他对着三位长老微微颔首,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却依旧清晰:“晚辈暮渊黎,见过三位长老。今日求见,是想向族中求一秘术。”
“鲛人的秘术,从来都与‘代价’绑定。”为首的长老目光落在他眉心的红钿上,那抹红在海光下泛着与他体内灵力呼应的波动,长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你所求的,是与魂魄相关的事?”
“是。”暮渊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海面上所有的勇气都吸进肺里,他抬眼望着三位长老,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重塑一人的肉/身,渡他半魂归体。他本是由灵力结合而生,死后魂魄与我相融,如今我需将那半缕魂魄从自身魂体里割裂出来还他,再借族中秘术,让他重新活过来。”
三位长老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次席长老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重塑肉/身,要耗掉族中百年积累的灵脉——那灵脉是族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抽走百年之力,族中至少要休养千年才能恢复。而割裂魂魄……那更是逆天之举,稍有不慎,你自己也会魂飞魄散。”他顿了顿,看着暮渊黎紧绷的侧脸,又问:“你可知,要换这两样,你得付出什么代价?”
暮渊黎抬眼望向远处无尽的海平面,海天一色的尽头,仿佛还能看到萧璟诚站在陵阳的雪地里朝他笑——那画面清晰得像就发生在昨天,让他眼底的犹豫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收回目光,语气坚定得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晚辈知道。无论是什么代价,我都应。”
为首的长老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暮渊黎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确认他的决心。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郑重:“代价是你的‘生息’。秘术发动时,会抽走你周身所有的活气——不是灵力,是让你作为‘生灵’存在的气息。往后你会变成超脱三界之外不生不死的存在,只能靠着‘要等他回来’的执念支撑着。而且,重塑肉/身需借天地间的灵气慢慢滋养,灵脉之力要和他那半缕魂魄完全契合,也至少要等上几千年,才能真正成事。”
“几千年……”暮渊黎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山纹,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让他心里异常平静。他想要萧璟诚回来,就算等上几千年又算得了什么?他抬起头,眼底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笃定:“足够了。只要能等他回来,别说几千年,就是几万年,我也等。”
长老们见他心意已决,知道再劝也无用——鲛人生来就是这般性情,一旦认定了什么,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为首的长老从袖中取出一个海螺,那海螺通体雪白,上面刻着细密的鲛纹,递到暮渊黎面前:“三日后的子时,再来此处。到时,我们会为你准备秘术。”
暮渊黎双手接过海螺,螺身触之冰凉,指尖刚碰到,就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灵力从螺身传来,与他体内的血脉之力隐隐呼应,像是找到了同源的气息。他对着三位长老深深躬身,腰弯得极低,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感激:“多谢长老成全。”
三位长老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尾鳍一摆,身影便如游鱼般潜入海中,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水纹。海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暮渊黎站在礁石上,将那只定魂螺紧紧贴在胸口,与怀中的山纹玉佩并排放着——一个冰凉,一个温热,却同样承载着他的念想。他想起族中老人说过的话,鲛人生来痴情,只要认定了一人,那颗心就永远不会变,哪怕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也绝不会动摇。暮渊黎想,他大抵也是这样的,从当年在萧璟诚的识海里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他的心就定了,永远都不会变。
海浪依旧拍打着礁石,千年的时光漫长如永夜,像要将人彻底吞噬,可暮渊黎一想到千年后,萧璟诚能再次睁开眼,能再次握住他的手,笑着说一句“远安兄,我回来了”,就觉得这点代价轻如鸿毛。什么活死人,什么千年等待,只要最后能等到那个人,就都值得。
他忽然想起萧璟诚留给他的那颗珠子——十八颗,对应十八载,碎一颗,少一载,留一颗,念一人”,那时他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懂那些珠子里藏着的隐喻。而萧璟诚的最后一颗珠子,是在走之前,留在他手心的,珠子里还裹着一缕极淡的灵力,像是在无声地说“我等你”。
暮渊黎握紧了胸口的玉佩和海螺,心里默念着:璟诚,我等过你一次,就不会怕等第二次。这一次,我还愿意等你,一定等你回来。
三日后的子时,千御的海边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墨蓝色的天空上闪烁。暮渊黎站在礁石上,抬手解开了手腕上束缚血脉的封印——那封印是黎泽昭以前为他设下的,怕他的鲛人身引来祸患。封印一解,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银蓝色的鳞片从脖颈开始蔓延,覆盖了大半截手臂,身后缓缓浮现出一条修长的银蓝色鱼尾,鳞片在星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像一道银蓝色的闪电,径直跃入了翻涌的大海里,浪花溅起又落下,海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
此后,再也没人见到过暮渊黎。有人说他去了上界,有人说他回了海底,直到后来英魂殿里多了一幅画像——画像上的男子眉眼清冷,眉心一点红钿,身边立着的,正是萧璟诚的画像。百姓们才知道,暮渊黎终究还是和萧璟诚一处了,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朱离见暮渊黎的事有了着落,也回了上界,临走前还去英魂殿拜了拜,嘴里念叨着“你们俩啊,真是上辈子欠了彼此的”。孙祁琰和魏明雁带着魏川回了故乡江南,那里烟雨朦胧,没有陵阳的风雪,也没有朝堂的纷扰,正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江意回了忘忧阁,继续做他的阁主,只是阁里多了一间房,房里摆着萧璟诚曾用过的笔墨,再也没动过。傅执故回了璇武山,山巅的雪依旧下得很大,他时常站在山门口,望着陵阳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萧冥声和溯酖酒是在同一年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两人并排躺在院里的藤椅上,手里还握着彼此的手,像是只是睡着了,小消散了一起。他们走后,夷南倒是没再闹着要打陵阳——毕竟夷南刚从战乱里恢复不久,兵力弱得很,先前开战,还是借了别的部族的兵,如今没了靠山,自然不敢再挑衅。可没等陵阳喘口气,火罗国就趁虚而入,借着“援助夷南”的名义,一步步逼近陵阳的边境,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墨昀渡不得不站出来,接管了陵阳的兵权。
彼时朝中早已换了天,李燃接管了千程的皇位。说起李燃,朝中的大臣们都忍不住感慨,真该给当年第一个提出封李燃为储君的老臣磕一个——李昊生前留下的烂摊子可不是一般的乱,国库空虚,地方藩王蠢蠢欲动,还有边境的战乱,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慌了神,可李燃这小子偏生有做皇帝的天赋,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整顿吏治,还亲自去边境督战,没两年就把千程的局面稳住了,甚至比李昊在位时还要清明几分。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千程渐渐步入盛世的时候,李燃竟主动把皇位让给了李琭。他传位的时候,千程国库充盈,边境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妥妥的一个盛世江山——只要李琭别太糊涂,不瞎折腾,这江山就能稳稳妥妥地传下去。大臣们私下里都说,看来当年先国师说“千程亡于李氏、重建于萧氏”的预言,是真的错了。
萧冥声和溯酖酒走后,墨昀渡和萧陵叶就大吵了一架。萧陵叶说什么也不让墨昀渡接管兵权,他红着眼眶,声音都在发抖:“你忘了爹爹是怎么没的?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你要是也去了,我怎么办?”那夜是墨昀渡第一次对萧陵叶吼,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无奈:“你懦弱并不代表我也懦弱!义父他们走了,难道我们就要放弃陵阳吗?放弃那些等着我们保护的百姓吗?”
萧陵叶拗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昀渡穿上铠甲,走上战场。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墨昀渡忙着练兵、处理军务,很少回府;萧陵叶留在府里,明明有一肚子话想对墨昀渡说,可每次见了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变成一句冷冰冰的“多保重”。直到那年秋天的狩猎大赛,两人的关系才稍稍缓解了一点。
那天的狩猎大赛本是为了鼓舞军心,萧陵叶本不想去,可耐不住墨昀渡的劝说,还是去了。谁知道猎场上突然出了意外,有人的箭失了准头,径直朝着萧陵叶射了过来——墨昀渡反应快,一把将他推开,可箭还是擦着萧陵叶的右手过去了。太医赶来诊治,皱着眉摇了摇头,说他右手上的筋断了,就算治好了,以后也再也不能舞刀弄枪了。萧陵叶是将门之后,右手对他而言,比性命还重要。如今右手废了,他原本该是驰骋沙场的将才,却只能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这打击对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自那以后,萧陵叶就越发体弱多病,成了京诚里有名的“药罐子”,三天两头就病倒一次。墨昀渡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急,每次从军营回来,再晚都会去萧陵叶的房外转一圈,听听里面的动静。
墨昀渡还是不忍心看他病成那样,一天夜里趁他神志不清时悄悄来给他喂药。他不知道的是,萧陵叶清醒的很。
他们没有家人了,只剩彼此。即使关系不好,也是会关心对方的。
有时,萧陵叶也会向墨昀渡示弱:“兄长,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墨昀渡:“我也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这个弟弟。”他的声音有些发哑,抬手想摸萧陵叶的发顶,手指悬在半空又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双手常年握剑,掌心覆着一层薄茧,落在萧陵叶微凉的手背上,竟带着几分笨拙的暖意。
“不会丢。”墨昀渡重复道,目光落在萧陵叶缠满纱布的右手上,喉结动了动,“以后我守着陵阳,你在府里安心养着。想吃什么,想读什么书,都让人告诉我。”
萧陵叶没说话,只是偏过头,望着窗外廊下挂着的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眼底藏着的委屈终于忍不住泛了上来。他其实不怕当文臣,怕的是自己变成没用的人,怕墨昀渡哪天在战场上出事,他连递一把剑的力气都没有。
“兄长,”萧陵叶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火罗那边……你要小心。”
墨昀渡嗯了一声,起身给萧陵叶添了杯温水:“放心,我会护好陵阳,也会护好你。”
窗外是满枝的红山茶花,花朵脱落一地。
……
淮泰5736年四月初三,一个白发少年来到英魂殿,他走萧璟诚和暮渊黎的画像前。
这人正是十五岁的萧世遗。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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